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澜居。

    晨曦阳光穿帐,风和日丽。

    罗萦懒洋洋地坐在桌前用早膳,她没什么胃口,勺子有一下没一下搅动碗里的菜粥。

    杜若关切地说:“姑娘心情不好么,昨日王爷来过,晚饭您就只进了两口,早膳好歹吃一些吧”

    罗萦平淡地道:“粥太烫了,我等等再喝。”

    “不烫呀,晓得您怕烫,奴婢特意晾了半刻钟呢。”杜若哄小孩似的劝。

    “烫的,不信你试试。”罗萦舀了勺菜粥递到杜若唇边,赌气地说,“杜若姐姐你试试嘛,真的烫。”

    杜若躲避不及,只好吞了下去,舌尖感触温度,继续哄:“奴婢已为姑娘试过,真的不烫了,您赶紧喝吧,再晾下去就要凉了呢。”

    罗萦哦了一声,正要埋头喝,可嘴唇刚碰到粥,就又叫起来:“好烫好烫!”

    杜若顿时急了:“怎么会呢,奴婢方才试过的,明明就……”

    没声了,她昏过去了。

    罗萦眼疾手快地搂住,将她扶到桌边趴好,又等了半刻确认她昏睡,方才娇嗔的模样立刻收了回去。

    既做了萧元敛的眼线,那就别怪她对她下手,今日只是下药,以后就难说了。

    定国公府东侧墙跟竹影稀疏,竹叶尖未干晨露晶莹剔透,风湿润润的,带点清新的香气。

    俞以清早早就来等着了。

    檐角翻过一道白影,罗萦轻快跳下,拍拍掌中尘土:“俞濯,早上好啊!”

    “你竟真的来了。”他微笑,青色绸带扎起墨发,余出几绺在额前随意飘着。

    罗萦的月白素裙只到腿肚,穿双同色的裤靴,干脆利落地将怀里的宣纸递过去:“喏,我为你写了个方子,一日吃两次,先吃两月看看。”

    他双手接过来,只见宣纸上密密麻麻的行楷,字迹流畅清晰,细至每样药材如何采摘,如何入药,用量多少,煎药蒸气的火候,乃至火候如何掌握都写得清清楚楚。

    胸中无来由地涌出一股暖意。

    为着他的病,府里请过许多神医妙手,都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只能用补品慢慢吊着,若哪日秉气衰微,人就随之而去。

    正因如此,他的母亲,定国公夫人姜氏已茹素吃斋十二年,只为给他积德祈福,而他自己也早早认命,活过一天,便感激一天。

    罗萦是唯一一个满脸自信,诊脉后立刻开方,还信誓旦旦地说能调养好的。

    “多谢你。”他双手接过,郑重地行了一礼。

    “我给你的那粒药丸,有效果吗?”罗萦关心问。

    “有的,吃下去咳嗽少了好些。”俞以清答。

    “那就好。”她另取出个小荷包,和颜悦色地嘱咐,“我又做了一些,自己留了两粒,剩下的都给你。记住,这个药丸不可多吃,季节更替大寒大暖的,人容易受气惊风,这时你就要吃一粒,看你的脉象,平日经常咳嗽脑热的,太难受的时候,就吃一粒,记住了,这个东西是药,不能贪吃啊。”

    “我知道了,多谢你。”俞以清亦解下随身荷包,示意她先将荷包打开,再将每粒药丸小心翼翼地收进自己的荷包里。

    荷包是贴身之物,外人不可随意染指,更何况她身在魏王府,一应用度都是萧元敛的,若被发现少了个荷包,许会生出事端来。

    药丸黏腻生尘,收进去几粒,指尖就沾了层灰蒙蒙的药渍,甫一抬眸,竟然看见她咽喉处那道半指长的伤口,或许是因为她的皮肤很白,就显得刚结痂的红痕格外刺眼。

    ……她在魏王府,过得很艰难?

