已是早春桃月时节，永村的气候却一反往常的温润暖融，自初一开始，大雪三日方止。
本因春雨而泥水交流的软湿地面，这时已被一层纯净的白雪厚厚地覆了，于是一切泥泞皆化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天地一片白皑皑的朦胧。
寻梦藤拈着裙角，在山与雪间寻路。好在这路已经被早些去月下诗会的人踩出了一条清晰可辨的足迹小道，不然一脚下去几近没膝，更难前行。
“什么东西？！”
脚尖忽踢到一巨石，一阵钝痛袭来。寻梦藤低头望去，发现那竟是一碑，已半没入浓密白雪之中，上方龙蟠虬结的树枝筛得月光细细碎碎，在碑上投射下密密麻麻的诡异阴影。
“这碑……上面好像有字。”她借着月光细细打量那碑，依稀辨得出“怀文太子”，“墓”几个字。
这是个……坟？坟头雪都这么厚了？早听闻鬼山附近时有怪事发生，但深夜独自偶遇一坟，还是让人瘆得发慌。
不愧是“鬼山”，即便已经出山两里路，刺骨的阴冷之气仍旧阴魂不散。
又行了一里，周围景物的布设却似乎丝毫未变，她身旁又倏地闪过一物，定睛看时，又是方才那诡秘独立着的墓碑。
莫非是……鬼打墙？
“啊！！”寻梦藤没忍住惊叫出声，一阵阴冷之气从脚底蹭蹭往上冒，身后正常的树枝仿佛也变成扭曲的黑暗鬼爪，寻梦藤直感觉背后冷汗直冒，忙手乱脚地开始往前跑，结果左一脚深右一脚浅地扎进雪里，像是被坟里伸出的枯骨绊了腿。
还好前面已有阑珊灯火莹莹地亮了，寻梦藤加快脚步，甩掉缠身的鬼气，拐过一道弯来，山后藏着的集会便一下子亮在她的眼前。玉壶光转如元宵灯会，火树琪花燃得好不热闹，红台上守擂者轻步快移，又忽举杯邀台下对饮，衣袂翩翩，落了一身的雪与月。
这是寻梦藤出生以来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
这也无怪，这个西南一隅的山间小县，常年湿热，本难见雪。故边境众人才如此热烈地庆祝这一场春雪，又将这著名的年度诗会主题定为“咏雪”，绝不仅是因为“瑞雪兆丰年”之老生常谈，而是实在难得一见。
而南诏本难见雪，而寻梦藤又长年被困于宫室闺阁之中，受着烦琐礼仪的桎梏，多次想在山间雪间撒野，都被宫人以“身为长公主应注意王室形象”予以婉拒。
“那是，守擂者？”寻梦藤扒到擂台前，用胳膊轻轻撞了一下仰着脑袋正看得起劲的小丫头。
“哎呦，吓我一跳！”梨花猛地一颤，回头惊道，“我的姑奶奶，不是，殿下，您不是呆在屋子……不是，您不怕被认出来吗？说好的……”
寻梦藤无语地一把捂住她的嘴，“如果被认出来了，那一定是你的大嗓门害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脸，一双清秀的桃花眼下斜斜地拉着一道素色面纱，“这样谁认得出来……再说了，百姓们没人见过我的真容，也没听过我的声音，谁认得出来呢？”
“哎，我这不还是担心殿下……您千辛万苦地逃婚出来，要是被抓回去……”好容易挣脱了寻梦藤的魔爪，梨花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您应该好好呆在屋中，怎么还是来了？要是半路被人掳走……”
寻梦藤微微颦眉，暗声道，“梨花！别提那该死的和亲了……再说了，我一个人待那鬼山上，被不被鬼抓走还不一定呢。这儿是大唐境内，又不是南诏，放心吧——这么重要的诗会，我怎么能错过呢？”
“姑娘来得有些晚了，错过了刚刚几场精彩的比试，这会儿，比赛都快要落幕喽。”旁边一大姨扭头笑道。
哎，谁让梨花死活不带她，害她找了半天路自己摸过来……
寻梦藤抬头望望擂台，疑惑道，“这台上守擂的，是哪位公子？看他在台上有好些时候了，怎么没人上去挑战？”
