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其末,又是一年隆冬。

    冥夜的降临无法限制人类的活动,反而将城市衬出别样的繁华与辉煌。

    男人站在写字楼高耸的落地窗前,俯瞰珩城灯火通明的CBD,高低参差的大厦在黑夜大一统的背景下仿若镂空雕刻的灯罩,璀璨炫目。

    “榆船,还没走啊。”办公室的门打开,走进来一个身着运动装染红发的男人。

    榆船闻声抬腕看了看手表,表是名表,不过是多年前的老款了,表盘的设计优雅经典,加之这腕表被保养得簇新如初,即便是现在看也不过时。

    李故傕上前拍拍男人的肩膀,“哎,榆船,要不过完年回英海吧,我一个人应付,真有点力不从心啊。”说完,他语气一顿,继续道:“她都结婚了,你……还放不下吗?”

    “……”榆船眼睑微敛,默不作声将眼光探向昏黑的地平线。

    李故傕明白了,他四仰八叉地往皮质沙发上一躺,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行。”

    十一月的珩城实在是冷,刺骨的寒风像只长满粗茧大手,把人们暴露在外的皮肤抚摸得发疼发木。

    “哇,下雪了。”

    “我去!居然下雪了!”

    “珩城都多少年没下过雪了,我的妈呀!”

    下雪了?

    汪清浅仰起头,哈,还真是,上次下雪好像还是初中的时候。

    她今年二十九岁了,原以为这是一个很遥远的数字,果真是一晃眼的功夫啊,白驹过隙如此得形象。

    她站在路灯旁,下雪是件新奇事,她因此抬着头欣赏了许久,这一带是珩城最忙碌的区域,借着四周高楼紧凑的窗光,漫天的雪花真真切切映入眼帘。

    路灯暖色的灯光将她纤瘦的身形笼罩,汪清浅的墨黑青丝绾在脑后,她扶了扶头上米白色的针织浅口檐帽子。

    论外貌,她与妖娆张扬的不搭边,也不属于可爱纯萌这一挂。但绝不会泯然于众人,她是素美的,像晨雾中的一朵山茶花,又像一盏性温的清茶。

    她的外貌说明了她的性格,温柔宁静,蕴藉含蓄。

    汪清浅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及膝的卡其色风衣衣角被过路的风卷起又放下,好在腰间束了根衣带,寒气不至于灌入胸腔。插在口袋中的双手缩了缩,她低头去翻包里的车钥匙。

    “榆船,你可真是不近人情啊,我来一次珩城多不容易,你这就走了?也不和我好好叙叙。”

    不远处的男声清晰地敲打进她的耳朵,汪清浅握着钥匙的手一滞。

    同名?还是年纪大了听力错乱了?

    “刚才在办公室叙过了。”

    低沉熟悉的声线像一柄利剑挑开汪清浅心中的迷惑。

    为了最后的拨云见日,她僵硬地扭过脑袋。

    雪片仍旧无休无止地洒落着,平面之上充斥着沸沸扬扬梦幻般的白色泡沫,连排的路灯灯光晕出一圈圈淡黄色的弧线,地面已经盖上了一层薄雪。

    尘埃落定。

    棉白松软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足印。

    送走李故傕,榆船摘下耳朵上小巧精密的黑色仪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躺在手心的物件,指尖的雪化了又添。

    西装外套被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不像是风,榆船回过头,下一瞬,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一股电流强烈地穿过胸膛。

    “穿这么少不冷吗?……榆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在这个飞着鹅毛大雪的冬夜,他看见汪清浅与曾经别无二致的柔和笑颜,看见她因说话而变化的红润嘴唇。

    汪清浅不会发不现榆船眼里的错愕,突如其来的重逢,视线交汇重叠的瞬间,历历在目的过去如开闸的江水奔涌而来……

    四年,应该是四年了。

    汪清浅把手插回口袋,笑了笑,说:“我们也叙叙吧。”

    和煦的声音,如春日暖阳照耀下安静的音乐教室清透的钢琴韵律长驱直入淌过多少年冰封严寒的岁月,唤醒昔日的美好。

    眼眶里像被丢了根火柴。

    榆船没说话,下意识点点头,又立马摇了摇头,“等一下。”他的音色不可多得地附着了些急促。

    他没有给汪清浅询问的机会,快步走进身后的写字楼。

    “榆总。”下属恭敬地颔首问好。

    一个男人从洗漱间出来,对一旁的同事一个劲使眼色,煞有介事地说:“哎,你猜我刚刚看到什么了?榆冰川居然……”

    公司的茶水间又多了件嚼不烂的八卦话题。

    榆船站在伞架前犹豫了一会,最后抽出一支伞。

    倾斜的雨伞下,二人并肩缓步于银花飞舞灯红酒绿的商业街。

    汪清浅目视着前方色彩斑斓的招牌,问道:“来珩城发展了?”齿间呼出的热气即刻化作白雾。

    榆船:“嗯。”

    汪清浅:“多久了?”