    “魏王对你不好吗?”俞以清冷不伶仃地问。

    罗萦愣了下,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好不好的,我本就不配求他对我好,我为他做事,他给我我想要的,我就高兴。”

    俞以清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可萧元敛呢,他想要什么?历经两世,前世苦苦追求的,如今还重要吗?

    思及此,俞以清道:“阿萦,我们汉人兵书里有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魏王亲自征战苗疆,自然知道你的出身,更

    知道你的仇恨,我想他既然把你带到府里,就是愿意用你的,你若不信,我教你个法子。”

    “什么法子?”她疑惑地问。

    他主动附过去,耳语轻轻。

    听完他的话,罗萦的眉头渐渐锁紧,沉默片晌,她迟疑地说:“你认真的?他晓得我没有用了,必定立刻将我扫地出门。”

    俞以清笃定地道:“你试试,就算他将你扫地出门,我家就在隔壁,他能给你编个表姑娘的身份,我自然也能。”

    他是父亲母亲的唯一嫡子,只要自己还活着,定国公府世子爷的身份谁都夺不过去,整个国公府都是他的,安置个孤女罢了,法子多得是。

    罗萦两手紧握,蹙眉思索。

    “听闻苗疆有异术,巫医可治病救人,亦可做蛊杀人……偶遇仇家追杀,就调息屏气做诈死之状,我想你应当会的。”

    “会的,我娘教过我。”

    她咬住了唇。

    试试吧。

    斜阳西沉。

    升平市长街熙攘热闹,大小商户忙着招徕顾客,叫卖声此起彼伏,忽有尖锐马鸣嘶叫而来,骑马人用力挥鞭:“都闪开!”

    马蹄踏起飞扬尘土,游人连忙躲避,有个抱孩子的妇人险些摔倒。

    萧元敛是策马奔回府的。

    方才去户部主事,苗地收复,新地规划安排都需考量,聊到兴头上,有个小厮进来附耳说了两句,他立刻披衣冲出去了。

    王府里,杜若边跑边哭:“奴婢早上伺候表姑娘用膳,忽就晕了过去,待奴婢醒来,表姑娘就已经……已经悬梁自尽了。”

    碧澜居的寝屋平时就阴冷,此刻更是冷得诡异,房梁被白绫蹭过,刮痕斑驳可怖。

    罗萦已被婢女抱回床榻,她平躺着,散着头发,唇白如纸。

    回春堂坐诊郎中孙长义满脸愁容地为她盖上白布。

    “她死了?”萧元敛面无表情。

    孙长义老迈,说话时白须抖动:“王爷,杜若姑娘来请草民的时候,这位姑娘的身子都冷了,草民已细细看过,瞳仁微浑,确实已经……”

    “已经死了?”萧元敛面色平静,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在克制。

    他的双拳紧紧攥起,指甲尖扎透掌心,因为用力,关节处紧得发白。

    杜若扑通跪下来:“王爷!都是奴婢没有伺候好姑娘,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王爷节哀啊!”

    孙长义也颤颤巍巍地叩头:“王爷,姑娘已往生了,您莫伤了您自个的身子。”

    萧元敛无力地仰头,深吸一口气,绝望地道:“滚出去。”

    “王爷!”

    “都给本王滚出去!”

    ……

    长夜凉薄,万籁俱寂,卧房地板湿潮,摸一把甚至有水汽凝于指,湿漉漉,黏腻腻。

    萧元敛提衣坐于床下,揭开她脸上的白布,深情地凝望许久。

    她很漂亮,这他一直承认。

    战俘营藏污纳垢,她满脸灰尘泥土,手穿过牢笼铁杆,握住他腰边的玉带钩,眼中盛满渴望:

    “救救我,我会杀人,我会为你杀掉所有你想杀的人,求你。”