“自然是没人敢上去啊！这公子，自号‘夕山居士’，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他的名号，人称‘夕山李太白’。刚刚几个不怕死的上去和他斗诗，结果斗不过一个来回便灰头土脸地滚了回来，只道甘拜下风……结果台下自是更无敢上前之人了。”梨花摊手叹道，“也不知为何，非要拿个鬼山的名字做雅号，好生奇怪。”
“这夕山居士，都作了些什么诗？”寻梦藤拊掌笑道，“我竟是不信，有这么惊世骇俗的作品？”
“别的诗，梨花愚钝，倒也记不真切，只记得有一句‘天公劝我三杯酒，醉眠翻落一衾云’，这咏雪诗会要作关于雪的诗句，他竟道劝酒之类，道是以云为衾醉眠，又因醉将云抖落，落地不正好成了被一样的雪吗？”梨花啧啧有声，“不愧是爱酒如命，颇有太白之风……当时和他对阵的那红衣男子，闻言便自道不如，飞身下台去了。”
“这想象倒是瑰奇。”寻梦藤点头道，看着台上少年入神。
少年玉面如琢，白净的肌肤上淡笔轻描出一弯细眉，一对墨色清眸微漾春风秋水，两点红晕与一抹朱唇押韵。
“这公子，真可谓人间琢玉郎啊……这台下姑娘们，一个二个眼巴巴地望着台上，面红耳赤地挤着往前凑呢。”梨花仰天叹道。她看着走神的寻梦藤，又有些不放心地道，“殿下，您只管在台下细看，切不可引人注意……诶，殿下？”
只听周围惊呼如巨石入海翻起沸浪，一朦胧的粉衣倩影翻身上台，稳稳地落在红台一角，仅露出的一双微弯含情目似笑非笑，朝台间少年微微点头致意。
“最后一个挑战者竟是名女子？！谁家的姑娘，竟这般有胆量？”台下人交头接耳，纷纷惊道。
少年笑意盈盈，左手执一酒盏，从台中央朝她缓缓走来，一身紫灰色的锦袍随风翻飞，腰间玉绦在雪风里微微拂动，令她的目光微微有些失焦。
眼前少年出自鬼山，落在她的瞳孔里，竟带了几分鬼山的妖艳气息。
“不知，姑娘想怎么比？”他笑着柔声道，墨发随意而慵懒地泻下肩头。
“既然公子这么问，便不如公子起一首句，小女接一句，直至有人认输，如何？”寻梦藤微微昂首，一双眉眼微弯。
梨花在台下几乎要晕过去了。
公主殿下！！您是真的不怕被您哥抓回去献给吐蕃王啊？
寻梦藤好不容易逃出来后，为了完成和亲以争取吐蕃支持，南诏王可谓是处心积虑搜捕她，南诏各个角落都遍布了他的密兵伺机以动。
于是梨花和寻梦藤千方百计地逃到了大唐境内，在永村落脚，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三个月。好在，目前为止，一切安好。
“这比法倒是清奇，想来姑娘绝非俗人。”少年微笑着颔首道。
于是沉寂已久的铜锣重新敲响，红台四周幡龙舞凤，彩绫系枝，一众人扒在红台边上，满眼崇敬仰慕地望着台间面对面静立的二人。
雪还在下，簌簌的碎玉声拌着潮润润的雪香气，和喧天的锣鼓一齐把夜色搅得明丽。
“那姑娘，在下便开始了。”少年微微正色，站定脚步道。
寻梦藤点点头。
她让对方先起，其实是拿定主意要试一下对方的真正实力。
“纷纷白梅坠香砌，袅袅梨花吹满头。”少年轻摇着杯盏，随口吟道。
亦是老生常谈，寻梦藤心道。这一句倒是化用了韦庄那句“杏花吹满头”，用春花来写春雪，倒也合适。
寻梦藤瞥见少年自在微扬的嘴角，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对，这不是他的真实水平，更可能是如猫戏老鼠一般的开局。
“白马惊踏乱琼碎，柳絮正忙闹春风。”她没时间多想，只能接着少年的句子吟道。
闻言，少年的笑意更深。
“雕栏俏窃白云色，玉阶更染月明浓。”他似乎不在意自己所作之句，更着迷于周围雪色，眼睛微眯，似乎诗文只是在陶醉的间隙随口吐出。
二人就这么对了几轮，互相咬着对方的句子不放，僵持不下。
