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阴,岑行止。

    十二岁入中宫,十七岁扬名九州。早些年他四处奔波,斩杀了无数邪祟,声望极高,世人称其为“月华君子”。

    奚予初翻遍了史籍,全是对他的赞许,唯一一句恶语来自于晋王,骂他“尊卑不分,倒反天罡”——她一查,原来是晋王府上出了邪祟,面临二选一的困境,岑行止放弃了晋王纨绔小儿子的命,救下了几十个平民。

    做得好。

    奚予初忍不住也夸了一句。

    可惜书里没提过他的私交,她不知道他和老岁官是何关系,如果他俩真是旧友,老岁官提过一两句与她有关的事情也说不准?这么一想,当时岑行止为昏迷的她披上外衣,大抵不是怜惜她,而是做了个标记。而且,他必然是事前就知晓了什么,才会如此行为。

    那他应该算是友方吧?奚予初咬着笔杆沉思。

    主要是她没什么可心虚的,她又不干坏事,她的目的可是拯救世界——谁不愿活着?只要岑行止不想死,总不至于挡她的路。

    这么一想,她决定不再纠结,抛之脑后。

    册封礼过后的第七天,岁官们开始各奔前程。五宫都发来了橄榄枝,有些人选择回乡,有些人选择留在中宫,奚予初自然留下了,让她没想到的是,崔小公子居然也留了下来。

    奚予初专程找他问了问:“为什么不回冀州?你出身冀州的名门望族,又是曜师,怎么看都是回去更舒坦吧?”

    中宫可不管你是谁,这里太白云集,岁官遍地,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看不起,她担心崔小公子吃不了这个苦。

    崔小公子难得沉默了许久:“我得挣出一个身份,才能回家。”

    这个回答出乎了奚予初的预料:“为什么?崔家的公子不是身份吗?岁官不是身份吗?”

    崔小公子抿唇,低声说了句:“……不够。”

    他不欲多谈,她也不好再问:“也不全是坏事,”奚予初拍拍他的肩膀,“好歹我们还在一起。”

    崔小公子愣了一瞬,回过神后,气得脸都红了:“奚予初!你一个姑娘家!不可……不可如此说话!也不可如此行事!”

    见他恢复了正常,奚予初一叠声应是:“是是是!”不想听他继续训斥,她推开门,逃之夭夭。

    新岁官们收拾行囊的收拾行囊,搬家的搬家,就在大家忙得热火朝天之时,忽然传来了一个古怪的消息,让所有人去申殿正殿门口集合。

    奚予初满头雾水地去了,去了之后发现大家都是满头雾水。一大群红衣岁官在午殿门口议论纷纷,没人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如同一群被赶上岸的茫然的鸭子。

    直到几名曜师出现。他们缓步而来,身上的白衣胜雪。

    “太白。”有谁在小声嘀咕。

    “太白启明。”又有谁补了一句。

    所有人自觉地静了下来,广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为首的太白曜师在高台上站定,面对着众人,朗声道:“仓促之中请各位来此,还请见谅。若非有要事,中宫也不想烦扰大家。”

    他转过头,示意,在他身后,申殿的殿门缓缓洞开。

    “只是,诸位若要成为岁官,除去前几日的册封礼,还剩一礼未成。”

    天色渐晚,暮色渐染,有两人抬着红红的东西与晃眼的夕阳一齐走来。奚予初离得远,看不清,她踮起脚,正好看见那东西被甩到了下面的广场上。血溅了几丈远,一颗白里带红的眼球滴溜溜地滚了过来。

    那是……那是一具岁官的尸体!她曾见过的,是同一批的岁官!