    看到她的第一瞬,萧元敛并非惊讶她的勇敢,而是震惊世间居然有人貌美如斯,即使年岁尚小,破布挡身,都足见倾国之色。

    具备“一把好用的匕首”的所有资质。

    然而此刻她静静睡着,唇无血色,容颜惨白,清瘦得枯骨一副。

    所幸身体还是软的,萧元敛握住她的手,冰凉僵硬的触感从指尖传至头颅。

    “我真蠢。”他哑然失笑,“前些天听杜若说你吃得少,我就该想到的,可我只当你和我置气,竟忘了你半点不受欺侮的性子,想来也是,这世间疾苦,该吃的你都吃了,何必再来走一遭。”

    浮生大梦,都是空。

    掌中的食指突然动了一下。

    掀开布角,她苍白的指尖正勾住他的掌心,动作微弱。

    萧元敛只觉有股气冒出头顶,轰得炸开来,高声吼道:“来人呐!”

    “王爷!”

    “把孙长义给本王叫回来,快去啊!”

    守门的小厮拔腿就跑。

    他守了罗萦三日三夜。

    ……

    定国公府女眷生病,点名要请回春堂的孙郎中来看,这般富贵迷人眼的门户,孙长义自然不敢怠慢。

    刻羽领他穿过紫藤游廊,又过几个弯,才见女子的闺房。

    房中摆张杭绸大屏风,墨色小桥流水刺绣其中,透过屏风望去,有一少女盘膝而坐,穿条松松垮垮的十三片破云裙,淡色披风罩住手臂曲线,墨发倾泻而下,膝上摆架杉木七弦琴。

    刻羽向屏风后女子肃做一礼,解释道:“孙郎中,我家姑娘面皮薄,到时她说症状,您开药就是。”

    孙长义连忙拱手:“姑娘多礼。”

    却见少女指尖剪影晶莹,垂眸勾剔琴弦,悠悠远远,一曲完毕。

    刻羽走入屏风,接过少女手中之物,再恭身出来。

    他将金元宝捧到孙长义面前,恭谨地说:“定国公府治家严格,我家姑娘今日是病急了才找了您,一点小礼,万望郎中大人收下。”

    如此大的阵仗,孙长义胸中惴惴,接过元宝擦冷汗:“多谢姑娘,草民身为医者,治病求人是分内之责,您放心。”

    少女满意地点头,复低头抚琴,指尖吟略急,猱略缓,正至空荡处,戛然而止。

    刻羽清清嗓子,问道:“孙郎中,我家姑娘问你,昨天魏王府闹了一晚上,可是有个女子上吊了?”

    孙长义大骇,跪下来叩头:“姑娘啊,草民在京城行医,贵胄人家的闺闱内事,每样每件,全都守口如瓶,绝不敢言呐!”

    屏风后的少女摇了摇头,右手复去抹弦,散音虚声空远,如禅寺钟声飘于耳边,抹勾几次,旷然止声。

    刻羽高声道:“孙郎中,您有您的规矩,可我家姑娘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又与魏王府一墙之隔,怎会不知昨日之事?只是姑娘家胆子小,到底怕鬼魅,听说那上吊的女子昨日后半夜便醒了,您放心,您只须告诉我家姑娘是与不是,其他不再多问。”

    “回姑娘,是。”孙长义满头大汗,袖子使劲擦额头,“也是奇了,昨日草民见那女子瞳仁都已泛浑,谁曾想到了后半夜,王爷突然来请,她眼睛又清明起来,脉搏呼吸全都有了,只是草民无能,无论施针用药,那姑娘一直不醒,王爷就派人进宫请太医了。”

    罗萦平安无恙。

    那就好。

    屏风后的少女的肩膀悄然放松,颔首示意。

    刻羽拱手道:“多谢孙郎中救治,我家姑娘心病已除,我叫人送您回去。”

    “多谢姑娘。”孙长义颤颤巍巍地站起,外头守门的流徽恭身引他出门。

    确认人已走远,刻羽抱来件靛蓝色男子直?长袍,伺候屏风后的人换衣。

    “公子,您这裙子……真好看。”他挠挠头。

    俞以清挽束长发,垂眸扫了眼花团锦簇的裙裳,耳根莫名其妙地红了:“是长姐留在府里的,幸好没穿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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