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六月末已有些闷热,中和街又人多鼓噪,在这闷热的天气下无形之中又添几分烦懑。

    知秋在檐下阴处给自家小姐扇着风,心里却好一顿埋怨三羽。

    不知等了多久三羽才策马回来,他翻身下马,走向窦明旖,“窦大小姐,世子有令,还想请大小姐陪同曹婶子走一趟。”

    知秋一脸不高兴,反驳道:“你是说要我们小姐去见一外男?”

    她家小姐还未议亲,又已满十四,怎可轻易见外男?

    三羽见窦明旖身边的小丫鬟炸了毛,笑成眯眯眼,“你且放心,这是去谈正事,你以为世子是那等会对大小姐动手动脚的人吗?”

    “说不准呢,我家小姐可是世上最好的小姐。”

    知秋一脸质疑。

    窦明旖颦眉,厉声道:“知秋,你乱说什么呢?”

    知秋扁了扁嘴,终于不再乱开口。

    窦明旖便道:“那我与曹婶子一同去吧。”

    ……

    与此同时,宁王府内。

    “世子。”

    一羽满脸焦灼,跪地向齐谨禀报,“方才属下再寻王麻子的时候,发现他已死在了来福客栈,看来是有人一路上盯着,暗地寻着时机出手。”

    “果然如我所料,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齐谨沉声片刻,冷呵道:“有人想将事情的本末隐瞒,本世子偏要叫他浮出水面!”

    “世子的意思?”

    齐谨收回目光,问他:“可同三羽说了将人带去芜院?”

    那人绝对想不到,除开王麻子,还有青州的知情人来了京城。

    一羽恭敬回:“是的。”

    “那走吧。”

    ……

    曹婶子与曹默随同窦明旖上了窦府的马车,这是两人头回做马车,在车里正襟危坐,生怕磕磕碰碰弄坏了马车里的贵重物什。

    马车稳稳地停下后,三羽在外面出声。

    “窦大小姐,到了。”

    窦明旖最后一个下车,她抬起眼,入目是一条不知名的幽暗小巷,前方便是死路。

    三羽指着旁边的院门道:“大小姐,这边请。”

    窦明旖点了点头。

    “这院子是世子名下的一座外院,叫做芜院,平日没什么人会来这里,大小姐不必担心会有人知道。”三羽边领窦明旖入了院。

    这番作法是为了窦明旖的闺誉,若叫外人知晓她与宁王世子私下见面,这事总归有失分寸。

    窦明旖独自进屋,知秋与三羽在门外守着。

    屋内齐谨正坐在圆桌上,手中把玩着一尊青玉瓷杯,听到脚步声,侧目之间桃花眼霎那绽放。

    “见过世子。”

    想起与齐谨的两次见面,皆未留下什么好印象,窦明旖后背有些发毛。

    非三月的天,那花却灼灼开放,齐谨笑道:“窦大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窦明旖将曹婶子拉上前,福礼道:“世子,这位便是曹婶子,她与王麻子是同村人,算是知情人之一。”

    齐谨很满意她将人带来,随后他用手一指对面的圆凳,意思很明显是叫窦明旖留下,“你便坐在这里旁听吧。”

    “不必了,世子。”

    窦明旖一见到齐谨便打了退堂鼓,屋内太过逼仄,她一刻都不想逗留,便道:“既然曹婶子已带到,那么我先行告退。”

    “窦明旖!”

    齐谨眉头一紧,提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个死丫头一定要与自己作对?

    窦明旖面色不变,“明旖在。”

    见她这般的情绪平定,齐谨顿然一笑,不知是有意要作弄她还是怎样,说道:“明旖,你应当明白我在说什么?过来。”

    “齐谨!”

    窦明旖的面色已有了龟裂,她虽佯装镇静,可脸上的恼羞成怒并非是假的。

    她怒视齐谨想要反驳,芙蓉面上温婉的眼对上齐谨戏谑的桃花眼,心下全被钩住,纠缠难分,她朱唇翕动,他无声地默许了她直呼自己的名讳。

    窦明旖一阵头皮发麻,她梗道:“还请世子往后莫要这么喊,这于情于理都不合。”

    少女绯红的脸转瞬疏离起来,这模样活像是方才是错觉。

    “好了。”

    齐谨不喜欢她的疏离,他毫不在意她那样喊着自己,反而心底揣着几分不知名的喜悦,他又说:“明旖,你先坐下吧。”

    这时曹默拉了拉窦明旖的衣袖,可怜巴巴道:“大姐姐,你留下好不好?”