    前几天还鲜活的人,此刻已然无声无息地躺在了地上,血淋淋的,残破不堪,头颅碎开。

    “此礼名为‘剪枝’。”

    为首的太白曜师道。

    人群轰然炸开,所有人尖叫着后退。场面变得混乱至极,一双双推攘的手,扭曲的人脸,纷飞的红衣,有人四处冲撞,有人摔倒在地,也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真是吵呀。”

    那声叹气近在咫尺,仿佛有人贴着你的耳畔呓语。奚予初挤在纷乱如麻的人潮间,抬起手,摸了摸耳朵。

    下一秒,无尽的重力骤然压来!它们从天而降,雷霆万钧,一下就压弯了她的脊背,把她压入泥土里。奚予初无从挣扎,被迫跪倒在石板地面上,膝盖骨生生地疼。

    左右一看,不仅是她,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后面有人失声喊道:“太阴!这是太阴之力!”

    不,不是岑行止。

    她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一股莫名的直觉袭来,告诉她……是那个叹气的人。

    “好啦,可算是安静一些了。”

    那人笑着说,沿着长长的殿阶走下。他一步一阶,轻快却无序,偶尔走得快些,偶尔停一下。他的脚步声是破碎的,笑声也是破碎的。

    广场陷入一片毛骨悚然的死寂之中,一秒漫长如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在了岁官的尸首前。

    “养了小花和小草,就是这点子事儿最让人烦心了——总得时时修剪,”他踩了踩地上裂开的颅骨,咯吱咯吱地响,“没办法,长歪了就不漂亮了。”

    “本不想搭理你们的,可谁让这只脏兮兮的虫豸非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恼人至极。我想了想,还是剪一下吧,万一有脏东西流出去了怎么办?”

    他愉快地笑道:“来来来,都站直了,叫我好好瞧一瞧。”

    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奚予初踉跄起身,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动着,浑身的血极热,也极冷。

    她把头压下去,不看他,却仍能听见他轻盈盈走来的声响,一步一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擦肩而过。被他踩过的青石板上留下了几丝血,发稠的死血,黑红色,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蓦然间,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从背后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被绞断。一个人重重倒地。

    又是一声。第二个人。

    宛如笑面无常,那人的脚步声是来自森罗地狱的锁链,停在哪里,就勾走谁的命。一声扭响,一次审判,一人死亡,奚予初出了一身的冷汗,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足足数了六下,他才停手。

    “可以啦,”他懒洋洋道,“干净了不少呢,你们走吧。”

    人间地狱般的“剪枝礼”,终于结束了。

    所有人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去。

    奚予初没立刻走,她转头四望,在人群中寻找崔晏之的身影。崔小公子像是骇得僵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她拽了一下后才哆嗦地跟着她跑。

    他真是被养傻了,一边跑一边还呆呆地问:“……那是谁?那是谁?”

    你说呢?中宫人齐齐跪下,太白在他身后垂首,你说他是谁?

    奚予初拖着崔小公子穿过一地的尸首,明白了那一声声可怕的扭响是什么。尸体们的脑袋都被转了大半圈,脖颈旋曲,充血泛紫,一双双眼睛从背后茫然地瞪视着天空。

    她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瞳孔,咬住牙,慢慢地吐出那个名字:“……白景。”

    ……

    回去后,奚予初和崔晏之互相搀扶着,干哕了半天。

    “你还是回冀州吧,或者去北宫也行,此地真的不宜久留。”她灌下一杯温水,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真诚地劝告。

    崔小公子坚强地回绝了:“不,只有中宫的天军将有品阶,在我挣得一官半职之前,我不能回去。”

    这个世界皇权与神权并立,权力的划分混乱至极。历朝历代都会给曜师加以官职,太阴正二品,太阳从一品,可惜曜师们并不怎么吃朝廷这一套。就像她曾读到的晋王与岑行止的纠纷,晋王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上书骂岑行止几句,若是真想动手,不到第二日,他便会无声无息地蒸发。

    权力,权来自于力,力来自于民。

    当一万名禁军也打不过一位太阴,当邪祟遍地却只有曜师能降服,当人们发自内心崇拜太阳的时候,谁才是掌权人?