“春公以此谋天公，却把人间变玉琼。”少年突然话锋一转。
台下闻言开始骚动，闻得叫好声不绝于耳。这才勉强开始，寻梦藤暗道，前面那些根本不是眼前少年的诗风，他本就该以瑰奇想象取胜。
“神女误将玉符落，农人忘把盐田收。”她不甘示弱。
寻梦藤本想化用“神女解佩”之典故，结果不知怎么，开口误念作了玉符，好在差得不算太远。
况且这些句子仓促得来，来不及好好打磨，总归有些粗糙，不太中看。
“疑是春风墨色尽，怎拂银尘满枝头？”少年两句吟完，仰头扬眉，墨发纷飞，举酒邀月，酒中月与杯共圆。
“便取笔墨踏丝帛，写尽春意白沙洲。”沉思半晌，寻梦藤缓缓吟道。
少年低笑一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在下甘拜下风。”他回眸，对寻梦藤拊掌而笑，“姑娘是位难得的才女。”
台下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惊呼，混杂着些不可思议的窃窃低语。
本来急得跳脚的梨花也顿住了，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茫然地望着台上二人。
“赢……赢了？”一满脸横肉的粗汉傻傻地端着酒盏，丝毫没注意到倾斜的酒盏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涌着酒。
“那姑娘，赢了夕山居士？”上局败下阵来的红衣男子不可思议地道，“明明……”
“哈哈哈哈……”
一阵豪爽的大笑忽从台下某处传来，人群如簌簌散开的密蚁，自动给大步前来的那人让出一条小道。
“刺史大人……这不是黔州刺史大人吗？”旁侧有人惊呼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周交头接耳声更甚，“刺史大人，也来看诗会？！”
田海大步行至台下，在二人面前站定。
“好诗，好诗啊！全诗作罢，字字写雪，却竟无一‘雪’字，好个无言胜有言！”
他捋了捋颔下蓬乱乱的大胡子，呵呵地笑了几声，“大名鼎鼎的夕山居士，与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今日在此相会……真是令鄙人自叹弗如啊！”
叹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镶金宣纸，徐徐展开对二人笑道，“不知二位能否赏脸将方才大作题于纸上，留与鄙人日后欣赏？”
“这位姑娘赢了我，自应让她来写。”少年笑吟吟地拱手道。
寻梦藤一惊，手不自然地握了握拳，额上沁出几点细细密密的汗珠。
糟糕，早知道听梨花的，就在下面好生呆着，谁知道上来惹了这么大动静，还引来了黔州刺史……
还好戴了面纱，又戴了围脖与毡帽，只露出一双眸子，伪装得应该够严实，再加上没人真的见过她，也许……问题不大。
“哦？这位姑娘这般深藏不露，此般才女，怎地以前不曾听说，真是罪过，罪过！”田海转向她， “敢问，姑娘芳名？”
听说过就怪了。寻梦藤暗暗在心底抹汗道。
台下的梨花倒是切切实实地替她家公主殿下抹了一把汗。
殿下啊，殿下！！
“小女乃南山南氏，名望，全名南望。”没办法，她只能随口瞎编了个名字。
看着递到她面前的那张摊开的精致宣纸，她尴尬地轻笑一声，自知推辞不得，便提了笔，将二人所作之句一左一右呈在纸上。
“姑娘记忆力亦是了得。”少年看着她挥毫落纸，勾了勾唇，然后将寻梦藤手中的羊毫镶金笔接过，随意在他的那几联里勾画了几下。
“今日既是三月初四，鄙人便以第‘四’个字，另自成一陋句。”
待寻梦藤看时，他圈起来的那些字，皆是每一句的第四个字。
