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我时常会梦见杜桥衡。

    梦里的他和高中时期看起来没什么两样,高瘦的体型让我和他说话时,总要仰着头看他的眼睛,但他会弯腰听我说话,这个时候,我的脚步总是会不自觉退后一些,试图拉开我俩的距离,然而我意识到,有些东西却是离得越来越近。

    在梦里,我也是个胆小鬼,或许回避成了我应付世界的常态。

    我很无奈,和杜桥衡接触的机会不多,我不应该像对待其他人那样,下意识去躲避他的目光。

    不出所料,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夜色还没有褪去,床头灯散发着微光,照亮了房间一角。作息被完全扰乱,白日里我时常会犯困,同事们担心我身体出现了问题,纷纷劝我去医院看看。

    “怎么办呢?好烦……”我喃喃不休,就像一个面对考题束手无策的学生,试图通过自言自语来获取答案,可惜没有灵光乍现。

    不知道看着天花板发了多久的呆,我又陷入了短暂的睡梦中。

    晚上睡觉前,我忘记拉上窗帘。夏天的阳光也不客气,径直穿过玻璃窗照在了我的眼皮,强烈的光照将睡意全部驱散。

    真是让人绝望的一个早晨。

    过了一会,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和往日不太一样,妈妈小声问:“早早,起床了没?”

    我装作还没醒过来的样子没有回应她,因为这幕和我梦里的内容相差无几,所以我也忘记了短暂的事物更能使人牵肠挂肚,以至于一个小小的插曲也能够轻易拿捏住我。

    事与愿违,接连不停的拍门声让我无法再像个哑巴一样缄默无言,于是我刻意压着嗓子,假装被吵醒的样子回答她:“我起来了。”

    妈妈继续站在门口,也不和以前那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闯入,声音反而越发温柔:“家里来客人了,快出来。你平时也要注意休息啊,是不是又带着耳机听英语啊?叫你这么久也不应我,这么早就起来写作业也真是的。”

    这下我是真的不想说话了,我想我应该立刻把房门打开,让大家都来看看我杂乱的书桌和散落一地的文具。所幸脑子里有根弦紧绷着,才能及时将愚蠢的想法扼住。

    我觉得流失的时间是块浮木,在我即将沉入沉默的水底时,及时拯救了我。或许是我一直不讲话,妈妈渐渐没了耐心,“你出来跟客人打声招呼,作业可以待会写。”她念叨的声音我越来越听不清,反反复复的话语让我也不想再去纠结它背后的用意。

    敞开的衣柜里有很多漂亮的裙子,我想我今天不应该再穿得那么朴素,妈妈经常说我不懂打扮像只小麻雀。

    手指掠过各种样式的衣服,最后我选择了款式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裤。站在全身镜前,纯白的颜色让我看起来不再是一只灰扑扑的小鸟。

    老旧的木门被拉动时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嘎吱声,我将这番动静当作是我登场的音乐,坐在不远处的其他人则是观众。

    客厅的窗帘被人一早拉开,大片阳光从天空倾泻而下,我安静地站在房门口,看它贴上了男生的半张脸,在它的影响下,我恍然间觉得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就像是只会出现在童话书里的人物才会有的漂亮眼睛。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见我的。我故作淡定,嘴角扯了笑意,以此来回应他的目光。

    我承认,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慌乱的情绪好像要把我淹没了,对方茫然的神情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想此刻我应该转身回到房间,直到他们离开后我再出来,妈妈的声音偏偏这时响起,“你站在那干嘛呢?快过来。”

    迎着她们的目光,我像个手脚略显僵硬的木偶,从小到大,我最怕面对众人的视线集合在我身上的场面,每到这一刻,我好像成了一个被阳光覆盖住了的雪人。

    忽视掉妈妈不满的神情,我坐下后,脸上浮出笑容,尽量完成这项任务。

    阿姨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嘴上还不停夸赞:“你这姑娘看着好乖啊,一看就让人省心,不像我家这小子,每天上蹿下跳的,不让我和他爸省心。”

    旁边一直沉默的男生笑着接过了话头:“妈,我明明是和家向他们几个打篮球而已,你怎么把我形容得跟只猴子一样?”

    这个问答没有收到回应,我向阿姨投去隐晦的视线,同时扫了眼男生,却发现他早已习惯这种场面,满不在乎地冲我笑了笑。

    如果我没有发现他的眼睛不如最初我见到他时那般明亮,或许我会相信他的不在意,因为在镜子里,不明朗的心情曾无数次投射在我的脸上,那双熟悉的黝黑的瞳孔,写满了不在意。

    妈妈倒是乐得直笑,话也同样说得漂亮:“哎呀可别这么说,我看桥衡才是让你省心的,成绩这么好还喜欢运动,早早还得向他多学习,还有一年要高考了,她那成绩我看了都着急。”

    阿姨轻轻抿了一口水,笑道:“这学习啊急不得,我看早早这么早就开始起床读书,这么努力一定会有个好结果的。”

