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滨城。
夏夜的凉爽遮盖了隐隐发酵的热浪，似有非无的甜腻，留连在肺。
老城区的旧街道安静得像幅画，时间在这里静止。
林成靠在窗边，院子里的香樟树肆意生长，笼罩着陈旧的小二楼，浓郁，茂密，只剩指尖缭绕的烟雾，已是华灯初上。
在手机铃声不知道响的第几遍，林成终于回神，按灭了短得不能再短的烟头儿，接听的瞬间却迟疑了一秒，“喂。”下一秒快速将手机拿远。
“林成你聋了吗！”
红沙发上浅眠的猫咪震得一个四脚腾空，毛炸得飞起，喵喵叫不停，林成过去拍拍小猫头，“……快了。”
“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抱歉。”语气诚恳得让冯如一噎。
“算了算了，谁让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
林成勾了勾嘴角，抱起小猫，整个人陷进红沙发仰靠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猫背，“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你还说呢，郑叔给你放两天假你不会真想在家待着吧，快点来银月湾，庆祝我们乐队新歌爆火，大家都等着你呢……”
“是啊林成姐，你再不来冯如姐她都要变异发狂了，我们招架不住啊～啊！轻点轻点……”
林成笑着摇摇头，“十分钟。”
“这还差不多，等你哦～”
银月湾是个老酒馆，二胡同废啤酒厂改造的，涂鸦的水泥墙，情怀拉满，有点摇滚味儿，也是老城区唯一躁动的心脏，这片儿的年轻人有事儿没事儿都爱凑到酒馆听乐队演出，热烈又自由，场场爆满。
十分钟后，巨大的炫彩灯光牌匾下，林成推门进去。
昏暗，嘈杂，蓝色光影游走其间，音乐起伏，是乐队的新歌《失魂》。
大火烧尽枯水塘，迷雾催新长，无魂也嚣张。
林成双手插兜朝着最突出的那伙儿人走过去。
说起来这位置都要成冯如他们的专座了，每次表演完几个人都坐这儿喝几杯，东扯西扯，偶尔谈谈乐队发展或者什么时候出新歌，今天配合得怎么样，即兴得如何。
时间久了，这座儿就默认成他们“基地”了。
倚着靠背的女人骨肉匀称，挂脖玫红吊带背心，细眉大眼红唇，眉钉唇钉一个不落，看起来攻击性很强，是冯如。
冯如在林成刚进门就看见她了，挑眉抱胸上下打量：“啧啧，瞧瞧我们大词作，闲庭信步的，有够正经。”格格不入的沉静。
旁边赵鸣嗑瓜子没闲着也要插一句：“呦！冯如姐你还知道闲庭信步这词儿呢！”
“不是你……”冯如手刚扬起来，赵鸣赶紧起身招呼林成坐下，自己顺势挤在全情投入游戏之中的孙白柏身边，一脸谄媚：“林成姐，刚刚冯如姐说你假正经。”
林成笑笑，扫了眼几个人，问道：“小禾呢？”
冯如狠狠剜了一眼赵鸣，给林成倒了一杯，“小禾买吃的去了，这是郑叔今天特地给我们调的新品，尝尝。”
林成抿了一口，“还不错。”
“和你比呢？”
“差一点。”
“嘁哈哈……”
等小禾拎着吃的回来，庆祝隆重开始，五个人一起举杯相撞后吃吃喝喝。
乐队成立三年，出了三张专辑，一共六首歌，音乐软件账号也积累了近十万粉丝，算是小有名气，这次的新专辑里《失魂》爆火，粉丝更是破十万大关冲十五万，彻底闯出些名头来，这也是冯如死命叫林成来的原因，不庆祝简直说不过去。
桌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赵鸣舌头都大了还张嘴出声，鬼知道他在说什么，冯如连揍他的力气都使不上，东倒西歪没一个清醒的人，大家都很高兴，喝得就有些不顾忌。
