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王元一脸明朗的少年气,回头招手:“二妹妹,过来呀!”

    淑仪和九岁的王介,也都回头找寻妹妹的身影。

    躲在祖母身后,揪着祖母衣裳的贞仪,探出扎着红绳的小脑袋,第一次瞧见了自己的祖父。

    前几日,贞仪悄悄听到了一些关于祖父的传言,大家都说祖父脾气不好,很爱与人吵架,从海丰县令吵成了阶下囚,从宣化府吵到了嘉应州,又从嘉应州吵回了金陵家中……

    因此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怪尹”。

    可贞仪觉得传闻不对,祖父一点也不怪,也并不爱吵架,他回到家中后,每日只做两件事。

    两件事其一,是读书。

    王者辅每日晨早都会带着孩子们读书。

    读书的地点是王家专拿来藏书的书屋,王者辅没回来之前,书屋一直是上着锁的,只有王锡瑞和王锡琛可以进去取拿书籍。

    贞仪之前从未有机会接触这处“禁地”,但祖父回来后,书屋的门向所有孩子敞开了。

    第一次进书屋时,贞仪跟在祖父身边,橘子跟在贞仪身边,一人一猫努力仰着头,随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上方看去,听老人读了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寄舫书屋。

    寄舫书屋前,有一方小池塘,塘边有亭,名德风亭。

    王者辅和孩子们说,待天气更热些,便带他们去亭中读书。

    每日读书时,王介来得最早,等贞仪和橘子到时,他已经读完一篇《师说》了。

    淑仪不是每日都来,贞仪听说,大姐姐最近在用心学女红,三叔母说,那是比读书更要紧的女子“功课”。当然,书还是要读的,才女之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情,近年来女子读书作诗蔚然成风,有些才名会被夫家高看一眼。

    但三太太更喜欢女儿读闺塾,而不是跟着老爷子做学问,做学问那是她儿子王介的要紧事。

    每隔三日淑仪都会去金陵城中一家闺塾中上课,那里有一位被朝廷赐下过贞节牌坊的夫人负责教授课业,淑仪在那里读女子该读的《女则》,学作时下流行的闺阁诗。

    杨瑾娘一直拿生养了一双好儿女的三弟妹做榜样,她常常去寻三太太为教女大业出谋划策,生怕贞仪落下了什么,便不能再成为一名淑女。

    三太太笑着告诉她不用太紧张,贞仪才五岁,八岁入闺塾是最好的年纪。

    杨瑾娘点着头默数着日子,那便还有三年。

    每日读书时,王元也时常瞧不见人影,同淑仪不同,他不来书屋的日子里都在呼朋唤友四处寻乐。

    但当王者辅做另一件事时,王元却很热衷跟随。

    午后,王者辅总会去钓鱼。

    王家宅子后不远,便有一条小河,每当天气晴好的午后,王者辅拎着小马扎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拿鱼竿的王元,再后面是抱着有自己一半高的鱼篓的贞仪,然后是一边胳膊夹着卷起的小席子、一手拿着食盒的春儿,最最后面,是眼睛紧盯着食盒的橘子——那里面有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

    王元总有很多朋友来寻,常是钓到一半便没了人影,多数时间里便是贞仪陪祖父钓鱼。

    这也是祖父给贞仪“开小灶”的环节,老爷子常常拿一截树枝在地上写几个漂亮工整的大字,教给贞仪。

    几个大字,便可以打发贞仪一整个午后的时间。

    春去秋来的小河边,总能瞧见小小的女孩子或盘坐或蹲在席子上,稚嫩的小手握着树枝,一遍遍照着写画,她远比寻常孩童要安静专注。

    “啪嗒”一声,每当贞仪手中树枝断开时,橘子便又叼来一截新的树枝给她。

    橘子身兼数职,除了看护贞仪写字之外,还要帮王者辅盯钩。

    秋高气爽,王者辅偶尔午后瞌睡,橘子便拿一双瞳孔竖起的眼睛紧盯鱼钩,每当有鱼儿咬钩,橘子便嘭嘭两拳将老爷子打醒。

    老爷子一个激灵睁开眼,赶忙收竿。

    若是大鱼,便丢进鱼篓里。

    若是小鱼,则归橘子所有,这是规矩,也是橘子应得的工钱。

    橘子凭着一猫的工钱,养活了方圆五里内不少野猫,前来围观王者辅钓鱼的猫儿从一两只变作三四只,再到十来只。

    这十来只猫儿里,橘子最看不顺眼的是一只黑白猫。

    它好心招呼大家来领鱼,结果有一回吃鱼时,那黑白猫突然丢下嘴里的鱼,莫名其妙将它一口气追出了三里地……虽说当猫哪有不神经的,但神经到这般地步,也是少见!

