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懒散的兵,日当头靠着自己的破铜烂铁,坐在大雄宝殿的门槛上,面前放着一篮子瓜子,一篮子花生,一篮子烧饼,一篮子馍馍,外加三壶茶。

    都是香客们从家里带来,供奉菩萨的,如今全成了他们的点心。

    一个胖子喝了口茶,懒洋洋地说:“这寺庙不错,风景好,地方也大,还不停地有人送吃的来。”

    一个独眼说:“何止是吃的,那功德箱里满满的,全是碎银子,随便抓一把,够用好多天哩!”顿了顿,压着嗓子说,“我昨晚去其他殿里看过了,这样装碎银子的箱子有好几个,咱就算天天拿天天用也用不完!”

    一个癞子嗤笑道:“这么喜欢这里,不如剃了头发留下做和尚。”

    独眼回道:“做和尚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比我们上战场送命好得多?和尚四大皆空,不为俗事所扰,过得一日是一日,叫人羡慕非常。”说着话,还晃着脑袋,假装自己是参透佛法的高僧。

    癞子道:“做和尚吃不了烂炖肉,喝不了老泥酒,还玩不了花姑娘!这种日子,过一天就能憋死你!”

    几个人沉默了,只听见嗑瓜子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胖子揉了揉肚子说:“我昨天开始就没吃到肉,早起受不了了就去厨房绕了一圈,他妈的除了叶子菜就是蘑菇萝卜,饿极了啃了三根萝卜,这会儿更饿了。”

    癞子也叹道:“我也想吃肉了,嘴里寡得厉害。我原来还不知道,这不吃肉比不玩花姑娘还要叫人受不了。”

    独眼也同样抱怨,不过他不只是抱怨,他还在出主意。

    “别坐着了,起来找找哪里有肉吃。”

    “哪里会有肉,这里可是寺庙。”胖子倚着门框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顾将军什么时候下山,等下了山,我要吃他个三天三夜。”

    “还有花姑娘,我点十个来陪我!”癞子歪嘴笑道。

    独眼起身,拿起自己的破铜烂铁,冷瞥二人:“等顾将军下山,就是他称王的时候,到时候你我可都是开国功臣,要什么没有?还吃肉玩姑娘,瞧你们那点出息。”

    胖子和癞子被说得满脸尴尬。

    癞子瞪着独眼唯一的那只眼睛说:“开国功臣轮得到我们几个小兵?我当下只知道肚子饿没肉吃,哪想得到以后的事?”

    “没肉吃就找肉吃,躺这儿做梦有什么用?”

    胖子懒洋洋地说:“我昨儿就找了,没得半点荤腥。漫山遍野的,连只兔子都找不见。”

    独眼眼睛一瞪,阴森森地说:“找不见兔子,还找不到人吗?”

    三人六目相对。

    癞子点了点头,用舌头剔着牙说:“说得对,什么肉不是吃?人肉也是肉。”

    *

    烈日当空,蒸着寂寥大地,不大的静心室门窗紧闭,被烘烤得很是闷热。

    燃烧了一整夜的白色蜡烛化作点点烛泪,终在一声凄厉的鸦叫声里,燃尽了最后一丝烛心。

    净莲依旧在打坐,闭着眼,盘着腿,捻着佛珠。汗珠从他的头顶滚落,滴在衣领上,浸湿了后背。

    他从昨晚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现在。

    老和尚入定的功夫,着实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

    英台因体内藏了剧毒的妖气,怕惹恼了十方菩萨引来惩戒,因此不敢随意走动,只能一直跟着净莲。

    说来可笑,当初正是在这里,她被净莲用硫磺粉驱赶,彼时她一心发誓,等有机会了要让这个可恶的老和尚付出代价。

    未想会有今日,需躲在他的身边才能活命。

    她伏在净莲身侧睡了一晚,早起睁眼发现老和尚还是昨晚的姿势,觉得有趣,便学着他的样子打坐。

    但打坐不足半柱香的时间,便受不了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净莲浑身一晃,停下捻佛珠的动作,却依旧岿然不动。