林成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觉得有点热，相比来时的一丝不苟，衬衫袖子挽了起来，扣子也解开了两颗，只有神情一如既往的清明。
她望着热气打湿的玻璃窗，模模糊糊映着醉倒在桌上的酒鬼们，在凝结的水珠滑落前，她伸手握住了杯子里没化完的冰，冷热交加，凉意清晰得直冲大脑。
这感觉不错，让她觉得活着。
后半夜的场子客人走了很多，像他们这桌不省人事的比较稀有，林成翻转着兜里的打火机，刚想站起来手腕就被一把攥住，又热又黏，“干嘛去。”冯如在努力睁大眼睛保持不立马昏过去，表情狰狞。
林成觉得好笑，“去抽烟。”
得到答复的冯如手渐渐松开，没等林成抽走，又使上力紧握，“你要快点回来，别想把我们丢下……”声音越来越小。
“好。”
这回再也撑不住，冯如闭了眼。
－
如果时间有味道，夏天夜晚的风一定是香甜的柴火味，席卷过每一个角落，卷过林成指尖的烟，迫不及待的绽放，火光明灭，林成分不清是谁。
靠坐在漆黑的楼梯间，窗外倾泻的气浪将她溺毙，海水倒灌吸进肺里的倦怠。
难得，有了睡意。
门开了。
海水退去。
“林成姐，就知道你在这儿。”
林成抬头，逐渐聚焦，“阿文。”一个可爱的服务生。
“有人找你，说是……”
“你弟弟，陈青。”
林成愕然，半节烟灰掉落个粉碎，又听见他说：“诶，他就在外面呢。”阿文指了指窗外。
林成机械的转过头，视线穿过白色迷雾，轻轻地落在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上，夜里看不清脸，两个人对视，如火似炬。
“林成姐你什么时候还有个弟弟，也没听你提起过……”阿文兴奋地说着什么，但林成已经听不见了。
林成率先转头，最后吸了一口，掐掉了烟，拍拍阿文的肩膀：“帮我照顾一下冯如他们，让他们晚上睡二楼，和郑叔说一声。”
“放心吧林成姐，你去忙吧。”
当林成走到陈青面前，那份突然已经平静下来，“长高了。”她说。
香樟树下，晚风习习，沙沙作响。
“好久不见，姐。”声音沙哑，沉在夜里，像是不常说话，有些生锈干涩。
林成怔住，有些恍惚。
也是，早该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陈青的声音。
是好久不见，四年，或者更久，是上个世纪。
－
又是大火，年末的第二场。
鲜艳，猛烈，吐出焦骨，浓烟滚滚，挣脱束缚冲向天空。
父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林成不知道。
这场火灾牺牲了一个消防员，姓陈，为了救人被断裂的墙体砸伤，没抢救过来。
“唉，这叫什么事儿啊，陈铮没了，留下个那么小的孩子，还不会说话，可怎么办。”
“谁说不是呢，他们家也没什么钱，房子也是租的，眼看着就快到期了，叫人怎么活。”
林成拎着一袋西红柿往家走，闻言停了下来。
“他家里没别人了吗？”
“他老婆在孩子出事哑巴以后就走了，早联系不上了……”
隆冬的太阳，尖锐，锋利，割人，比夏天还烈。
等林成反应过来，红彤彤的柿子一个接一个滚了一地，手里握着白色塑料袋飞舞。
“哎呦，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妈走了，爹抛下这么小的孩子去了。”
“也狠得下去心，自己是一了百了了，孩子呢，小小年纪一个人生活……”
谈话的人物换了一个，悲惨的际遇没换。
林成蹲下捡起西红柿，还好，雪地里摔不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最后一个，林成伸手。
一只更小的手捡了起来递给林成。
林成抬头，对上一双干净的眼睛。
灰扑扑的蓝棉服，通红的脸。