本因春雨而泥水交流的软湿地面，这时已被一层纯净的白雪厚厚地覆了，于是一切泥泞皆化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天地一片白皑皑的朦胧。
寻梦藤拈着裙角，在山与雪间寻路。好在这路已经被早些去月下诗会的人踩出了一条清晰可辨的足迹小道，不然一脚下去几近没膝，更难前行。
“什么东西？！”
脚尖忽踢到一巨石，一阵钝痛袭来。寻梦藤低头望去，发现那竟是一碑，已半没入浓密白雪之中，上方龙蟠虬结的树枝筛得月光细细碎碎，在碑上投射下密密麻麻的诡异阴影。
“这碑……上面好像有字。”她借着月光细细打量那碑，依稀辨得出“怀文太子”，“墓”几个字。
这是个……坟？坟头雪都这么厚了？早听闻鬼山附近时有怪事发生，但深夜独自偶遇一坟，还是让人瘆得发慌。
不愧是“鬼山”，即便已经出山两里路，刺骨的阴冷之气仍旧阴魂不散。
又行了一里，周围景物的布设却似乎丝毫未变，她身旁又倏地闪过一物，定睛看时，又是方才那诡秘独立着的墓碑。
莫非是……鬼打墙？
“啊！！”寻梦藤没忍住惊叫出声，一阵阴冷之气从脚底蹭蹭往上冒，身后正常的树枝仿佛也变成扭曲的黑暗鬼爪，寻梦藤直感觉背后冷汗直冒，忙手乱脚地开始往前跑，结果左一脚深右一脚浅地扎进雪里，像是被坟里伸出的枯骨绊了腿。
还好前面已有阑珊灯火莹莹地亮了，寻梦藤加快脚步，甩掉缠身的鬼气，拐过一道弯来，山后藏着的集会便一下子亮在她的眼前。玉壶光转如元宵灯会，火树琪花燃得好不热闹，红台上守擂者轻步快移，又忽举杯邀台下对饮，衣袂翩翩，落了一身的雪与月。
这是寻梦藤出生以来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
这也无怪，这个西南一隅的山间小县，常年湿热，本难见雪。故边境众人才如此热烈地庆祝这一场春雪，又将这著名的年度诗会主题定为“咏雪”，绝不仅是因为“瑞雪兆丰年”之老生常谈，而是实在难得一见。
而南诏本难见雪，而寻梦藤又长年被困于宫室闺阁之中，受着烦琐礼仪的桎梏，多次想在山间雪间撒野，都被宫人以“身为长公主应注意王室形象”予以婉拒。
“那是，守擂者？”寻梦藤扒到擂台前，用胳膊轻轻撞了一下仰着脑袋正看得起劲的小丫头。
“哎呦，吓我一跳！”梨花猛地一颤，回头惊道，“我的姑奶奶，不是，殿下，您不是呆在屋子……不是，您不怕被认出来吗？说好的……”
寻梦藤无语地一把捂住她的嘴，“如果被认出来了，那一定是你的大嗓门害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脸，一双清秀的桃花眼下斜斜地拉着一道素色面纱，“这样谁认得出来……再说了，百姓们没人见过我的真容，也没听过我的声音，谁认得出来呢？”
“哎，我这不还是担心殿下……您千辛万苦地逃婚出来，要是被抓回去……”好容易挣脱了寻梦藤的魔爪，梨花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您应该好好呆在屋中，怎么还是来了？要是半路被人掳走……”
寻梦藤微微颦眉，暗声道，“梨花！别提那该死的和亲了……再说了，我一个人待那鬼山上，被不被鬼抓走还不一定呢。这儿是大唐境内，又不是南诏，放心吧——这么重要的诗会，我怎么能错过呢？”
“姑娘来得有些晚了，错过了刚刚几场精彩的比试，这会儿，比赛都快要落幕喽。”旁边一大姨扭头笑道。
哎，谁让梨花死活不带她，害她找了半天路自己摸过来……
寻梦藤抬头望望擂台，疑惑道，“这台上守擂的，是哪位公子？看他在台上有好些时候了，怎么没人上去挑战？”
