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人未到,声先至。木杖与地板敲击声缓慢而沉重,林一却从中听出几分不规则的急促。

    发已银白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头上珠翠随着呼吸起伏乱晃不止,布满皱纹的唇周几度翕动开合,却气得不知从何处说起。

    刘府管家原本跪得端正,一见老妇人竟也顾不上礼数,起身上前搀扶。

    只是他将才站起,就被老妇人喝住:“府正大人叫你跪,你便跪着!”说着颤颤巍巍地也要伏地而拜,岳明彰眼疾手快地一摆手,立马有府卫上前拦了。

    老妇人情绪激动,被府卫扶住的手指不住地颤动。她狠狠盯住一旁安坐凳上的罪魁祸首,大有要撕破脸皮的架势:“我刘家无权势弱,在这明州城里,便是任人欺辱的主儿。今日老身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讨个公道!”

    林一终觉自己行事不妥,她只顾着虚张声势,却没考虑到死者家属的心情,换位思考一下,若是自己的至亲刚刚故去,审理的法庭之上,嫌疑人却安坐一隅毫无愧疚,自己怕是也会气疯。

    她在心中暗恼,方才所为,着实有些不是东西了。

    深刻认知到自己的错误后,她再也坐不住,起身端正地对着妇人行了一礼,垂睫轻声道:“抱歉……请您节哀。”

    刘母听了此话,更是气急,纵使做了刘府多年受人尊敬的“老太太”,仍是控制不住自己此刻的失态,恨不得上前撕了这些仗着权势,害死自己孙子、媳妇性命的杀人凶手。

    她拼命想挣开扶住她的府卫,奈何二者力量太过悬殊。七旬的老人带出了哭腔,“你们……你们放开老身呐!”

    “别伤了我娘!——别动手,都别动手!”刘员外疾跑几步,将人从府卫手中抢过,额上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呸!我不是你娘!老刘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怂包?死的是你的媳妇,你的孩儿。就算他仇家势大,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刘母气得不轻,拐杖几度扬起,差点落在刘员外身上,却终究作罢,只砰砰地杵着地面,一下又一下,砸在在场众人的心上——除却对一位丧子老人的同情以外,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今日怕是难以收场了。

    刘员外脸色阵阵青白,却还是对着岳明彰躬身行礼道:“大人,家事让您见笑了。”

    人命关天,一尸两命,争执不下之时,他却只言说是家事,难不成他想就这么算了?

    岳明彰觉得意外,果然听他继续说道:“人命由天,这事我们不追究了,还请大人放了一干人等。”

    ?

    ???

    不只是岳明彰疑惑,没有一个人猜中事情走向,都觉得这人是不是伤心过度,脑子坏掉了。

    刘母难以置信地扭过头,不敢相信这是他儿子说出来的话,愣怔许久才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浑话!不追究?我要他们偿命!”说罢跌跪在地,银白的发丝垂坠在耳侧,“大人明鉴,一定要让凶手伏法!”

    “娘……”

    岳明彰半是审视半是打量地看着堂下闹剧一般的争执,甚至还多出一份心神想到,为什么自己第一天上任,就遇到如此奇葩之事。

    思索无果,只能感叹这明州城内果真风水不凡,卧虎藏龙。他清清嗓音,纵使不解,面上仍端的是一派霁月公明,“人命已出,无论被害者是否追究,均由州府审理,定叫真相大白于天下。”

    “大人,这是府上家事,能否先将尸首归还……当前最紧要的是让夫人入土为难呐。”刘员外眼中流露出几分痛惜,可对于一个乍然间丧妻又丧子的人而言,这反应太过平淡了。不光平淡,就好像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是为了掩盖其他什么异样的情绪。

    岳明彰断定,此事背后定有隐情。

    他正欲将此案嫌犯关押,以待证据充足候审,那道象征着威严与权力的朱红色大门,又吱呀一声开了。

    “看来我来得正巧,今日这堂审好生热闹啊。”音色清亮中带了几分尊贵的慵懒和调笑。

    林一原本立得局促,变故太多,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思索是不是该重新跪拜,闻声乍然回头,果见谢承南笑弯了眼睛,斜靠在廊柱上,活像一只捉到老鼠又将其玩弄于股掌的猫。

    他这般模样、语气,分明不是来救人,而是来看热闹的。可林一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一直以来紧绷的弦,还是没出息地松懈下来。

    那根弦一旦松了,她才惊觉,自己看似淡定如常,其实一直都在强撑着,夏季炎热,而她衣衫轻薄,后心那块已经湿了,却不知是冷的还是热的,只觉手脚冰凉一片。

    确实太热闹了些,岳明彰几不可查地点头应和,而后反应过来,轻咳一声:“今日小侯爷特意来此,可是有何高见?”