    要不说我叫早早,听我奶说我妈给我取名的时候希望我做什么都能比别人早一步完成,希望我做人可以勤奋认真,很可惜,我达不成她这个愿望。

    大人之间的寒暄我一直都没什么耐心听下去,人又不可以走掉,只能百无聊赖地转动眼球,就当在做眼保健操了。

    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一瞬间也不会有丝毫变化,倒是被阳光穿透的玻璃杯一扫往日只存在于橱柜的单调,这时,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握住了杯壁,我的目光黏在杯子上,一瞬间,也被带着往上走。杜桥衡的嘴唇不复刚才那般干燥,唯有杯中剩下的水晃荡不止。

    临近午饭时间,那对母子才走,我妈将他们送到门口,嘴里还在不停说着下次再来家里坐坐。

    等人走后,我看了妈妈两眼就回了房间,我的暑假作业还没有写完,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过一会儿,我的房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妈妈捧着刚收下来的衣服,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和之前待客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我就坐在椅子上看她,也不干别的,就看着她,我很擅长做这种事情,也不会觉得无聊。

    她把我的衣服都收进柜子里后,又把我早上没收拾的床铺整理好,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还偏偏要骂我两句:“你看你,这么大个人了屋子也不知道收拾下,跟你爸那个懒鬼一模一样!”

    又来了,她每次一生气,都要拿我爸跟我作类比,似乎在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我和我爸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事实是我和妈妈长得更为相似。

    我走过去帮她一起抖被子,突然想起妈妈的朋友我基本都见过,今天来的客人我脑子毫无印象,便凑到她跟前好奇地问:“刚刚来家里的人是谁啊?”

    床上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她拍拍枕头,头也不回一直在整理床单,“那是你蒋阿姨和她的儿子杜桥衡,前段时间才搬到我们小区,前几天我不是在路上摔了跤嘛,是她喊她儿子把我背到医院的,你爸还没来的时候我们聊了会,才知道住的很近。”

    我想起来前段时间妈妈脚不太方便,爸爸请假在医院里陪她,那些天我学校医院家来回跑,结果还被嫌弃做的饭难吃。

    约莫八月底,热意如海浪。

    我最近喜欢骑着自行车绕着公园转圈,热闹的广场聚集着很多人,其中属跳舞的阿姨们耀眼夺目。小时候我跟朋友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兴致勃勃地挥舞双手,顶着大人们的目光开朗大笑。

    再长大一点点,学业任务逐渐变重,很多个晚上,我都在和解不开的难题较劲,唯一的消遣就是柜子里摆放的文学鸡汤。

    还没有看过世界的多面,书中一角就能够给予我安慰,对某些人而言,季节的更迭或许没有那么重要。

    许许多多个八月,我从此迎来了没有暑假的八月。

    人坐在工位上,但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还在家里呆着。

    早上起床时闹钟已经响到了第三遍,分钟变换的速度刺激着我的神经,人面临崩溃的时候很难忍住情绪,所以我大声叫了出来。

    快速收拾好自己出门挤地铁,到公司的时候恰好赶上了打卡的时间,做完这一切,等我坐下后,我早已感觉自己筋疲力尽。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感觉精神状态很超前,”连熙站在我身后,探个脑袋直往我跟前凑,“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我感觉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把身体熬垮。”

    “不是,没怎么,不是因为工作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总不能告诉大家我是因为晚上做梦梦见男人了所以睡不着,才把自己弄成这样的,这话要是一说出口,我保证自己会成为整个部门的笑话。

    连熙狐疑的眼光一直在我身上流转,见我还是一副窝囊样子,最后叹了口气便走了。

    做梦真的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我不喜欢告诉别人梦的内容,这让我感觉很没安全感。

    夏天天黑得很慢,等我打完卡下班,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偶然一回头望向天际,发现橘黄色的云团都聚集在一起,遥遥可见其中带着斑斑粉色,夕阳只露出一点痕迹,看着我们行走的样子。

    漂亮到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杜桥衡站在我旁边的扶梯上,带着耳机,而我正乘着往下走的扶梯,我看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仿佛复刻了当年的场景。

    地铁口行人络绎不绝,我目送着他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到他后,心里才慢慢回味出遗憾,刚刚有一瞬我冲动地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的名字,好让杜桥衡回头看到我,但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碎石,将这疯狂的想法压了下去。

    算了,这样也挺好。

    我这般安慰着自己。

    “向春早。”

    不远处的安检站排起了长队,人们步履不停,和陌生人擦肩而过,在喧闹不休的地方,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向春早。”

    很多年前,每天都会有人这样唤我的名字,在公交站台下,在青石路上,在香樟树旁边,他的声音如同一卷录音带在我的脑海里播放着。

    我转身,让自己的身体撞进了一双眼睛里,我听见自己对那个人说:“晚上好,杜桥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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