是陈铮的儿子，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陈青。
这年林成十岁，陈青六岁，此后八年，相依为命。
－
林成捻了捻手指，又想抽烟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吗？”
“刚到……还没。”陈青一眼不眨地看着林成，和记忆中一样，头发更长了，惯梳的麻花侧辫绕脖子比从前多了半圈垂到肋骨，其他一点也没变，还是喜欢穿蓝衬衫。
“几点了还没吃，就在这儿杵着……”林成拧眉，不自觉提高音量，一转眼触及陈青碎发下那双定定的黑眸，哑了火，破了功。
两个人相视一笑，多年不见的生疏在此刻就地消散，找回了从前的熟稔。
“饿了吧，去吃街尾的徐记馄饨，你小时候最爱吃，不知道现在还喜不喜欢……”一边说着林成插兜往前走。
“喜欢。”很怀念。
从银月湾延伸出去的两条街，就像是动静脉血管，老城区就这么点热闹都跳动在这儿，青罗街小吃最多，苍蝇馆子排排坐，哪一个都够味儿，陈青想了很多年。
两个人都没再讲话，静静地享受这段不算长的路，久违。
“老板，一碗虾仁鲜肉馄饨，不要葱，多放香菜，加醋。”林成说完冲陈青挑眉，陈青点点头。
“诶，好嘞～”老板放下手机从塑料凳子上起来忙活，一抬头，“小林下班了啊，带你朋友来吃啦！”
“我弟弟，陈青。”林成弯了弯眼睛。
老板麻利下馄饨的动作都停了，“陈青！陈青回来啦，都长这么大了！”左右来回瞅着两人，“比你都高了，大小伙子了，和小时候一样帅哈哈哈……”
陈青抿抿嘴，红了面皮，还是那么腼腆，脸皮薄。
热气蒸腾的小摊子洋溢着重逢的幸福，最后老板坚持不收钱要请陈青吃一碗，还送了个烤年糕，说陈青爱吃，让他们以后常来。
小矮桌子前，陈青嚼着小馄饨，皮薄馅儿大鲜美，吃得小心翼翼。
“好吃我们天天来。”林成笑着说。
“嗯。”陈青话音未落，林成的手机响了，“我去接个电话。”陈青目光跟着林成，看到她走出几步，靠在路边树下。
“林成！你死哪去了！你……”
“陈青回来了。”
“……”冯如愣住。
冯如酒醒没多久，暴躁地从床上坐起来，出了房间就碰到阿文告诉她林成有事先走了，简直气急败坏，顶着一头鸡窝，开了隔壁门就看见另三个躺尸，全给薅起来坐着听她打电话，这时候赵鸣也清醒了，揉着头发，“陈青是谁啊。”
半天没回应，赵鸣睁眼，“你怎么了冯如姐？”
冯如低头，一下子站起来，握着手机往外走，“没事儿，你们睡吧，我也要睡了。”
没等赵鸣反应过来，两三步出了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了，一阵静默后传来赵鸣的嘶喊：“喂不是吧！冯如姐你做不做人了啊喂！”
“你，还好吗？”冯如回到房间，红指甲反复抠着手心，掐出一堆月牙。
“还不错，很高兴。”
“哦哦，哈哈我还担心你喝多了跑哪里找不到家了，小陈回来了，好久没见了哈哈，改天大家一起聚一聚哈～”
“好，要不要带份馄饨给你。”
“啊不用了，不用了，这种时候还想着我，嘿！真不愧是好姐妹～”冯如松了口气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电话里传来林成的低笑。
冯如望着天花板，猛地想到什么，“对了，差点忘了和你说，飞鸟音乐节的主办方邀请了我们乐队去参加，你要不要一起去玩玩……”顿了一下，“带着陈青，他是不是也放暑假了，正好去放松放松嘛～”
陈青慢吞吞吃完了小馄饨，把碗还给老板，坐到林成对面，拄着胳膊支起耳朵听林成的讲话内容。
音乐节……他也好想去，和姐去，一定很好玩。
这头冯如挂了电话，难得的沉默，她是真的，很担心林成，隐隐的不安让她抓狂，即使这么多年林成看起来很正常，可是……
