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徊睡得正熟时,便感觉有人给了她一拳。

    这拳头极硬,挥在她的肩上,能听见“咔嗒”一声脆响。

    她微微睁眼,看见猩红囚栏外站着一众陌生男子,正围着她看。

    或迟疑,或烦恼,神色各异。

    鸾徊翻了个菩萨指,便变了个屏风挡住众人视线。她打了个呵欠,接回自己断了的胳膊,决定接着睡觉。

    “诶——!仙子,急事请助,烦劳仙子…”有一位老者忙提声道。

    要她帮忙?

    她还没让这群偷窥人的贼将她放出去呢!

    而且方才,是谁给了她一拳?

    因为熟睡而昏沉的意识逐渐清明起来,鸾徊睁开眼。

    封禁着她的这座囚牢正在震动,震感愈发强烈,似是相当不稳。就不晓得再震一会儿,能不能如愿塌了去。

    方才给了她一拳的,想必正是砸中她的囚牢残骸。

    天要塌了?

    塌吧。

    她翻了个身,接着睡觉。

    “仙子,烦请仙子拯救天下苍生啊!!”苍老的嗓音凄厉悲恸,尾音绵长,鸾徊怀疑,这牢是被他几嗓子喊塌的也说不定。

    “仙子!”

    这么聒噪,怕是也睡不着了。

    倏影诀动,鸾徊眨眼间便端站在一众素雅仙家面前,优雅淡笑。

    “是她,没错!”

    “看来有希望了啊……”

    她俏俏的眼角倦怠半睁,尽量想表现的温和,却不经意露出些无礼的睥睨,自是不懂这些人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

    虽已见过,众仙家难免再为之惊艳一番。惊艳之外,众仙眼神更多了些决然。

    为首的白须老仙作揖道:“仙子,事急便不作废话了。魔主厌挽已被众仙家制住,只是,只有萧吾神君能终结厌挽的不死不灭之身。”

    “可…萧吾神君身上似有禁咒,使得神君无法动杀念、使杀招,因此取不了厌挽性命!不知仙子可知破解之法?”

    换言之,就是萧吾不会杀生,也杀不了生。

    鸾徊闻言略有所思,众仙家眼睛里有了亮光,期许地看着她。

    鸾徊假笑,“没有。”

    “…”众仙眼里的光顷刻又暗了下去,“这可如何是好啊!”

    囚牢震势愈发猛烈,方才只是小块淡蓝碎石,眼下已是两人大的巨石不停往下砸落,轰隆隆一阵嘈响。

    一位清秀仙人对那白须老仙急道:“没有时间了,快做决定。”

    白须老仙摇头叹气,满是褶子的脸皱成一团,“这关在上清天的,岂是好相与的?谁知是不是放出另一个棘手的魔物?”

    另外一位仙人赞同道:“是啊!而且萧吾神君多年沉睡,恐怕就是为了镇守此囚牢。否则为何方才闯入了神君识海,这囚牢就忽然震动欲裂起来?”

    清秀仙人急了,“你怎可确定是为了镇守?这仙子在神君的识海深处存在百年有余,说不定是萧吾神君寻不到救她的法子,甘愿沉睡!”

    鸾徊嘴角搐了搐:…年轻一些的仙人,就是相信这美好的情爱。

    可惜,她根本不识得萧吾。

    所以,所谓萧吾救不了她,甘愿沉睡,简直荒谬。

    若说为了镇压她,倒是说得过去。

    只是,她在萧吾的识海存在百年有余?

    这比她听见她是从爹肚子里出来的更令人匪夷所思。

    仙人还在吵着:“诸界将倾,便是不放手一搏,难道有更好的法子?若她真是魔物,神君为何不将她杀了,而是囚禁?难不成你听说过,除了厌挽,还有第二个不死不灭的魔?”

    众仙跟着连连叹气,“唉!是啊!说得对啊!没有法子了。”

    清秀仙人看向鸾徊,一双眼里噙了泪,眨了眨眼,豆大的泪珠接连滚落,砸湿衣襟,

    “料想仙子定与神君身上的秘密有所关系,还请仙子抬手相助!”

    鸾徊开口,嗓音泠泠,清得酥骨,“别哭,你越哭我越兴奋。你们想做些什么?”

    清秀仙人听了这话,狠狠得噎了一把,鸾徊的言行关乎她真实的身份,可显然这种“你越哭我越兴奋”的话,当不属于天界礼教的范畴。他擦了一把泪,接下来说出这种干系重大的决策时,难免就犹豫了一些,“我们想用法器将仙子送回百年前,只是,百年前,还会有两个灭世魔头存活于世,仙子…”

    “请仙子务必想出法子,破解萧吾神君身上桎梏禁咒,一改今日被魔主颠覆诸界之命势啊!”

    “只要能动杀念,使杀招,击杀那两个魔头定不在话下,若非如此…”

    如果连那两个魔头都杀不了,也活不到重回今日对付厌挽的时候了。

    鸾徊似是了然,“意思是,让我教萧吾杀人?”

