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布利多仍然很清晰地记得,盖丽耶特有一段时间常常在梦里哭泣。

    那是在她六岁的时候,在百日咳痊愈之后的那段时间。两个多月暗无天日的日子过去了,但留下的阴影却没有轻易消散。生平第一次见识了死亡的威胁与永远分离的苦痛,盖丽耶特常常因此而做噩梦,半夜惊醒和哭泣都是常事。邓布利多就没有把盖丽耶特挪回自己的房间,依旧让她留在自己卧室里居住,因为他希望能在盖丽耶特哭醒的时候第一时间安慰她。而如果从噩梦中醒来的第一刻没有看到父亲,盖丽耶特一夜都将辗转难眠。

    在那两个月里受伤的不只有盖丽耶特,惊险的医疗过程也让邓布利多身心交瘁,他不能否认那时的绝望和痛苦在他心上造成的伤痕,也不能假装它们已经愈合。在拥有盖丽耶特之前,他认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这样——一个人,从生到死,他不怕孤身一人也不怕孤独,它们是他生活的常态。但当这个软绵绵肉乎乎的小家伙——盖丽耶特,他得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刚诞生的婴儿——蛮横又坚决地闯入他的生活,说一不二地占据了他一半以上的精力与时间,直到一切都翻天覆地地改变他才惊觉他的生活已经大不相同,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他爱盖丽耶特,正如盖丽耶特爱他,他们爱彼此唯一的血脉相连者(几乎唯一——邓布利多假装不为阿不福思对他至今也没有改善的态度悲伤),他不能接受就那样轻易地失去他的女儿。在盖丽耶特躺在床褥间意识昏沉,瘦得脱了型,咳嗽不断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悲鸣时,他握着盖丽耶特的手,在她吐出药水的时候擦干净她的下巴。在圣芒戈最好的治疗师也宣布盖丽耶特痊愈的希望不大时(他们谨慎地没有说“活下来的希望不大”),邓布利多也不肯放弃,他甚至寄希望于神、向梅林请求——虽然他不相信任何神明——请求一个奇迹。然后,在窗帘终于拉开、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时,在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的同时,邓布利多也意识到,他在变得脆弱,也在变得强大。

    只是他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平静而坦然地接受孤独。他只想当作它不会存在、永不再来。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模模糊糊地浮现——然后另一个问题浮了出来,需要他担心的问题:盖丽耶特呢?她能接受孤独吗?邓布利多从未怀疑过自己对于盖丽耶特的重要,他甚至知道他女儿爱他胜过爱自己,那么她能忍受与自己永远的离别吗?在他凝视着自己焦黑的手的时候,他想到的许多事里就有这些,它们盘踞一个显明的位置气势汹汹地散发着让人不能不注意的气息。

    盖丽耶特很坚强,但也很脆弱,她从来不是一个能忍耐寂寞的孩子。她有天才的通病:她喜欢受人瞩目,喜欢被人注视被人关注。为此她甚至可以忍受她本来不喜欢的某些东西——比如在她还小的时候,她意识到周围绝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跟不上自己的思维,但如果她需要偶尔有人跟她一起玩,她就得表现得“平庸”一些,她就会努力控制自己只比别人突出一点儿,虽然她厌烦这样做。在大病初愈的时候,每每从梦中哭着惊醒,她都会依偎在邓布利多怀里,用细了一大圈的小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我找、找不到你,”她抽噎地喃喃低语,“别留下我一个人。”直到邓布利多为她哼唱邓布利多家传统的摇篮曲,按着拍子轻轻拍着她的小身体,她才会慢慢地再次入睡。

    可孩子总会长大,也总要长大的。

    邓布利多抚摸自己焦黑的右手,裂痕在他的身体上蔓延,诅咒下的生命至多还有一年,这一点他自己非常清楚。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但仍然放心不下的事情还有太多。

    太多了。

    房子里充满意大利千层面和蒜香法棍配虾脑酱的香味,一种提醒他还活着、生活还在继续的香气。盖丽耶特在厨房里搅拌面糊,准备烤一个英国传统做法的菠萝反转蛋糕。她没有用魔法,而是亲手在做这件事,一如既往。这个宝贵的时间可以让她假装一切都好,没有暗处里虎视眈眈预备伏击的食死徒、没有随时会被伏地魔拉入伙的潜在威胁种群,也没有魔法部那边越来越艰难的处境。她可以暂时把自己放空,暂时把自己只当成是一个要照顾老父亲和在上学的小孩的单亲妈妈、当代坚强独立女性代表。虽然他们都知道当搅拌勺变慢的时候,就是魔法结束的“午夜时分”。邓布利多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他在厨房门口停留了一会儿,静静看着盖丽耶特忙碌的背影,好半天后才轻柔地呼唤:

    “盖丽,亲爱的。”

    盖丽耶特应了一声,声音努力保持着轻快。“你回来啦?晚饭很快就好了——”她转过身,看见他的那一刹那笑容在脸上凝固。搅拌器从她手上脱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地盯着他的手臂问:“那是什么?”