夏夜的凉爽遮盖了隐隐发酵的热浪，似有非无的甜腻，留连在肺。
老城区的旧街道安静得像幅画，时间在这里静止。
林成靠在窗边，院子里的香樟树肆意生长，笼罩着陈旧的小二楼，浓郁，茂密，只剩指尖缭绕的烟雾，已是华灯初上。
在手机铃声不知道响的第几遍，林成终于回神，按灭了短得不能再短的烟头儿，接听的瞬间却迟疑了一秒，“喂。”下一秒快速将手机拿远。
“林成你聋了吗！”
红沙发上浅眠的猫咪震得一个四脚腾空，毛炸得飞起，喵喵叫不停，林成过去拍拍小猫头，“……快了。”
“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抱歉。”语气诚恳得让冯如一噎。
“算了算了，谁让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
林成勾了勾嘴角，抱起小猫，整个人陷进红沙发仰靠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猫背，“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你还说呢，郑叔给你放两天假你不会真想在家待着吧，快点来银月湾，庆祝我们乐队新歌爆火，大家都等着你呢……”
“是啊林成姐，你再不来冯如姐她都要变异发狂了，我们招架不住啊～啊！轻点轻点……”
林成笑着摇摇头，“十分钟。”
“这还差不多，等你哦～”
银月湾是个老酒馆，二胡同废啤酒厂改造的，涂鸦的水泥墙，情怀拉满，有点摇滚味儿，也是老城区唯一躁动的心脏，这片儿的年轻人有事儿没事儿都爱凑到酒馆听乐队演出，热烈又自由，场场爆满。
十分钟后，巨大的炫彩灯光牌匾下，林成推门进去。
昏暗，嘈杂，蓝色光影游走其间，音乐起伏，是乐队的新歌《失魂》。
大火烧尽枯水塘，迷雾催新长，无魂也嚣张。
林成双手插兜朝着最突出的那伙儿人走过去。
说起来这位置都要成冯如他们的专座了，每次表演完几个人都坐这儿喝几杯，东扯西扯，偶尔谈谈乐队发展或者什么时候出新歌，今天配合得怎么样，即兴得如何。
时间久了，这座儿就默认成他们“基地”了。
倚着靠背的女人骨肉匀称，挂脖玫红吊带背心，细眉大眼红唇，眉钉唇钉一个不落，看起来攻击性很强，是冯如。
冯如在林成刚进门就看见她了，挑眉抱胸上下打量：“啧啧，瞧瞧我们大词作，闲庭信步的，有够正经。”格格不入的沉静。
旁边赵鸣嗑瓜子没闲着也要插一句：“呦！冯如姐你还知道闲庭信步这词儿呢！”
“不是你……”冯如手刚扬起来，赵鸣赶紧起身招呼林成坐下，自己顺势挤在全情投入游戏之中的孙白柏身边，一脸谄媚：“林成姐，刚刚冯如姐说你假正经。”
林成笑笑，扫了眼几个人，问道：“小禾呢？”
冯如狠狠剜了一眼赵鸣，给林成倒了一杯，“小禾买吃的去了，这是郑叔今天特地给我们调的新品，尝尝。”
林成抿了一口，“还不错。”
“和你比呢？”
“差一点。”
“嘁哈哈……”
等小禾拎着吃的回来，庆祝隆重开始，五个人一起举杯相撞后吃吃喝喝。
乐队成立三年，出了三张专辑，一共六首歌，音乐软件账号也积累了近十万粉丝，算是小有名气，这次的新专辑里《失魂》爆火，粉丝更是破十万大关冲十五万，彻底闯出些名头来，这也是冯如死命叫林成来的原因，不庆祝简直说不过去。
桌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赵鸣舌头都大了还张嘴出声，鬼知道他在说什么，冯如连揍他的力气都使不上，东倒西歪没一个清醒的人，大家都很高兴，喝得就有些不顾忌。
林成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觉得有点热，相比来时的一丝不苟，衬衫袖子挽了起来，扣子也解开了两颗，只有神情一如既往的清明。
