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梁庄村时已经是深夜,梁秀丽轻手轻脚的推开小屋的门,奶奶好像已经睡下了,她拉着唐逸来到里屋,出乎唐逸的意料,这里的空间还蛮大。

    双人大床是最佳的姐妹夜话时刻,唐逸看着窗外,窗帘没拉,紫黑色的天空中遍布星星点点的星子。

    梁秀丽在一旁已经酣然入睡,她继续看着漫天星斗。这样宁静的一刻让她觉得,不是她在陪伴梁秀丽,而是这个女孩在陪伴她。

    这个时代在陪伴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放心带我回家,是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忘了进门的时候照照镜子,看自己现在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样子。但是,十几岁的记忆,那个时候又那么短暂,她也被吓到了。”

    “不记得我才是正常的。”

    想着想着,她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

    “你醒醒,醒醒……”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唐逸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有些不明所以。

    是谁在哭?

    “奶奶,奶奶!”女孩的声音愈发清晰,唐逸腾地睁大眼睛。

    奶奶?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女孩不在旁边,被褥凌乱,那人似乎很快便离开了床铺,没来得及收拾。

    心头总有些不妙的预感,唐逸连忙披上衣服冲出去。

    大厅里,奶奶躺在沙发上,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睁不开眼,嘴角不住抽搐着,整个人像是一具僵死的枯木,在沙发上小幅度的动弹,透露着森森死意。

    梁秀丽在一旁发疯般的摇晃老人僵硬的躯体,眼泪大颗大颗的淌下来,女孩显然没见过这种情况,听见唐逸出来,她只是无助的向她呐喊。

    “姐!奶奶没……没气了,昨天还好好的,白天她也好好的,怎么今天起来就……”

    她哭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全。

    唐逸蹲下身探着梁婆的呼吸,老人的呼吸极其微弱,但仍旧存在,无奈她不会心肺复苏,也不知道老人究竟是什么疾病。

    “村子里有没有电话亭?我去叫医生!”

    她跑出去找电话亭,女孩在屋里徒劳地抱着老人僵硬的身体。

    80年代,村子里正办着小虎爸爸的白事,她穿越一层层的纱幔布帘,见到一队披麻戴孝的人,为首的男子身量瘦小,额头中央系着一溜白布,肩上带着守孝的白花。看到她急匆匆出来,男子的表情有些瑟缩。

    “真晦气!”唐逸在心里暗骂一句,但她还是拦住了为首的男子,问他村里有没有医生。

    男子木然的摇了摇头。

    “姐,别找了,回来吧。”

    梁秀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离得远了,轻飘的像是一场梦,又像是一声叹息。

    唐逸不敢扭头,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声音,低声说着。

    “别啊,再找找,姐姐帮你去找医生,找大夫……”

    怎么会这样?昨天才刚和秀丽聊了她的奶奶,在说起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一个从来没有受过苦的、饱满的被爱着的孩子。

    系统提到的每个需要陪伴的节点,那五个任务,难道是对梁秀丽的人生产生关键影响的每个时期?

    这个出生于60年代的小孩,究竟和她有什么渊源呢。

    心脏的揪痛感格外明显,她不希望自己在女孩眼中是个“灾星”,但她确确实实的出现在每一个她似乎过得不太好的时刻。

    唐逸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扭过头去。女孩倚在门口,眼圈红肿,双眼无神,但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那双眼亮了一瞬,有两滴泪珠从眼中夺眶而出。

    唐逸呆呆地看着她,越过她小小的身体,可以看见从沙发上垂下来的一只手,那截胳膊枯瘦、干瘪,布满老年斑和层层叠叠的皱纹。

    梁婆,就这样没了?秀丽才18岁……

    梁秀丽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如果下雨,奶奶就是她的伞。如果刮风,奶奶就是她的挡风被。

    她也是奶奶的小棉袄。养父养母不管她的时候,奶奶出去收废品为生,她就买点食材卖盒饭。这是她新发现的商机,她早就不上学了,拮据的生活催化了她对生存和食物的渴望,也锻炼了她的厨艺。她比一般的小孩要更加聪明敏感,奶奶出门的时候,她偷偷跑出村子观察这个世界,问路过的工人,男男女女,从收音机和养父家的黑白电视里获取信息。

    她注意到钢厂的工人每天下班很晚,中午一拨人,晚上一拨人。而钢厂的周围,除了一家破旧的红星小卖铺以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卖吃食的店铺。也许是嫌弃这片地方有污染,也许只是因为离镇上太远。