    谢承南耸耸肩膀,“我又不是来旁听的,今日是作为家属前来。” 他伸手指向仇清也,“不巧,涉案之人,正是拙荆。”

    岳明彰有些意外,“那你是来求情的?”

    “当然不是。”谢承南收起面上的随意调笑,他不笑时,眉宇间便有些凛冽严肃了:“事关人命,便不可当做寻常案情,审理未果,应先押入大牢,以侯听讼。”

    ……

    受害者不作追究,害人者家属却要求秉公执法。

    王春生恐怕这辈子眼睛都没睁这么大过。他不可置信地看看谢小侯爷,又看看仇清也,趁着没人注意他们,还是没忍住对着仇清也耳语道,“你们是不是夫妻不睦?我可以开几副药方,——如果咱们能平安回去的话。”

    林一没说话,她看着谢承南难得一见的正经模样,想的却是他这样做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她仔细盯着谢承南的脸,试图从中看出留给自己的提示,却只读到几分得意挑衅。

    她用力闭了下眼,告诉自己应当是情绪使然,定是她的错觉。

    ……

    托谢承南的福,在杏林医舍开业半月之后,钱没赚到多少,舍内之人倒是全都草草入狱,也称得上一句有难同当了。

    先前的府正中饱私囊,靠着苛待犯人捞了不少油水,岳明彰上任的同时,就着人开始修缮,几间无人的牢房同时动工,是以房源紧张,犯事不大的同性罪犯都关在了同一间。

    而林一他们才刚来,便连这性别的划分都省了。

    几人都是生来初次入狱,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磨磨似得转圈。只有两人例外。二黑看看师傅,又看看仇清也。

    若说王春生为何如此淡定,大概是因为行医之人内心淡泊,师傅一向如此。但仇清也平静得让人有些不理解了。

    分明上一刻,她还在为了没有定罪之人不该跪拜而据理力争。可下一刻,就心甘情愿地被关进来了,完全不争取一下。

    二黑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人家身家厚重,必不会真的受罚了。

    还不待他细想更多,肚子就叫出了声。

    男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大半天食水未进,早就饿了。碰巧狱卒这时前来送饭,他先给王春生递上一个掺了菜叶的玉米团子,然后给房内的人挨个发了,正欲自己张嘴咬上一大口,就听王春生幽幽说道:“你不怕有毒啊?”

    吓得二黑一个激灵,干巴团子咕噜噜滚到了林一脚边。

    她捡起来蹭掉上面沾上的干草,将菜团掰开,里面什么也没有。她叹了口气,说:“放心吃吧,既然将咱们都关在这一处,不会有事的。”

    都关进牢里了,还能怎样算是有事?非要定罪问斩吗?

    林一见二黑表情木讷,以为是她说得不够透彻,便又补上一句:“放宽心,小侯爷会来救我们的。”

    几人沉默地啃着团子,眼神在彼此之间交互打转,却都不说话。

    虽不说话,但心中都有了考量——看着刚才那架势,小侯爷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小侯夫人,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伉俪情深。

    小侯夫人却浑然未觉,她将每个团子都掰开查看,无一例外地什么也没有。她又检查了送水的陶碗,底部也没沾着什么传递消息的纸条。

    她甚至对着路过的狱卒挤眉弄眼,皆被视而不见。

    王春生作捂脸状,简直没眼看:“就算你们平日里夫妻关系不睦,也不用如此……行事吧?”

    林一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甚在意。

    她笃定谢承南不会对此事放任不管。但是会以什么方式管,这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说实话,她对于谢承南的了解并不多。电视剧中那些传递消息的老套情节,好像都没有用。

    就在她开始疑心谢承南是否真的没留后手的时候,那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

    “小侯爷,您里头请。”

    时值子夜,从墙角用来通风的空洞里,能看见三两颗星子,连夜大雨后,天空难得地彻底放晴。

    谢承南一身玄色衣袍,跟在狱卒身后,微微颔首走入。

    直到狱卒打开他们牢门上挂着的锁扣,锁链碰撞出铛铛声,林一眨眨眼睛和他对视,才确认这人是真的来了。

    不是传递消息,也不是托人照顾,而是真真切切地来见她。

    无比鲜活。

    林一真心实意地笑了。

    谢承南弯腰踏入这一方小小的囚室,颇为嫌弃道:“这地方果真不怎么样,没待多久人都变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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