她望着热气打湿的玻璃窗，模模糊糊映着醉倒在桌上的酒鬼们，在凝结的水珠滑落前，她伸手握住了杯子里没化完的冰，冷热交加，凉意清晰得直冲大脑。
这感觉不错，让她觉得活着。
后半夜的场子客人走了很多，像他们这桌不省人事的比较稀有，林成翻转着兜里的打火机，刚想站起来手腕就被一把攥住，又热又黏，“干嘛去。”冯如在努力睁大眼睛保持不立马昏过去，表情狰狞。
林成觉得好笑，“去抽烟。”
得到答复的冯如手渐渐松开，没等林成抽走，又使上力紧握，“你要快点回来，别想把我们丢下……”声音越来越小。
“好。”
这回再也撑不住，冯如闭了眼。
－
如果时间有味道，夏天夜晚的风一定是香甜的柴火味，席卷过每一个角落，卷过林成指尖的烟，迫不及待的绽放，火光明灭，林成分不清是谁。
靠坐在漆黑的楼梯间，窗外倾泻的气浪将她溺毙，海水倒灌吸进肺里的倦怠。
难得，有了睡意。
门开了。
海水退去。
“林成姐，就知道你在这儿。”
林成抬头，逐渐聚焦，“阿文。”一个可爱的服务生。
“有人找你，说是……”
“你弟弟，陈青。”
林成愕然，半节烟灰掉落个粉碎，又听见他说：“诶，他就在外面呢。”阿文指了指窗外。
林成机械的转过头，视线穿过白色迷雾，轻轻地落在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上，夜里看不清脸，两个人对视，如火似炬。
“林成姐你什么时候还有个弟弟，也没听你提起过……”阿文兴奋地说着什么，但林成已经听不见了。
林成率先转头，最后吸了一口，掐掉了烟，拍拍阿文的肩膀：“帮我照顾一下冯如他们，让他们晚上睡二楼，和郑叔说一声。”
“放心吧林成姐，你去忙吧。”
当林成走到陈青面前，那份突然已经平静下来，“长高了。”她说。
香樟树下，晚风习习，沙沙作响。
“好久不见，姐。”声音沙哑，沉在夜里，像是不常说话，有些生锈干涩。
林成怔住，有些恍惚。
也是，早该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陈青的声音。
是好久不见，四年，或者更久，是上个世纪。
－
又是大火，年末的第二场。
鲜艳，猛烈，吐出焦骨，浓烟滚滚，挣脱束缚冲向天空。
父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林成不知道。
这场火灾牺牲了一个消防员，姓陈，为了救人被断裂的墙体砸伤，没抢救过来。
“唉，这叫什么事儿啊，陈铮没了，留下个那么小的孩子，还不会说话，可怎么办。”
“谁说不是呢，他们家也没什么钱，房子也是租的，眼看着就快到期了，叫人怎么活。”
林成拎着一袋西红柿往家走，闻言停了下来。
“他家里没别人了吗？”
“他老婆在孩子出事哑巴以后就走了，早联系不上了……”
隆冬的太阳，尖锐，锋利，割人，比夏天还烈。
等林成反应过来，红彤彤的柿子一个接一个滚了一地，手里握着白色塑料袋飞舞。
“哎呦，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妈走了，爹抛下这么小的孩子去了。”
“也狠得下去心，自己是一了百了了，孩子呢，小小年纪一个人生活……”
谈话的人物换了一个，悲惨的际遇没换。
林成蹲下捡起西红柿，还好，雪地里摔不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最后一个，林成伸手。
一只更小的手捡了起来递给林成。
林成抬头，对上一双干净的眼睛。
灰扑扑的蓝棉服，通红的脸。
是陈铮的儿子，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陈青。
