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下起了雨,如果这城中的罪恶没有这样放肆,或许这场细细密密的雨就足够洗尽铅华。

    他手握着一口青龙盘身的大刀,刀尖垂下,指着地面。这口刀是他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父亲宁可将它藏在箱子里,也不肯给他。

    刀身暗淡无光,是因好久不曾饮过人血,所以才变得这样憔悴吧!

    顾承松站在门边看着屋外的雨,雨落在地上又沾着泥溅在他的衣摆上。两个丫鬟见罢,依着规矩过来跪在他的脚边,淋着雨为他清洗衣摆。

    他冷瞥了一眼脚边的丫鬟,手里的刀悄悄转了方向。

    他近来太过放肆了,为了一个女人,差点屠杀了整座城的百姓。他已经疯狂到不能自己,以至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座不起眼的小城里。

    若不是这场雨,他还将继续疯狂下去。

    他该记起来了,母亲临死前,他是怎样承诺她的。

    说自己一定会找到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杀了他夺回属于自己的财富。

    说自己一定会成为顾家的继承人,继承父亲的这口青龙宝刀,成为最年轻的将军。

    想起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太恨了。

    他幼时瘦弱,三岁才会走路,他记得当他高高兴兴地蹒跚扑向父亲,却只换回他冷冷的一句:“承艺一岁不到就会走路了。”

    他学会舞剑的时候,父亲说:“还是承艺更有天赋一些。”

    他拼命读书,在学堂考了甲字第一时,父亲说:“若是承艺还在,他应该已经考上功名了。”

    这么多年,那个叫顾承艺的哥哥就像是无数只尖锐的针,七零八落地藏在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每当父亲提起他的名字时,他的心总是会剧烈地疼痛起来。

    直到后来,他只要想起他,就会心生绝望。

    他握着刀的手开始颤抖,愈是颤抖,愈是握的紧。

    一道刺眼的光扫过两个丫鬟的眼,她们还没来及看一看这道光是从何而来的,就已经再也睁不开眼了。

    血湿润了这把青龙大刀,它一瞬间又变得锋芒逼人。顾承松举起刀,任由殷红的血顺着刀身流满他的手。

    血映得他的双眼都成红色的了。

    一个侍卫低着头小跑进来汇报任务,刚一跪下,看见膝盖边被雨冲刷得惨白的两颗人头,顿时吓得无声。

    “有话快说!”顾承松沉声怒道。

    “是、是这样的,顾将军,有消息说铃兰姑娘在青山寺。”

    “那还废话什么,赶紧去把她带过来!就算是绑也给我绑回来!”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已经死了!”

    *

    “下雨了。”云心倚在门前轻叹道。

    “下雨怎的,下雨了多好,下得大些,再大些,把那些坏人都淹死最好!”俏皮的小师妹撑着伞蹲在门边玩泥巴,她身上穿着戏服,是因随时要准备去顾府。

    那个京城来的顾家公子原定在今日娶亲,可临时又取消了,梨月堂的小徒弟们不知缘故,但又不敢怠慢,都穿戴得好好的,在薛师傅的指挥下排练,只等东家一声令下,就赶忙过去。

    黑白灵堂里排练一出出喜庆的戏,为的不过是银子罢了。

    师父死了,戏班子里实在穷,已快要揭不开锅,这些日子全靠变卖师父的遗物过日子。若不是云心拦着些,这梨月堂里恐怕已经空空如也了。

    “下雨了不好,下雨了有什么好的。”云心喃喃道。

    下雨了,山路滑,那个承诺自己只是去与师父道别的情郎,又不知几时能归。他是否会因路不好走而在山上多留几日?那不在计划内的几日里,他是否会变了心?

    雨中人影幢幢,每一个从远处走来梨月堂的人都让云心心中一颤,因她害怕他们是文空师父委托过来,捎信于她说一切都是他一时迷惘,他仍心在佛门。

    好在好在,来的都是秦师傅的戏迷,敬一炷香就走了。

    有一个老和尚从她面前走过,许是出门着急,他未曾打伞,雨将他的浑身都浸湿了,把原本鲜红色的袈裟,染做暗红。

    许是因意中人也是出家人,她心有戚戚。

    “老师父,撑把伞吧!”云心追上去,将一把绘了蔷薇丛的油纸伞递给他。

    那老和尚顿了顿足,却未曾去接,甚至连看也不曾看她一眼,就走了。

    云心看着他在雨中化作幻影,心里忽地一沉。

    “哈哈哈,姐姐,瞧你做的好人,人家不领情呢!”小师妹远远笑道,“恐怕你是太想文空师父,所以出现幻觉了吧!”

    云心听罢,默然回身,路过她的身边,轻声道:“妹妹,我想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抬头看见窗台上的蔷薇,走过去,将它执在手中,放在心口。

    *

    净莲也已经累了,却连一点妖气也不曾寻见。奇怪,昨夜坐于禅房之中,从窗看去,明明见山下有厚重的黑雾,那必是妖气无疑,怎的今日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莫非是这大雨将那只放肆的妖庇护,所以叫他无处可寻?

