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予初之前只知道中宫的礼节繁琐,但直到侍女将她领入清幽的小径,跨过白石小桥,穿越光线斑驳的廊庑,到了小室的门前,两排侍女垂首以待,跪坐于阶上为她拉开门,她才真正明白了“太阴”这两个字的重量。

    岑行止坐在明亮的室内,一袭黑衣,白肤如雪,仿佛光下的一缕流云。

    “坐吧。”他轻声道。

    门在她背后无声合上,室内只余下了他们二人。

    奚予初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悲哀地发现自己仍未适应他的美。人,真是一种浅薄的生物。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到茶桌的另一侧,把手放到膝盖上,低着头,不多看,也不说话,只等着他先开口——没办法,偌大中宫,白景之下就是岑行止掌权了,她若是不想被当成邪祟同党乱刀拿下,最好谨言慎行。

    倒是岑行止瞧见她乖巧的模样,似是笑了:“不必如此拘谨,我早已说了,怀安与我是旧友。”

    “好的。”奚予初道。

    “前几日的册封礼上,可是吓到你了?”

    “还好。”

    这是实话,她不会长久地纠结于什么,这不仅毫无意义,还很耗费心神。

    然而,她回完后,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奚予初后知后觉自己答得太过敷衍了,心里一突,又补了一句:“因为月主大人说与怀安先生是旧友,所以我没有很担心。”

    “原来如此,”

    岑行止温声道。他的眼里似乎有蒙蒙的云雾,如春潮带雨,让人觉得柔和,却又难以看清,“怀安已死了,世人皆说他是邪祟,我虽不信,但你却仍得小心行事。若是被人发觉你与他有来往,中宫不会留你的。”

    这就是要为她保密的意思了。

    “多谢月主大人。”

    瓷器的敲击声,还有流水声,岑行止开始斟茶。

    美人敛目,垂袖斟茶,这本该是一幅绝美的图景,奚予初却坐立难安。她有问题,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了,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如钉子卡在她的骨缝里,让她浑身难受。

    她想问他知道些什么,怎么知道的,叫她来又是为了何事,但她不知如何问出口。

    因为她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直觉——即使岑行止一抬手将她杀了,血流了一地,门外的侍女们也只会无声走入,跪下细细擦拭,再将残肢拾走。到了明日,无人知晓她已死了。

    醒醒!从传闻来看,岑行止不是这种人啊!不要乱想了!

    奚予初深吸一口气。

    一个,就一个。

    她告诉自己,只问一个,最多也只有一个——一个能容纳下最多含义的问题。

    “月主大人,”满室茶香中,她开口了,“我有一事想问……大人是如何认出我的?”

    此言一出,岑行止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停下了。

    地上有斜斜的影子,是窗影,一格又一格,铺在他黑色的衣角上。他抬头看向她,许久,才微微一笑:“怀安曾与我说起你,说你有一颗玲珑心。如今一见,确实如此。”

    似乎什么都没有回答,又似乎什么都回答了。

    短短一句,奚予初品了又品,得出了唯一的结论:是老岁官。他曾与岑行止提起过自己,而且说得很细。

    ……真是如此吗?她无从得知。

    岑行止将一盏热茶送至她面前:“尝一尝?”

    奚予初接过,她其实对古代的品茶礼节一窍不通,已经做好了乱夸一气的准备,硬着头皮喝了口,却惊讶出声:“……是甜的。”

    “加了桃膏,每年秋末扬州都会送来,之前一直堆积着,今日才想起,”他在笑,“和苦茶相比,小姑娘大抵都更爱喝甜的,不是么?”

    奚予初抬头,看向对面的黑衣青年。

    他的容光清绝,照亮了一室,说话也是轻缓的:“怀安还嘱咐过我,说若是你来了,力所能及时便帮上一把,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缘由。你可有需要我的地方?”

    奚予初怔了怔。

    短短几秒间,她的心思千回百转——她可以信任岑行止么?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早已掌握了她许多秘密,债多了不愁,而且靠近白景实在是难如登天,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终于,她开口道:“我想……我想去往天晷殿下的身边。”

    岑行止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我听闻你们已经受过‘剪枝礼’了?”

    “嗯。”

    “此礼并非中宫之礼,乃是殿下独创。殿下自小就能看见所谓的‘脏东西’,他不喜那些人,一见便会杀之。有段时日,殿下杀得太多了,扶桑殿前的石砖瓦缝里都是掉入的碎肉,侍卫们只得拿细树枝一点点拨出来……中宫不得已,连夜编造出了‘剪枝礼’来粉饰太平。然而,最叫人不安的是,至今无人知晓殿下所说的脏东西是何物。”

    岑行止缓缓道来,面容平静。白雾从茶杯中升起,袅袅飘荡着。

    “知晓此事后,你可还要靠近殿下?”