    她在家里做饭,一开始用搪瓷碗盛着端出去,可是凉得太快了,家里的碗也不够用。后来她去镇上,看见那里开着一家老饭店,客人吃饭都用的铝餐盒。她大着胆子问老板餐盒在哪里买的,老板以为她是讨饭的,把她赶出去。她最后在集市上找到了这种餐盒,比她想象的要便宜,奶奶收回来的废品里也有很多这样的东西。

    一个主意敲定,她和奶奶商量一下,就做起了盒饭生意。那群工人并不讲究,所以她只卖饭,工人蹲在她跟前吃完饭,再把盒子还给她,这样一个盒子可以用好久。

    但是奶奶的病……奶奶从两年前就开始出现异常了,她太辛苦,岁数也太大,总是半夜起来咳嗽,气色也不好。梁秀丽看着唐逸带着歉意的脸,无尽的痛苦似乎稍微减轻了一些,这是她的“姐姐”。

    只是,为什么会带着歉意呢?

    她记得她的,她记得这个她童年时期保护过她的“姐姐”,她说她叫玉珠。

    她直觉玉珠并不是她的真姐姐。不知道这个陌生人出于什么心情帮助了自己,又那样的为自己撑腰。这让她很感动,也有点害怕。

    她怕还不起这份恩情,玉珠看起来太贵气,一点也不像是她们这里的人。

    这才装作忘记,装作未曾相识。

    在她小的时候,那样保护过她的人,除了奶奶,也就是这个陌生人了吧。想到这里,梁秀丽又忍不住掉泪,“奶奶没了”这个认知撬开久别重逢的暖意,钻进她的小脑壳中,让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的发黑。明明昨天她还跟玉珠姐姐聊了那么多,玉珠说要带她找正式工作,就在百货大楼,到时候,奶奶会过上好生活,她也能名正言顺的报答玉珠。

    唐逸扶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晕了过去。

    村子里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一个女人跑过来,对着小屋五体投地,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

    “梁婆!梁婆!”女人的声音很凄厉,梁秀丽回过神来,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那女人,对唐逸说。

    “那是我妈,王霞。”言下却透露出一丝冰冷,好像和这人完全不熟。

    她闹出的动静吸引了一群人,其中有个黑黑壮壮的汉子,他脸喝得红红的,看着屋内的景象,手中捧着的搪瓷缸子劈里啪啦地摔到地上。

    “妈?”

    这人应该就是梁向天。男人走近小屋子,站在门口,狐疑地看着唐逸——她实在是和这一片黑色白色格格不入。

    “你抱着我女儿做什么?”

    梁秀丽瑟缩了一下,唐逸感觉到她也有点怕他。

    “我是她姐。来找她的,我们昨天刚团聚。”

    男人的表情似乎非常惊讶,他吹胡子瞪眼的,露出一个粗鄙的怀疑神情。

    “之前一堆姐,来看看又走了。现在又是你这个姐姐,我说,这么讲究姐妹亲情,一开始把秀丽丢我们这儿做什么呢?这十几年还不是她老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在养!”

    唐逸脸色铁青,她没法解释为什么这群“亲姐妹”如此迟到,更怕他的话语刺激到梁秀丽。

    怀中的女孩却拽了拽她的袖子。

    唐逸会意,没再说什么。男人阴阳怪气的骂完,转头冲进了小屋内,女人从土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也冲进小屋内。屋内传来一阵衣料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不远处披麻戴孝的人看着他们的举动,脸上的表情尽是木然。小虎的儿子站在一遍,梁婆死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悲伤,却又像是冲着他父亲的。周围逐渐有村民围上来,唐逸打量着那一张张平静到显得有些麻木的脸,这里的人习惯了悲伤,习惯了不动声色的离去,习惯了这片焦白的黄土,它似乎能把所有属于共情的、感性的、灵巧的东西都吞吃,深深地压抑进厚厚的土层之中。

    村落是一种十分原始的聚集方式,但它由来已久,在这片土地上绵延数千年,即使时代的新潮迎面而来,村中的习俗依旧不会更改。

    不远处有人吹唢呐,声音悲凉。

    日头苍白的在天上照着,唐逸一下下地拍着怀中的女孩,梁秀丽短暂的昏迷了一会就又醒了过来,她似乎想再哭,整个人都在发抖,嘴唇颤动着,却没有再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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