    小男孩明亮的眼充斥着祈求。

    窦明旖心下一软,“默儿别怕,姐姐留下来。”

    如此之下,窦明旖只得落座,心中无奈叹息。

    圆桌的另一端,是齐谨,她该是不想再见他的,更不欲有过多的纠缠。

    前世齐谨十五之后,便被算活不过二十二岁,向来疼爱亲孙儿的太后,强行止了皇弟将人送去阚州的圣旨,护送齐谨前往白马寺修养身体。

    直到窦明旖死前,她都没再见齐谨第二面。

    而正是她被陷害杀了四公主,下旨处死之后,化作游魂的她在深宫游荡,见到了齐谨领兵造反,他病态惨白的脸沾染了嗜杀的鲜血,那双桃花眼无一分的感情,唯有冷漠。

    正是那时候,窦明旖恍然明白了。

    齐谨所谋之事,是她死都不能开的口。

    因而重活一世,她百般不愿被拉入齐谨身处的浑水,那不是她该淌的地方。

    “言归正传。”

    齐谨手中的青玉瓷杯接了茶,他先推给了窦明旖,窦明旖眸子茫然,他却勾唇笑,“若是王麻子前两个时辰所说的一切均属实,那青州知县定会将情况呈报知州,后上报到工部尚书彭大人那里。据本世子所知,彭大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说到最后,他的目光凛然,一股无形的气势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曹婶子顿时吓得瑟瑟发抖,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他在质疑他们吗?

    莫非……这位大人也要杀人砍头?

    “世,世子……”曹婶子支支吾吾。

    窦明旖见状,知道她是被唬着了,柔声道:“曹婶子,你别怕,将你为何要来京城一事说明清楚。”

    曹婶子回头,见那位菩萨小姐脸庞静谧安和,眼瞳漂亮的透着光,逐渐地,她莫名安定下来。

    “民妇知道了。”

    曹婶子镇静之后,转而讲述实情:“民妇与王麻子都来自青州洛桑县的小白杨村,村里共有二十口人,村里的男丁多数是做纤夫与水手的,负责那条运河便是洛桑运河的来往船只。民妇的男人是其中一名水手,主船上堵漏的活儿,与王麻子是旧友。前一个月,民妇的男人像往常一样上了船,之后就再也,再也没回村过了。”

    曹婶子垂着头,说到伤心处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王麻子回村之后,找到民妇,同民妇说是那船出了事,船上运往别地的米粮大部分都不翼而飞,民妇的男人因此受了连累。”

    曹婶子用衣袖飞快擦了擦泪水,又继续道:“知州大人听闻此事很生气,将船上负责维修、堵漏的水手们都抓进了牢里,说是因为他们……他们的失责,船上转运的大米才尽数落进了水里,而王麻子那日却正巧没上船,便捡回了一条命。”

    “青州知州是这么说的?”

    齐谨陷入了沉思,他的手指在桌面敲打着。

    即便船只破了大口,若无剧烈晃动,米粮绝不会落进河中。那青州知州案中有疑问不继续追查,却定了这么个结论,尤其可笑。

    曹婶子磕头:“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请世子明察。”

    齐谨摆手道:“你继续说吧。”

    “之后,是知县大人来了小白杨村,叫民妇村里的妇孺家家准备口棺材,说是上头怪罪下来,男人们都会被处死。”

    “什么!”

    窦明旖听着揪心,案子没查明白就被处死,实在是莫名其妙。

    “民妇的男人就在其中,在其中啊!民妇苦苦哀求,却连我男人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曹婶子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民妇不懂办事,可咱们村,咱们县的青天大老爷连个解释也不给,民妇真是有苦难言啊!”

    窦明旖将帕子递给她,想叫她擦一擦眼泪,曹婶子摇了摇头没接。

    “民妇村里的女人哭成一团,民妇想着自家娃儿还小,便进城找了个绣活做做,勉强能维持生机。”

    曹婶子双眼通红地看了眼曹默,事到如今,曹默还连事情经过以及自己爹爹究竟怎么不见了都不知道,见曹婶子满眼泪花看着他,他当时就要抽开窦明旖的手。

    “娘,你莫哭了。”

    “娘没事,娘没事,你好好在小姐身边待着。”

    顿了顿,曹婶子回了神擦干净眼泪,又和齐谨道:“后来民妇在城里做绣活的时候,就看到王麻子找过来了。他说上游接连几日暴雨,水势大涨,行走在运河上的十余辆载米粮的船只全部沉了。”

    窦明旖闻言大惊,齐谨的脸色发沉,怒意压抑着,随时都可能触发。

    “洛桑河支流的河坝也坍塌了,小白杨村地势最偏,又离着那支流最近。这河水一来,将咱们小白杨村全部给淹了,别说人了,连房子都成了平地!”