    榆船握着伞柄的手暗自收紧,答道:“一年。”

    一年……

    她看了眼身侧的榆船。

    冷血动物吗?零下的天,穿的这样单薄。这么多年没见,他身材好像更有型了,眉宇间是与年少时如出一辙的凛冽,貌似还涤荡着一种陌生的气息。

    汪清浅出神地轻眨了下眼。

    是啊,他今年也二十六了,自己却一直还把他当作学生一般看待。

    汪清浅心里突然翻腾起一股酸涩,自英海一别,榆船四年来杳无音讯,她对他这几年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以及许多事情都一无所知。刚才听见他被叫‘榆总’,想来如今他过得不差。

    那就好。

    她想起刚认识榆船那会,他喜怒不形于色,所有情绪不轻易外露,人间的温情烟火,好像都被他隔绝在外。

    又冷又冰,不苟言笑,明明是个小她三岁的“弟弟”,却在许多事上,表现得比她还要成熟稳重。

    榆船一开始便察觉到她直白的目光,他感到自己四肢在逐渐僵硬。这时,汪清浅停下脚步,他终于可以借着疑问再次看向她。

    汪清浅吸了口冻肺的空气,缓缓说道:“榆船,这么久不联系,是因为你毕业那天的事吗?

    榆船舌根发硬,眼前浮起一层微不可察的红雾,幸好上方有伞的阴影遮掩,她不会看清。

    不回答?

    汪清浅接着说:“榆船,不必画地为牢,世界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不是一成不变……榆船几乎要将伞柄捏断,所以她变了,她后悔了。

    “榆船,我走了。”汪清浅离开雨伞的笼罩,向前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回头对上榆船的视线,浅笑道,“珩城的冬天不比西洱,下次多穿点吧。”

    汪清浅往回走,眼前零碎的雪花戛然而止,凭空出现的是榆船的伞,还有他低哑的声音。

    榆船:“伞,拿着。”

    她抬起手,想拍掉他右肩上的积雪,却在空中被千丝万缕的心绪曲折,接过伞,仰头对他弯了弯唇。

    “谢谢。”

    写字楼前停着的那辆黑色迈巴赫久久没有起火,车身落了层厚厚的白絮。

    大门徐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个带花园的独栋小洋楼,汪清浅来到房前,输入密码,压下把手欲进门时,她望向院中挂雪的桂花树。

    这株朴实的桂花树种在这座带有法式浪漫气氛的小洋楼的花园里,实在是显得太格格不入了。

    她无意识地攥紧雨伞。

    “浅浅,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男人拿过汪清浅手里的伞,靠在鞋柜边上,又把一双棉质拖鞋放在她跟前,“快进来,雪下得好大,很冷吧?”。

    汪清浅叹了口气:“阿槐,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为什么。”纪槐倚着墙坏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汪清浅,她刚一换好拖鞋,他就拉着她在餐桌前坐下,然后揭开炖盅,盛了碗鲜甜的南瓜粥。

    他小心翼翼把粥端放在桌上,对她说:“尝尝,”又将一罐糖推到她面前,“不够甜的话再加点。”

    汪清浅尝了一口,甜的,温度刚好,她咽下嘴里的食物,看向对面的纪槐,“你做的?”

    纪槐手背支着脸颊,嘴角宠溺地噙着笑,眨眨浓密的睫毛,是的。

    “厉害吗?”

    “真厉害。”哈,阿槐倒是还像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傲娇地邀功,汪清浅也笑了出来,“阿槐,工作不累吗,粥很好吃,以后别做了,回家就好好休息吧。”

    “我拒绝。”纪槐不折不挠地已读乱回。

    汪清浅搅了搅手里的白瓷勺子,垂下头,温淡的声音响起:“阿槐,我刚才,遇见榆船了,他现在——”

    椅脚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呲啦声打断了她的话,纪槐炸了毛一样“噌”地站起来,餐椅被毫无征兆的力量掀翻。

    汪清浅被巨大的声响吓到,她猛地抬起头,睁大眼惊疑参半地看着反常的纪槐,“阿槐,你怎么了?”。

    纪槐即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是躯干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他将目光慢慢从桌面移到汪清浅的脸上,确认她的神情只有担忧后,松了口气。

    “浅浅……对不起,吓到你了,我,我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就想到你在西洱那件事,我控制不住,情绪太激动了。”

    汪清浅走过去扶正椅子,打趣他道:“难道你的心理阴影比我还大吗?好了,早点休息吧。”

    云霾堆积,黑暗渐深。

    汪清浅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安稳,一个接一个的梦搅得她心神不宁。

    台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她倚靠在床头,思绪如同泛滥的春水。

    算来,今年是和榆船相识的第九年了,曾经他们在西洱不期而遇,机缘巧合住在同一屋檐下,过往泱泱如洗扑克般展现在眼前。

    回忆的绿皮列车缓缓驶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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