    雨已经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了,他不曾要那位女施主递来的伞,也是因他怕那把伞会干扰他寻妖。

    人妖殊途,岂可共存一世?

    他净莲,不自诩自己是什么得道高僧,他也心知自己无能位极住持之位。若非当年凰羽饶他不死,青山寺只剩他一人,那么方丈禅杖又如何能落到他手?

    不过,他心如明镜,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佛祖把凰羽交给他,为的是让他认识到妖之恶。

    为的,是让他铲除世间所有的妖。

    他的僧鞋忽然踩到一团糟糕的肉,然后他放眼望去,眼见的是连续不断的残缺尸体。有些看不出是属于哪类生灵,有些则显而易见的是人的尸体。

    这样的场景,与那一年的青山寺,如出一辙。他痛苦地回忆涌向心头。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他加快了脚步,顺着尸体走向一座隐匿在枯木丛中的小屋。

    这座屋子,坐落于此似是已有百年,枯藤从四面八方钻出,把屋子团团围住。

    净莲刚一接近,这些枯藤便像恶鬼的爪,张牙舞爪地向他冲过去。

    是树妖。

    净莲不曾带劫烬剑,于是失去了平时的战斗力,险些一命呜呼。

    门在最后关头被打开了,枯藤也应声回归原位。

    “净莲师父,你还好吗?”说话的,是英台。

    原来是她。

    那么重的妖气,竟是她散发出来的?

    净莲疑惑。

    “师父,你来了正好,我刚想去找你。”英台淡淡道,满脸憔悴,转身进屋。

    净莲不问所以,跟着她走进门,然后看见了此生最叫人不可信的一幕。

    那个书生,梁山伯,正满嘴是血的站在屋子中间。

    人现妖像,比妖更可怕。

    他只在书上见过这样的景象,如今真真正正呈现在自己眼前了,就连他,这样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畏的人,也难以不惧。

    “夫君有一日病得严重,我不敢怠慢,便以妖气救他。可我不曾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英台轻轻地说,声音悠悠,听不出感情。她缓缓回头,对净莲说:“师父,我知你法力高超,可否不计前嫌,救我夫君一命!”

    净莲没做回应。

    英台急了,在他面前跪下,双眼朦胧:“他明年还要参加秋考,他是要当状元的!师父,你就救救他吧!”

    “秋考……是不可能了。祝姑娘,你身为妖,应该知道妖中最恶者该如何处置。”

    “三昧之火,焚身销骨。”

    “是了……”

    “可是净莲师父!”英台猛地站起来,挡在他与梁山伯之间,凄凄看着他,“夫君不是妖,请师父手下留情!”

    “焚身销骨,已是手下留情!”

    “他到底是个人,你作为得道高僧,又怎可滥杀无辜!”

    “他已不再是人。由人成妖,比畜生成妖更为凶险。祝姑娘,我想连你也已经不能控制住他了吧!”净莲瞥了一眼英台缠满纱布的胳膊。

    天知道她是怎么度过这一天一夜的。

    那夜,他们成亲,她一喜,偷喝了几杯酒,露出妖像,唬他昏死过去。她倒是不在乎,本想着等他醒了就与他说清楚,自己是妖非人,但自己有一颗人的心,愿与他同生共死,执手偕老。

    可次日早起,却见梁山伯坐在她的身边,红着眼看着他,满嘴獠牙。

    是只有妖才会有如此面容。

    祝英台方才想起自己曾以真气救他性命,该是那个时候让他染上妖气了吧!

    她过去曾听凰羽说过,妖中最恶者,当属五毒成妖,虎豹也会畏惧三分,而比五毒更甚者,则是由人成妖。

    畜生成妖自可吃畜生续命,而人成妖,则必须吃人,否则心性大乱。

    英台无奈,只得趁着天黑去捡拾河边的尸体回来喂他,可他像是吃不饱,血红着眼睛盯着她看,她一只千年花妖,竟怕了。

    二人争执之时,梁山伯已经又起妖心。他作为人之时就没有什么感情,如今成妖了,也就更可怕了。

    完全不顾眼中的猎物是前一天还曾让他心动的新妻,他举起可怖的妖爪向她冲过来。

    英台只顾求净莲,什么也没察觉。被净莲猛地推到一边,才看见那样的恐怖竟近在咫尺。

    净莲不是梁山伯的对手,为了躲避他的进攻,他踉踉跄跄摔在地上。

    眼见将输,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梁山伯听罢愈发狂躁,怒吼着扑向净莲,可怜他年老体衰,躲闪再难,只得心中不住念佛。

    “净莲师父,这里交给我来。”沉冷的声音里,一个火红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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