    说到这,曹婶子的泪水再度翻涌。

    她是土生土长的小白杨村人,村子里都是乡亲,人说没就没了,她怎么能不难过。

    “王麻子与民妇看青州洛桑县的青天大老爷不愿管此事,青州知州大人又抓着小白杨村的男人们都砍了头,实在是无人可诉冤屈了,只得草草收拾上了京城。可民妇与王麻子人生地不熟,京城又是大地方,生怕找错人又被杀了头。”

    曹婶子抬头看向了窦明旖,眼含着泪向她磕了头,“今早上民妇碰巧遇到了这位菩萨大小姐,是大小姐告诉民妇宁王爷今日回京,民妇便转告了王麻子。王麻子知道宁王爷体恤天下百姓,他无论如何都要尝试,让宁王爷得知此事。他告诉民妇,若事败他被抓走,民妇与娃儿再另想办法。”

    听她这么一说,窦明旖只觉着这屋内着实闷热,可又不好意思打扇,只好就着青玉瓷杯啜茶润润喉咙。

    “有一事本世子不得不说了。”

    齐谨的手指不时的点在圆桌上,起初他没想到这事发展到这等地步,远比他想的还要棘手,尤其王麻子出了那档子事,他意识到不对劲。

    “一个时辰前王麻子死在了来福客栈,是被人预谋杀害。”

    “什么!”

    曹婶子浑身紧绷,如同失了力般栽倒,她双眼发黑,就要昏过去,“王,王麻子,没了?”

    与王麻子的这次上京,曹婶子本意是在京城寻到大人诉说冤情,为他们做主。

    他们都只是普通老百姓,竟然会因此惹上杀身之祸。

    窦明旖看得于心不忍,心口有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曹婶子哭喊道:“这到底是造得什么孽啊,老天不公啊,老天不公!”

    她男人没了,小白杨村的村民没了,就连王麻子也没了。

    “曹婶子,既然本世子听了你这一言,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定会保你平安,这点你不必担心。”窦明旖扶了扶她的身子。

    齐谨道:“本世子希望你能将你所知道的全说出来。越多越好。”

    毕竟曹婶子算是青州之事唯一的知情人了,她的作证尤为关键。

    曹婶子胡乱抹着眼泪,磕头谢道:“民妇多谢世子大恩大德。”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没有选择了,只能相信面前这位宁王世子。

    这时,窦明旖提了一句:“洛桑运河船只转运的大米是要送往渡州的吧,此前那蝗灾闹得特别厉害。”

    齐谨多看了她一眼,见她少了此前的拘束,能如此坦然地与他交谈,那张芙蓉面轻柔恬静,却无疏离,他喜欢看她这样,嘴角不自觉就扬起几分笑意,“曹婶子,你可还记得?”

    曹婶子犹豫良久,皱巴着脸沉思道:“回世子的话,那米粮有可能是送去渡州的,这事民妇只从男人那听过一次,不大确定一定是那地。”

    窦明旖随之颔首。

    这一船能运上百来袋米,对于蝗灾又旱灾的渡州百姓来说可是救命的稻草,但大米走到半途不翼而飞,可想闹灾地渡州将怎样。而洛桑运河河坝坍塌同时发生,此事非同小可。

    “曹婶子。”

    齐谨眯起眼睛,他想到一处疑惑之处,便问:“王麻子可曾说过,青州知州带走人时,可有先派人打捞过河中的大米?”

    “知州大人只是说那大米早就沉在河底去了,当时狂风大作,船上的人能稳住船已不易,哪里还看得清大米的去向?不过王麻子说他去看过出事的船,船侧确实炸裂开了,船舱内只留有少数的米袋。”

    曹婶子此时已擦干了眼泪,她摇头苦笑了下,似自言自语道:“小白杨村的妇人们都说是小白杨村惹了老天爷,才出了这等事。”

    “曹婶子……”

    “后来村子也淹了,说不准真是惹了老天爷啊。”

    “娘。”

    曹婶子拉住了曹默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齐谨目光幽幽,几番计较便在脑中想了明白。

    他不知道河坝一事是不是上天所为,但青州一事知情不报,便是大罪,重则乌纱帽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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