    “…也可以这么说。”对于鸾徊的直白,清秀仙人更加觉得有些如鲠在喉。

    “那两个魔头唤作何名?”先确定了任务,再确定目标,鸾徊便可知此事行不行得通。

    众仙听她这么问,眼里这才重燃了希望,“临瞻与白伥。”

    “?”听到这两个名字,鸾徊一张脸陡然冷了下来,闪回屏风后头,兀自打坐,“我不去,换个人吧。”

    临瞻与白伥,那简直比要命还要命。

    若说白伥此人鸾徊不甚了解,但她在被关进这座永世不可出的囚牢之前,他就已经是天上地下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孤身一人,驾黑马持银枪,披着漫身的墨色浓雾,所过之处,无一生息。每陨落一个仙家,就会化为一道流星,那一日,漫天的白芒,在人世间下了一场持续数月的星雨。

    全死了——认识鸾徊的仙家,全死了。

    所以,眼下囚牢外的这群仙人,才会尊称她一声“仙子”。

    她可不是什么仙子。

    而临瞻,一剑当空破风去,用仙山中同门弟子的血,在山壁上画下了一副绝杀。那些弟子,一心追求登仙,日以继夜的修炼,在临瞻面前,甚至抵不住他飞身而去留下的一阵剑风。

    他坐在寂静的山峦之上,对着不谙世事的明月,空饮一杯雪水,

    杯盏一抛,滚落山巅。之后,他便销声匿迹了。

    都死了——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他十分慈悲地留下了一个杀人者大名,在那副绝杀血画下方。

    只不过不是他的名字,是鸾徊的。

    他不止一次做这种杀完人嫁祸给鸾徊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鸾徊会被关在这上清天的原因。

    这些记忆好像有些久远了,鸾徊已经不知道关在这座囚牢里多久了。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扫过一眼牢外的年轻晚辈,其中唯一的老者,真得称得上一声幸运,不知如何逃过那二魔的杀孽去的。

    只是如今,也逃不过将要挣脱束缚的魔尊厌挽了吧。

    此时众仙身后的红石门也破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久违的天光。

    感受到了这光逐渐刺眼,鸾徊眯了眯眼睛,在屏风之后,开口相问,

    “临瞻与白伥…死了?”

    “是啊,仙子。”

    鸾徊低眼,掩过眼底情绪,“谁杀的?”

    仙人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会,才有一人率先开口道:“都是死于萧吾神君之手。”

    话锋偏转,很快带过了这个问题,“若非神器法力有限,不然回到千年前才更稳妥。只盼这个百年能窥见神君的秘密,解开禁咒罢。”

    鸾徊眉眼有了些郁色,知道他们话题跳过的有些刻意,但她也没有再追问。

    她望着崩塌的囚牢,一块块碎石在砸向她时又被她的术法所弹开,其中混杂着许多金色符印一同坠落。

    这符印是用来镇她的。

    神分七曜,七曜神阶最高。

    这囚牢,便是抓鸾徊入上清天的一位七曜上神耗尽神力所筑。

    所以要破牢,需得一众上仙以命相祭,方可破得神力。恰巧与回时镜的启动方法雷同。

    虽然不知这囚牢眼下为何动荡不安,但绝不会自己破损到可供鸾徊逃出去。

    方才鸾徊也算得上只是逗弄他们一番,她心里知道,所谓大义凛然救苍生也好,为自己也罢——

    她得回到百年前。

    她要手刃临瞻,将他的脑袋做成杌子,供世人参观。若是给灵石的话,还可以往上面坐一坐。

    鸾徊闭上了眼,“你们知道放我出去,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知道。我们虽来自不同仙门,但如今甘愿同归!将一切希望交付于仙子!”

    鸾徊有了意味不明的淡笑,“那好,开始吧。”

    众仙家听到鸾徊应了他们的请求,互相对视一眼,方才的忧虑与焦急都化开,一下便有了视死如归的气概,“今日吾等献出此命,百年后再见!”

    仙人们互相行礼,然后悲壮而又坚定地对彼此点了点头,看向鸾徊所在的方向,

    “有劳了,仙子。”

    鸾徊不由得被他们的气势感染,心中有了几分感慨,应声道:“不负所望。”

    众仙站好破牢阵型,方一开始掐诀,鸾徊便有所感应,这座牢所有的破裂,如同碎在她的五脏六腑里。

    难抑的痛从筋骨侵进她的血肉,一阵一阵碾过神识。

    牢外的众仙,都是各仙门的中流砥柱,此时仙元俱裂,皆化作了原身,或凤或龙,或人身或佛珠,盘旋于半空,又慢慢在轮转中合为一体,变作一缕金光,投进回时镜里。

    痛苦的长嘶在上清天空荡回响,绵绵不绝,经久不散。

    鸾徊亦是神魂震颤,她几度怀疑自己能不能熬过去,事到如今,她身上所背负的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与性命。她只能紧绷着脑中神智,不至于让自己生生痛疯了去。

    “回时镜启!”老者的嗓音空灵响起,周遭所有悲鸣刹时消失。

    鸾徊百年来所有的记忆都在倒退,脑海中走马灯般浮现的人影渐渐淡去。

    临瞻是谁,白伥是谁。

    抓住她的人,是谁。

    她,又是谁?