    随着来领鱼的猫猫越来越固定,王者辅渐感到一丝压力,哪日若是没顾得上来钓鱼,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歉疚,也就是后世所称的休息羞耻症——原本的休闲之举竟逐渐染上了十恶不赦的班味。() ()

    好在猫猫们并不贪心,每只猫领到小鱼一只,便叼着跳进草丛里离开,决不多领。

    橘子后来发现,这是因为那只黑白猫在维持秩序,噢,那厮原来是把自己当猫界警官了,只许每猫拿一条鱼。

    橘子想起来了,自己被对方狂追的那一日,正准备吃第二条小鱼……在对方眼里,大抵是违背猫界法律了!

    可它是东道主呀,凭什么连它也管?说到底还是神经!

    橘子在心底痛骂奶牛猫时,忽然听贞仪好奇地问:“橘子,是你偷偷告诉它们,此地有人布施鲜鱼吗?”

    嘴巴里咬着根鲜嫩的鱼腥草,枕臂躺在席子上,翘着二郎腿的王元眯着眼睛道:“二妹妹,你这话就不了解橘子的为猫了,要我说,它一定是这么跟野猫们说的——”

    王云说着,作势清了清嗓子,一手横于身前,如戏台上的官老爷一样转了转脑袋,拿威风倨傲的语气道:“本大善猫橘员外,雇一长工在此渔业,特设流水席宴请乡亲!”

    贞仪笑了起来,“长工”王者辅摇头附和道:“苦哇……”

    蹲坐在王者辅脚边的“监工员外”橘子甩着尾巴,不给王元一个眼神。

    这河边一幕,被隔壁府中的钱家小姐瞧见,画作了一幅画,在中秋那日,送给了贞仪。

    钱家小姐名与龄,字九英,比淑仪小一岁,比贞仪长六岁,她和淑仪在同一家闺塾里读书受教,又因两家是邻居,女孩子间常有走动。

    钱与龄已故去的祖母是有名的书画家,她在书画上也极有天赋,今年不过十一岁,笔下丹青已具雏形。

    钱与龄很喜欢贞仪,贞仪也很喜欢这位爱说爱笑的九英姐姐。

    中秋,贞仪得赠画一幅,钱与龄与淑仪近来在学作诗,便玩笑着让贞仪为画“题诗”一首。

    五岁的孩童如何做诗,不过笑闹而已,但贞仪却煞有其事地果真作了首童趣诗,郎朗念道:

    【大父持竿溪边钓,

    招来花猫七八个。

    橘子兢兢监工坐,

    唯见长兄睡大觉。】

    钱与龄与淑仪愣了一下后,对视片刻,都不由笑起来,钱与龄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这首诗很快在王、钱两家传开,人人都赞小贞仪灵秀聪慧,王者辅更是夸了又夸,亲自把着贞仪的手,将那首孩童诗题在了画上。

    杨瑾娘听说那些对女儿的夸赞也很欢喜,王锡琛也道女儿有读书作诗的天分。

    唯有王元因此挨了顿打。

    动手的是王锡瑞:“岂有此理……你五岁的二妹妹都会作诗了,你这逆子还在睡大觉!”

    王锡瑞打罢,去寻父亲诉苦。

    老爷子宽慰他:“既不是做学问的料,也不必勉强……脑袋空空,日子轻松嘛。”

    王锡瑞:“父亲,昨日儿子考他功课,不过是考了首长歌行,问他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前一句是甚么,您猜他怎么答?”

    王者辅倒也有些吃惊了:“这也答不出么?”

    王锡瑞痛心疾首:“只是答不出,痛快认了也就罢了,可他绞尽脑汁却答——俗话说得好!”

    王者辅沉默了片刻,捋了捋胡须,似在思考祖坟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末了叹口气,也不再强行宽慰长子——脑子空空本没什么,但空到这般地步,他通常也是建议打的。

    于是,当晚王元又挨了一顿。

    屁股开花的王元,在床上趴到第三日,忽然跳起来去追橘子,一路狂奔追到园子里,橘子火速爬到树上躲避追杀。

    王元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指向橘子,痛斥橘子放走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画眉鸟。

    橘子倍感冤枉,它才不是要放走,它本打算吃掉的!

    趁王元不备,橘子跳下树去,直奔寄舫书屋,去寻贞仪庇护。

    王家的日子吵闹又平静,秋去冬藏,几场雪后,很快又来到了一年立春。

    崭新的六岁贞仪偷偷庆幸,去年没过五岁生辰,果真有用,卢妈妈好像忘了要替她缠足的事了。

    然而孩童世界里的“灾难”,总是毫无预兆突然降临。

    正月中,雨水节气如期而至,贞仪还未来得及起床时,就被橘子吵醒了。

    贞仪睁开眼,橘子如临大敌地朝她叫着。

    贞仪坐起身,透过开了一扇的窗子往外看,只见阿娘正站在院中与卢妈妈说话,而卢妈妈手中赫然捧着一叠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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