    英台等着他言语,却未曾等到。

    她撇了撇嘴,便起身在屋子里瞎转。

    她以前就对这间屋子感兴趣,因当时这里有文才师父。

    她初见文才师父时,就觉得自己跟他有缘,那个小和尚,面如傅粉,仪表堂堂,只一眼就叫人忘不掉,难怪那么多女客喜欢来找他。

    依着墙的书柜里放满了经书,她偷看净莲一眼,然后悄悄打开书柜,随意乱翻。

    这些经书跟那些孔子孟子一样,写着晦涩难懂的文字,叫人看不明白。她只看了几本,就没了兴趣。

    她又蹲下身拉开下层的抽屉,想找些有趣的玩意。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签筒,霎时思绪纷乱。

    “叩——叩——”

    门在这时被敲响了。

    英台心下一惊,像小动物一样爬上榻床,伏下身躲在了净莲身后,连抽屉都忘记关上。

    “叩叩——”又是两声,然后,“师父,弟子文才,有要事相告。”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似是刚刚悲痛欲绝过。

    净莲终于睁开眼,看向门。

    想起身去开门,却已有一个袅娜的身影冲在了他的前面。

    英台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开门,她感觉自己好久没有见到文才小师父了。

    门打开,文才泪如雨下,流着泪喊道:“师父,文空师兄他……”

    蓦地看清了面前的人,一愣,闭上了嘴。

    “文才师父,是我!”英台踮起脚,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文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垂目不语。

    “小师父?”英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几天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英台呀!”

    文才不敢再看她。

    他此前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座土地庙前。他看见她显出妖像,将那个书生扑倒。

    然后……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下,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觉得她跟铃兰一样,初修成人,根本不懂人心,看不见他眼角挂泪,非要趁着现在与他叙旧。

    但他又不愿意像对待铃兰那样对待她,一走了之。

    他是有很多话想对她说的。

    净莲饶有深意地抬眸看向二人,半晌不语。

    英台见文才不理她,心中一急,伸手扯他的僧衣。僧衣凌乱,露出一片前胸。

    文才脸色大变,眼神慌乱地看了一眼净莲,要挣脱。

    净莲这才沉声唤道:“英台,过来,不要胡闹。”

    英台听罢不情不愿,但还是松了手,低着头乖巧走到净莲身边坐下,手撑着榻边,歪着脑袋晃着两条腿。

    说起来,她比铃兰修行的时间长,所以比铃兰懂事一些,但到底是妖,妖性难改。

    没了英台拉扯,文才却仍不敢走进来,站在门外,由着大太阳照着,满身是汗。

    净莲又说:“进来吧,英台是我的客人,你别放在心上。”

    文才一愣,点了点头,跨进门。

    刚进门,就看见还没关上的书柜抽屉,和零散在地上的签筒,霎时回想起当初。

    净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亦想起了那日。

    原来一切因果源头,皆由那日所起。

    如今了悟,已然迟了。

    因果已定。

    他沉叹一声,问:“你刚刚说,有要事相告,到底什么事?”

    苍老的声音唤醒他的悲痛,心房颤动,双眼重新朦胧。

    “师父,文空师兄他、他被那个将军杀了。”他说着浑身止不住颤抖,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

    净莲垂下眼,一滴浑浊的泪随之滚落。

    生死无常,世事浮云。

    这话,他作为得道高僧,自是懂的。

    只是如今,他竟有些不甘。

    难道人活一世,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

    一切,净莲都早有预料。

    当年,他从寺门前将那个已经冻僵的孩子抱起之时,便摸到了棉衣里的藏物。

    为了这个孩子,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他知道,迟早有人会找来这里,到时候免不了一场血腥之灾。

    于是,在夜半三更寂寥无声之际,他悄悄毁了那件棉衣,也毁了兵符。

    他没想过什么家国天下,这样做,只是在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从大雪中救得文空,那么就不得让他死,他要护他一生。

    只是,文空他命中有此一劫,躲不过。

    不仅躲不过,还因没了那块兵符,所以惹来了满城风雨。

    净莲不仅未能救得文空,还害了全城的百姓。

    所以,空有一颗向善的心,又有什么用?秉承着佛法行善,又能改变什么?

    生死有命,谁能左右?

    世事混沌,谁又能独善其身?

    他这一刻,彻底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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