    邓布利多张开了嘴,还未吐出语句,盖丽耶特骤然尖利起的声音就打断了他。

    “那是、什么?!”她捧住头,面容惊恐。身为魔法的造物,她对于魔法本身的敏感几乎无人能比,导致了邓布利多那像被闪电击中的树枝一般惨烈的右手的是什么,又会有怎样的结果,不必邓布利多明说她就已有所感觉。

    “我们去圣芒戈,现在。”她快步走近邓布利多,单手绕到后背解开围裙,另一只手则向父亲伸出。邓布利多用自己完好的手轻柔地握住了她,却是把她拉住了。

    “你知道,盖丽,没用的。”

    盖丽耶特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很紧。“你没有试过。”

    “我已经让西弗勒斯看过了。”

    “一个人,不能代表什么。”她哽了一下。

    邓布利多轻轻地叹了口气,盖丽耶特的肩膀一下子就松懈地垮了下来。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呢?”她垂下头,悲伤地喃喃低语,“你想让我怎么办呢?”

    “做你该做的事,盖丽。”邓布利多把她一缕散落到脸前的碎发挽回耳后,“那些比担心我的生命更重要的事。盖丽,多看看还活着的人。”

    “你死了,”盖丽耶特的嗓音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捂住脸,捂住自己崩溃的神情和即将控制不住的泪水,“爱丽丝死了,哈利注定要去死的,我还剩下什么?我为什么还要去看别的人?”

    邓布利多把女儿拥入怀中,他能拥抱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但终结之日总会到来。他用手指梳理着盖丽耶特的头发,就像她还小时他常常为她做的那样。盖丽耶特拼命吞着喉咙里的肿块,眨掉疼痛的泪水。

    “我不要这样的结果。”她低声说,“我不要——我只剩下这么多了!”她摸索着抓住邓布利多的右手,“还有多久?我们——能想出办法的,对吗?”

    “一年。但是,人没法挑战现实的,盖丽。”

    “这还不是现实!”盖丽耶特低吼,“你,还有哈利,都还没有——”

    “我们阻止他,就是为了让更少的人遭受这些。”

    “可是,为什么是我?”

    盖丽耶特大喊,她知道她不应该抱怨,可她宁愿即将迈向死亡的那个人是她自己。从爱丽莎贝尔死去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数次萌生过这样的想法——爱丽莎贝尔、莉莉、西里斯、邓布利多、哈利……他们都比她更应该活下来。

    一个软弱的、踟蹰的、破碎的、不堪的盖丽耶特不应该被留下来,她只会把一切都做错,那些完整、勇敢、美好的人才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

    而当坐在那座洁白的大理石的坟墓前,自出生起从未有一刻,她如此坚定这个想法。

    一切都错了。

    但人是不能改变现实的,人只能去修正还没有变成现实的东西。

    “我错了,是吗?”她小声说。在她身边沉默地流着泪、守护着曾经的恩师与支柱、也在无声地支持着盖丽耶特的哈利闻言扭过头,向她投来茫然的目光。

    “你说什么,盖尔?”

    “我以为我能改变什么,但我一开始就走错了。”盖丽耶特恍惚地看着棺椁,她已经不会再像个小女孩一样妄想着邓布利多能推开棺盖,笑着坐起来说一切都是他的设计,但她无法控制自己望向他的目光。

    再多一会儿吧,让她再多坐在这里一会儿。

    然后她就要去做正确的事了。

    一切都要回到正轨。

    她温柔地伸出胳膊,把哈利搂在怀里,像是邓布利多在她儿时哄她入睡时会做的那样,轻哼起悠长的摇篮曲。

    安睡吧,我的孩子。你是如此安全。

    当你盯着火焰的时候,我华丽的花朵,你很快就会盛开。

    当你的美丽显现,你的力量也不断增加。*

    转过头,盖丽耶特把轻柔地吻印在哈利额间。

    “别担心,”她小声地、含糊地、柔软地说着,“你不会有事的,哈利,亲爱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哈利浑然不觉地抱紧她,只以为她因邓布利多的逝去而大受刺激,从而担心起他的安危。于是他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轻轻摇晃着。“我不会有事的,我会跟他抗争到底,绝不让教授……外公的死亡白费,他总要偿还的!”

    盖丽耶特笑了,却不是因为哈利为了她特地改口的呼唤或他的决心。

    伏地魔会偿还的,这一切,当然会的。

    盖丽耶特依恋地抱着哈利,指间银子打造的粗大戒指有些硌手,上头印着的套圆圈的三角图形,尖锐的棱角闪着冰冷的光。

    “可是,”她想,“我怎么会舍得让我唯一的宝物上战场呢?”

    新世界,和平的、幸福的、没有歧视也没有斗争的新世界。

    “我会是那个创造者,”她在心里说,“这是我应该偿还的。”

    她会纠正一切,不管要付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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