这年林成十岁，陈青六岁，此后八年，相依为命。
－
林成捻了捻手指，又想抽烟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吗？”
“刚到……还没。”陈青一眼不眨地看着林成，和记忆中一样，头发更长了，惯梳的麻花侧辫绕脖子比从前多了半圈垂到肋骨，其他一点也没变，还是喜欢穿蓝衬衫。
“几点了还没吃，就在这儿杵着……”林成拧眉，不自觉提高音量，一转眼触及陈青碎发下那双定定的黑眸，哑了火，破了功。
两个人相视一笑，多年不见的生疏在此刻就地消散，找回了从前的熟稔。
“饿了吧，去吃街尾的徐记馄饨，你小时候最爱吃，不知道现在还喜不喜欢……”一边说着林成插兜往前走。
“喜欢。”很怀念。
从银月湾延伸出去的两条街，就像是动静脉血管，老城区就这么点热闹都跳动在这儿，青罗街小吃最多，苍蝇馆子排排坐，哪一个都够味儿，陈青想了很多年。
两个人都没再讲话，静静地享受这段不算长的路，久违。
“老板，一碗虾仁鲜肉馄饨，不要葱，多放香菜，加醋。”林成说完冲陈青挑眉，陈青点点头。
“诶，好嘞～”老板放下手机从塑料凳子上起来忙活，一抬头，“小林下班了啊，带你朋友来吃啦！”
“我弟弟，陈青。”林成弯了弯眼睛。
老板麻利下馄饨的动作都停了，“陈青！陈青回来啦，都长这么大了！”左右来回瞅着两人，“比你都高了，大小伙子了，和小时候一样帅哈哈哈……”
陈青抿抿嘴，红了面皮，还是那么腼腆，脸皮薄。
热气蒸腾的小摊子洋溢着重逢的幸福，最后老板坚持不收钱要请陈青吃一碗，还送了个烤年糕，说陈青爱吃，让他们以后常来。
小矮桌子前，陈青嚼着小馄饨，皮薄馅儿大鲜美，吃得小心翼翼。
“好吃我们天天来。”林成笑着说。
“嗯。”陈青话音未落，林成的手机响了，“我去接个电话。”陈青目光跟着林成，看到她走出几步，靠在路边树下。
“林成！你死哪去了！你……”
“陈青回来了。”
“……”冯如愣住。
冯如酒醒没多久，暴躁地从床上坐起来，出了房间就碰到阿文告诉她林成有事先走了，简直气急败坏，顶着一头鸡窝，开了隔壁门就看见另三个躺尸，全给薅起来坐着听她打电话，这时候赵鸣也清醒了，揉着头发，“陈青是谁啊。”
半天没回应，赵鸣睁眼，“你怎么了冯如姐？”
冯如低头，一下子站起来，握着手机往外走，“没事儿，你们睡吧，我也要睡了。”
没等赵鸣反应过来，两三步出了房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了，一阵静默后传来赵鸣的嘶喊：“喂不是吧！冯如姐你做不做人了啊喂！”
“你，还好吗？”冯如回到房间，红指甲反复抠着手心，掐出一堆月牙。
“还不错，很高兴。”
“哦哦，哈哈我还担心你喝多了跑哪里找不到家了，小陈回来了，好久没见了哈哈，改天大家一起聚一聚哈～”
“好，要不要带份馄饨给你。”
“啊不用了，不用了，这种时候还想着我，嘿！真不愧是好姐妹～”冯如松了口气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电话里传来林成的低笑。
冯如望着天花板，猛地想到什么，“对了，差点忘了和你说，飞鸟音乐节的主办方邀请了我们乐队去参加，你要不要一起去玩玩……”顿了一下，“带着陈青，他是不是也放暑假了，正好去放松放松嘛～”
陈青慢吞吞吃完了小馄饨，把碗还给老板，坐到林成对面，拄着胳膊支起耳朵听林成的讲话内容。
音乐节……他也好想去，和姐去，一定很好玩。
这头冯如挂了电话，难得的沉默，她是真的，很担心林成，隐隐的不安让她抓狂，即使这么多年林成看起来很正常，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