“自然是没人敢上去啊！这公子，自号‘夕山居士’，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他的名号，人称‘夕山李太白’。刚刚几个不怕死的上去和他斗诗，结果斗不过一个来回便灰头土脸地滚了回来，只道甘拜下风……结果台下自是更无敢上前之人了。”梨花摊手叹道，“也不知为何，非要拿个鬼山的名字做雅号，好生奇怪。”
“这夕山居士，都作了些什么诗？”寻梦藤拊掌笑道，“我竟是不信，有这么惊世骇俗的作品？”
“别的诗，梨花愚钝，倒也记不真切，只记得有一句‘天公劝我三杯酒，醉眠翻落一衾云’，这咏雪诗会要作关于雪的诗句，他竟道劝酒之类，道是以云为衾醉眠，又因醉将云抖落，落地不正好成了被一样的雪吗？”梨花啧啧有声，“不愧是爱酒如命，颇有太白之风……当时和他对阵的那红衣男子，闻言便自道不如，飞身下台去了。”
“这想象倒是瑰奇。”寻梦藤点头道，看着台上少年入神。
少年玉面如琢，白净的肌肤上淡笔轻描出一弯细眉，一对墨色清眸微漾春风秋水，两点红晕与一抹朱唇押韵。
“这公子，真可谓人间琢玉郎啊……这台下姑娘们，一个二个眼巴巴地望着台上，面红耳赤地挤着往前凑呢。”梨花仰天叹道。她看着走神的寻梦藤，又有些不放心地道，“殿下，您只管在台下细看，切不可引人注意……诶，殿下？”
只听周围惊呼如巨石入海翻起沸浪，一朦胧的粉衣倩影翻身上台，稳稳地落在红台一角，仅露出的一双微弯含情目似笑非笑，朝台间少年微微点头致意。
“最后一个挑战者竟是名女子？！谁家的姑娘，竟这般有胆量？”台下人交头接耳，纷纷惊道。
少年笑意盈盈，左手执一酒盏，从台中央朝她缓缓走来，一身紫灰色的锦袍随风翻飞，腰间玉绦在雪风里微微拂动，令她的目光微微有些失焦。
眼前少年出自鬼山，落在她的瞳孔里，竟带了几分鬼山的妖艳气息。
“不知，姑娘想怎么比？”他笑着柔声道，墨发随意而慵懒地泻下肩头。
“既然公子这么问，便不如公子起一首句，小女接一句，直至有人认输，如何？”寻梦藤微微昂首，一双眉眼微弯。
梨花在台下几乎要晕过去了。
公主殿下！！您是真的不怕被您哥抓回去献给吐蕃王啊？
寻梦藤好不容易逃出来后，为了完成和亲以争取吐蕃支持，南诏王可谓是处心积虑搜捕她，南诏各个角落都遍布了他的密兵伺机以动。
于是梨花和寻梦藤千方百计地逃到了大唐境内，在永村落脚，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三个月。好在，目前为止，一切安好。
“这比法倒是清奇，想来姑娘绝非俗人。”少年微笑着颔首道。
于是沉寂已久的铜锣重新敲响，红台四周幡龙舞凤，彩绫系枝，一众人扒在红台边上，满眼崇敬仰慕地望着台间面对面静立的二人。
雪还在下，簌簌的碎玉声拌着潮润润的雪香气，和喧天的锣鼓一齐把夜色搅得明丽。
“那姑娘，在下便开始了。”少年微微正色，站定脚步道。
寻梦藤点点头。
她让对方先起，其实是拿定主意要试一下对方的真正实力。
“纷纷白梅坠香砌，袅袅梨花吹满头。”少年轻摇着杯盏，随口吟道。
亦是老生常谈，寻梦藤心道。这一句倒是化用了韦庄那句“杏花吹满头”，用春花来写春雪，倒也合适。
寻梦藤瞥见少年自在微扬的嘴角，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对，这不是他的真实水平，更可能是如猫戏老鼠一般的开局。
“白马惊踏乱琼碎，柳絮正忙闹春风。”她没时间多想，只能接着少年的句子吟道。
闻言，少年的笑意更深。
“雕栏俏窃白云色，玉阶更染月明浓。”他似乎不在意自己所作之句，更着迷于周围雪色，眼睛微眯，似乎诗文只是在陶醉的间隙随口吐出。
二人就这么对了几轮，互相咬着对方的句子不放，僵持不下。
“春公以此谋天公，却把人间变玉琼。”少年突然话锋一转。