    记忆退回到最初,又随之飞速在脑中重新轮转一番。

    鸾徊猛然睁眼,剧烈的痛楚使她要喊叫出声来,可她并发不出声音,只睁着一双蕴着泪的眼,

    “我是……”

    ……

    “天生魔种。”

    萧吾负手悬于囚牢外的半空之中,看见这无法挽回的景象,低声吐出这四个字来。

    回时镜开启,四海八荒的一切如同被云雾吞噬,萧吾低眼,便可见自己的身体渐渐变淡。

    一切回到过去,所有人都会失去这百年记忆,如同重新开始。

    只有进入回时镜的那一人,会记得一切,那便是众仙家所选择的,鸾徊。

    萧吾一直以来都在沉睡,只有不久前短暂苏醒了一阵,也用去尝试取厌挽性命。

    导致萧吾没能有机会告诉众仙,这牢里关着的,是比其他灭世三魔更可怖的,第一魔。

    其丧心病狂、冷血残暴的程度,远非其他三魔所能及。

    他来得迟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身后寒鸦渐聚,魔主厌挽挣脱在即。

    这两条路——回时镜启或不启,都走向了最坏的结果。

    萧吾捻动神诀,在自己手腕内侧印下了一个“杀四魔”三字。

    光这三个字,便极其耗损他的神元,百年难得修复。

    神术留下的烙印淡去最后白芒,倏尔,周遭的一切都被吞进云雾里。

    *

    鸾徊觉得自己的魂灵在虚无之中飘荡了许久,然后眼前渐渐清明起来。

    明则明矣,只是,她是在高空中飞速下坠啊!!

    鸾徊掐诀,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还没从虚无中赶上自己的魂灵,不足原本的十之一二!

    但,离屋顶已经不高了,所以,还是摔不死的。

    没错,屋顶。

    巨大的屋顶!

    为了保护脸,她在空中十分优雅地翻了个身,让背朝地沉沉坠下——

    “轰隆隆——”

    伴着数片碎瓦与墙骸,她砸穿屋顶,掉落在屋子之中。

    痛倒是不痛,但得看看砸没砸死人就是了。

    她正要起身,便见那令人语塞的场景又印入了她的眼帘。

    一众陌生男子慢慢上前来围着她看,或诧异,或惊奇,神色各异。

    鸾徊抬起手来,掐了个诀,想把这群男子狠狠击飞。只是诀虽掐成,众男子却只是神色一顿。

    然后开始喧闹起来,“有没有觉得被什么东西…像是虫子,用力扎了一下?”

    “是啊,师兄,我也感觉到了!”

    “怎么每个人都有感觉?莫不是这女子做了什么怪?”

    …灵力太微弱了,给人家挠了个痒痒。

    鸾徊眉心突突跳,站起身来,低咳一声,众人才朝她行了一见面礼。

    只见这群男子全都是身着一身月白道袍,发冠用淡蓝嵌宝石簪束起,各个玉树临风谦谦君子,倒比在囚牢中见到的真仙人还要有仙姿一些。

    众人虽惊艳于她的相貌,目光里却也只是带着欣赏,未有一人露出下流神色,可见倒是有些规矩束缚。

    至于盯着她看,她也不是不能谅解,毕竟…砸穿了人家的,课堂?

    “此处是何处?”鸾徊这才开口。

    一名男子道:“这是披泽山,原以为姑娘是特立独行的师妹,听姑娘这么问,竟不是新来的弟子么?”

    有人应声,“既不是弟子,如何能穿过披泽山的结界?”

    “是啊,若是因为修为高深,才过的结界,可哪位修为高深的会这么摔下来?”

    “而且披泽山好像不招收女弟子吧…”

    众人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等着鸾徊的回答。

    鸾徊心中却有了考量,这应该是某处仙门。既是仙门,合该打听一番萧吾的下落,毕竟仙神同途,萧吾可是百年后上清天的最后一神,“你们可识得…萧吾?”

    “萧吾?不认得…不过倒是与我们的师尊同姓。”

    “姑娘你又是何人?”

    鸾徊赔了声笑,“我是……爹?”

    她看见众仙门弟子身后,一个身影坐在轩榥处,双手环胸,眼底带着笑意正端详着她,通身透出的漫浪与此处格格不入。

    听见了她的称呼,他挑眉,弯起了一个恶劣地笑。

    没错,最后这声“爹”,鸾徊是在喊他。

    他看起来和鸾徊差不多大,但是…他是鸾徊的干爹。

    也是鸾徊想将他的头当杌子的对象,临瞻。

    没想到萧吾没找到,先找到该死的任务目标。

    而她方才话落在这些仙门弟子耳中,那是十足的挑衅。

    何谓“我是爹”?在这儿占大家便宜呢?

    有弟子已经拔出剑来,“你这是何意?莫不是来挑事儿的?”

    鸾徊只是盯着临瞻,手中也幻化出了一把剑,“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想杀谁,谁就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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