    奚予初沉默半晌,点头:“是的。”

    隔着一层模糊的白雾,一层明亮的日光,他端详着她。

    “好,”岑行止温声应下,“过几日,我会给你消息。”

    ——————

    留在确定留在中宫后,奚予初搬了个家,搬去了卯殿,崔小公子和她一起。

    新的住所布置得很漂亮,窗边的青瓷瓶里插了一枝梅花。奚予初用手拨弄了一下花苞,推开窗,正巧崔小公子也开了窗。

    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是他先开了口:“我下午去找掌教修习术法,可要一起?”

    “不了不了,”奚予初摆手,“我准备睡一觉。”

    顶着崔小公子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她合上窗,安详地倒在了床上。

    来了卯殿,倒是离白景近了不少,扶桑殿就在不远处,方才她还看见了它高高的穹顶。奚予初想了一会儿自己的糟心任务,拉过被子,埋住脑袋,在寂静的黑暗里渐渐渐渐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笑声。

    那笑声很轻,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很近。

    她睁开眼。

    黄昏。

    入目是黄昏,无处不在的黄昏,填满了她的卧房。

    那是燃烧一般的赤金色,四周的墙壁仿佛被水吞没,摇曳着一圈圈的粼粼光华。那些光拖得长长的,漫过窗台,漫过静默的青瓷瓶,也漫过那一枝低垂的梅花。

    奚予初的头晕乎乎的,仿佛无数花点在闪。

    她翻身坐起,呆愣地望着面前一条条垂落的白纱帘。它们飘动着,交叠,又错落分开,把夕阳切成一块块翻滚不休的阴影。

    这是我的寝室么?

    如果是的话,这些白纱帘是怎么回事?

    奚予初伸手去够那些白纱。但在碰到它们之前,她先碰到了一束光,温暖的,很滑,惊得她缩回了手——怎么回事?她居然摸到了阳光?

    她不信邪地试了试。

    是的,阳光有了实体,可以触摸,是一堆热乎乎的丝绸。

    不对劲。

    奚予初仰起头,看着满屋浮动的阳光。

    她一定是在做梦,没错,这是梦。

    知道是梦后,奚予初放下心来。

    她张开手臂,像抱一只巨大的玩偶一般抱了满怀的阳光,向后一倒,开心地摔在了床上。

    好耶,又软又暖,真是完美的睡觉伴侣。

    若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是她怀中的阳光并不怎么安分。它们从她的臂弯里流出,挤出她的颈窝,从枕头上淌过,在被褥上聚成了一滩亮亮的水洼,似乎不怎么想被她抱着。

    奚予初抖了抖被子,于是那水洼被顺滑地抖入了她怀里。

    “睡吧睡吧,”她揽着这团热乎乎的阳光,打了个哈欠,“别挣扎了……你不困吗?”

    ——————

    夜色黑沉。中宫寂静。

    侍女们端着安眠香,无声地跨入扶桑殿的门槛。

    晏琼立于门口,一手放于刀柄上,盯视着来往的宫人们。

    他担任扶桑殿的天军将领已三年了,早已将所有细节都刻入骨髓。何时送香,何时点香,何时撤香,一分一秒都不可有差池。天晷殿下向来浅眠,如果香味浸得太久了,他会在夜半醒来。

    今日亦是。

    晏琼从门口向内看去,入目只有殿宇深深,白帘幢幢。每个无月无风的晚上,那些白纱帘一动不动,一眼望去如同森森白齿,择人欲噬。

    是啊,他想,这世上最可怖的凶兽栖息于此,连涌出的空气都带着血腥气。

    那是上午刚死的太白的血。

    通常而言,太一殿下上午杀了人,会在下午再喊一个过来,然而整个下午,里面都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安静。

    作为天军将领,他该进去询问殿下是否有异。可他做不到,仅是这个想法就让他大汗淋漓。晏琼松开刀,他的手心湿了,冷汗全黏在了刀柄上。

    忽然,他听到了来自殿内的笑声。

    殿下很少笑得如此开怀……发生了什么?

    侍女们尽数垂首,仿佛无数张开的鱼鳞闭合。

    晏琼腰间长刀的刀柄再一次被冷汗浸湿。他从她们中间走过,苍白的纱帘拂过他的盔甲,它们在咬合,研磨,吞下他,把他咽入逼仄的黑暗的食道里。

    这是一条只通向天晷殿下的窄路。

    他在最后一道纱帘前停住,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殿下,请问有何吩咐?”