台下闻言开始骚动，闻得叫好声不绝于耳。这才勉强开始，寻梦藤暗道，前面那些根本不是眼前少年的诗风，他本就该以瑰奇想象取胜。
“神女误将玉符落，农人忘把盐田收。”她不甘示弱。
寻梦藤本想化用“神女解佩”之典故，结果不知怎么，开口误念作了玉符，好在差得不算太远。
况且这些句子仓促得来，来不及好好打磨，总归有些粗糙，不太中看。
“疑是春风墨色尽，怎拂银尘满枝头？”少年两句吟完，仰头扬眉，墨发纷飞，举酒邀月，酒中月与杯共圆。
“便取笔墨踏丝帛，写尽春意白沙洲。”沉思半晌，寻梦藤缓缓吟道。
少年低笑一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在下甘拜下风。”他回眸，对寻梦藤拊掌而笑，“姑娘是位难得的才女。”
台下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惊呼，混杂着些不可思议的窃窃低语。
本来急得跳脚的梨花也顿住了，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茫然地望着台上二人。
“赢……赢了？”一满脸横肉的粗汉傻傻地端着酒盏，丝毫没注意到倾斜的酒盏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涌着酒。
“那姑娘，赢了夕山居士？”上局败下阵来的红衣男子不可思议地道，“明明……”
“哈哈哈哈……”
一阵豪爽的大笑忽从台下某处传来，人群如簌簌散开的密蚁，自动给大步前来的那人让出一条小道。
“刺史大人……这不是黔州刺史大人吗？”旁侧有人惊呼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周交头接耳声更甚，“刺史大人，也来看诗会？！”
田海大步行至台下，在二人面前站定。
“好诗，好诗啊！全诗作罢，字字写雪，却竟无一‘雪’字，好个无言胜有言！”
他捋了捋颔下蓬乱乱的大胡子，呵呵地笑了几声，“大名鼎鼎的夕山居士，与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今日在此相会……真是令鄙人自叹弗如啊！”
叹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镶金宣纸，徐徐展开对二人笑道，“不知二位能否赏脸将方才大作题于纸上，留与鄙人日后欣赏？”
“这位姑娘赢了我，自应让她来写。”少年笑吟吟地拱手道。
寻梦藤一惊，手不自然地握了握拳，额上沁出几点细细密密的汗珠。
糟糕，早知道听梨花的，就在下面好生呆着，谁知道上来惹了这么大动静，还引来了黔州刺史……
还好戴了面纱，又戴了围脖与毡帽，只露出一双眸子，伪装得应该够严实，再加上没人真的见过她，也许……问题不大。
“哦？这位姑娘这般深藏不露，此般才女，怎地以前不曾听说，真是罪过，罪过！”田海转向她， “敢问，姑娘芳名？”
听说过就怪了。寻梦藤暗暗在心底抹汗道。
台下的梨花倒是切切实实地替她家公主殿下抹了一把汗。
殿下啊，殿下！！
“小女乃南山南氏，名望，全名南望。”没办法，她只能随口瞎编了个名字。
看着递到她面前的那张摊开的精致宣纸，她尴尬地轻笑一声，自知推辞不得，便提了笔，将二人所作之句一左一右呈在纸上。
“姑娘记忆力亦是了得。”少年看着她挥毫落纸，勾了勾唇，然后将寻梦藤手中的羊毫镶金笔接过，随意在他的那几联里勾画了几下。
“今日既是三月初四，鄙人便以第‘四’个字，另自成一陋句。”
待寻梦藤看时，他圈起来的那些字，皆是每一句的第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