    奚予初喝了口热茶,暖和了身子,心思也活络起来,帮他出歪主意:“其实你在北宫更容易培养势力,没有品阶怎么了?北宫在冀州算是地头蛇般的存在,而且你率领着一群上天入地的曜师,你想做什么,谁敢拦你?”

    崔小公子惊呆了,这一回他的脸被气成了青白色,气到拿起杯子砸她:“奚予初!你一肚子什么腌臜玩意!”

    奚予初躲过,大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随便和人这么说的!只和你才说!”她于茶桌前坐好,神色一正,“因为我相信你的品行。与其让权力落在别的什么家伙手上,不如是你。”

    崔小公子也冷静下来,听完她的解释,他摇头:“此非君子所为。”

    “我会拿到官职,堂堂正正回乡的。”

    天已黑了,屋里亮了几盏幽幽的烛灯。崔晏之一身红衣,黑眸在烛火下亮如星子,不见一丝动摇。奚予初看着他,心头一阵感慨,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好,”她欣然道,“那就留在中宫吧,区区一个官职而已,我相信你,崔晏之。”

    崔小公子一怔,目光飘忽了一下:“多谢。”

    他偏过头,不去看她,双眼盯了好一会儿跳动的烛火。奚予初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正准备喝,崔小公子又郁郁开口道:“我只有一事不明白,天晷殿下,他为何……为何如此?”

    好问题。

    让她想起了老岁官声声泣血的控诉。

    奚予初摇头:“谁知道呢?也许他疯了,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玩。”

    “嘘!莫要妄言!”

    “我认真的,”奚予初抬起头,冷静道,“这样吧,不妨给他做个人格侧写。你还记得今日之礼叫什么吗?‘剪枝’,何物才需要剪枝?白景一开始又说了什么来着?他说,‘养了小花小草,就得勤勤修剪’……总之这一类的话——这两件事倒是很相似,因为它们都传达了同一个含义:我们不是人,最起码白景不把我们视为人。你觉得他疯了么?或许吧,毕竟于他而言,杀人也只是一场有趣的园艺游戏而已。”

    崔晏之哑口无言。

    奚予初言尽于此,她本以为这事已了结了,拿了块桂花糕吃,一扭头却瞧见崔小公子紧攥着手里的茶杯,攥得手腕起筋,指节发白。

    她一怔,看向他,惊异地发觉他居然在微不可见地颤抖。一向秉承君子之礼,信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门公子崔晏之,此时的神情茫然如婴孩。

    “那该如何是好,”他喃喃问道,“那该如何是好?他可是太阳,若他不仁不慈,若他不怜惜……世人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心脏一坠,奚予初忽然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白景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对于生长在九州大地的人而言,太阳这个称呼太重了,重于一切,只因它是这个黑暗而混乱的时代最不能失去的东西:希望。

    她咽下嘴里的糕点,想要安慰安慰他,沉默了半天却不知如何开口。

    许久,她才说:“……我会尽力的。”

    “尽力?”崔小公子看向她,他听不明白,皱着眉头,“何事要你尽力?”

    她轻声重复:“我会尽力的。”

    从茶室回卧房的路上,奚予初停下了脚步,目光穿过这片松林,望向了更远处。莽莽雪山在地平线的尽头起伏,中宫坐落于北地,尤其是现在初入冬,夜已深,冷得彻骨。

    她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

    好真实的世界,她想,真实得触手可及。

    只驻足了一刻,她低下头,继续朝着黑暗的来路走去。

    刚迈入自己的院子,院门吱呀一声,赵令仪听见了动静,迎了出来——她是蹦跳着跑来的,活像一只可爱的小兔子,语气雀跃:“您可算回来啦!”

    “你慢点跑——怎么了?”

    “哎呀,我这不是高兴嘛!刚刚子殿来了人传话,说岑月主岑大人找您呢!是那位岑月主哦!明日辰时,就在子殿。”

    奚予初一愣,合上院门的动作顿住了。

    岑行止?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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