    “……嗯?无事。”

    白纱模糊了后面的人影。

    晏琼不敢抬头,只能瞥见他垂下的一缕黑色长发。一点亮光在他手边倏忽燃起,是天晷殿下点燃了整殿的烛火。他把头压得更低了,却仍然能看到殿下的那缕长发,黑如鸦羽,在火烛下闪着潮湿般的细光。

    “只是睡了很长的一觉,”殿下说,“刚醒来。”

    睡觉?从下午开始的吗?怪不得如此安静。

    晏琼先是恍然,紧接着便是一惊。

    天晷殿下生来就不喜中宫的繁多规矩,也从未有人敢约束他,他是不可估测的深渊。这么多年下来,有规律可循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杀人,殿下杀人只看兴致,因此不杀则已,一杀则杀许多人;

    二是睡眠,殿下极难入睡,往往到深夜才能睡着,而且睡不了很久。

    「或许后者正是前者出现的缘由。」

    晏琼也曾这样想过,但他并不能猜出殿下每夜的睡眠如何,正如他一向无法从殿下的笑容里猜出他今天要杀多少人——直到殿下主动开口:“今日睡得很好呢。”

    把头叩在地上,他谦卑地回应着:“是。”

    殿下笑了:“哎呀,别这么无聊嘛,‘是’?……我知道你能说出远比这个好得多的回答,抬起头来,我有话要问你。”

    晏琼感到自己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扣过地砖的边缝,生生地疼。他依言抬起头。隔着不甚清晰的纱帘,他看见殿下换了个坐姿,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似乎在把玩什么,黑发又顺着床沿垂下了几缕。

    “可曾做过梦?”

    “回殿下,做过。”

    “你认为它们有何深意?”

    晏琼怔了怔,不得不去想这话中是否暗含了某种陷阱。但他别无办法,面对殿下时,诚实是唯一的活路。

    “自己的心事,”他说,“梦里一般都是自己平日里想着的东西。民间有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下也认可这个说法。”

    一殿寂静,烛火幽幽。

    许久,天晷殿下说:“……原来如此。”

    他轻声笑起来,放下了一只手,搭在床沿边。纱帘随着一点轻微的穿堂风摇晃,晏琼瞥到了天晷殿下苍白的指节。他的指骨偏细,或许是因为年纪尚轻。然而这指骨可以轻易地捏碎太白曜师的头颅,他早已亲眼见过无数次。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殿下说,“有意思的说法,我很喜欢。我从未做过梦,但大致可以想象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只小鸟停于你的头顶,又在你抬头前飞走了,是不是?”

    「就像一只小鸟停在你的头顶,又在你抬头前飞走了。」

    这句话让晏琼恍惚了片刻,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他顿了顿,才开口:“是的,梦都是如此。”——他明白自己一定被看穿了,因为天晷殿下又笑着问:“是么?”

    不是的。

    对他而言,梦不是飞来的小鸟,梦是地狱,塞满了从扶桑殿里拖出去的死尸。那些噩梦遥远而可怖,他无法反抗,也无法逃离。晏琼咬住了牙,深深叩首,不再言语。

    烛火微颤。

    天晷殿下从床上起身,落地的声音微不可闻。

    他的黑色袍子垂在地上,边缘用金线绣着灼目的太阳:“小鸟、小鸟、小鸟,飞去哪儿了呢?真是叫人好奇……”

    白纱被掀起,天晷殿下赤足走出。

    他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下面浮出的血管不是青紫的,而是瑰丽的淡金色——那是太阳,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们说他沐浴烈日而生,身上流淌着金乌之血。

    “玩点有意思的吧,”

    那流淌着金乌之血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晏琼似乎闻到了烧尽的灰屑的气味,干苦,焦涩,但他知道这只是幻觉。

    “五日后,叫各殿把人都聚起来看看……这一回,我说的是所有人。”

    ……

    晏琼从巨兽的齿缝间狼狈逃出。

    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汗水顺着他的指尖留下。侍女们仍然站在原地垂首,在无光的夜里如同一个个僵直的人偶。

    “都出去,”晏琼低声说,“今夜不需要安眠香。”

    领头的侍女回答:“是。”

    “把各宫的天军将领喊来,还有掌事女官,就说天晷殿下要巡行,让曜师们待命。”

    “是。”

    汗水慢慢渗入了他的眼睛,刺刺地疼着。

    “准备好轮番交替的洒扫人,”晏琼握着刀,大步走出扶桑殿,“多安排几队,各殿都要有……其他曜师如果问起来,你就告诉他们,中宫即将血流成河。”

章节目录

金乌殿下又发疯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银河果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银河果壳并收藏金乌殿下又发疯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