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天蒙蒙亮时,孙家派人来把药取走了,因为是成药的关系,孙家来人还有些惊诧。

    毕竟这年头主打的是药方,直接往外给成药的很少。

    上午张峦本还坐下来好好准备功课,毕竟听了儿子的蛊惑,准备去应考乡贡,可当他拿起书本才发现,现在的他根本无法静心修习课业。

    “老爷,早些进城问问吧,大丫头昨日到现在都闷闷不乐,若是再不给个准信,只怕是……”

    金氏去安慰过女儿,回来后面带忧色对张峦道。

    张峦道:“孙家公子体弱多病,就算不是肺痨,那也是喘鸣,昨日问过大夫,那病症怕是一辈子都难治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见阎王,早断早舍离也好早安心。”

    张延龄在旁心说,你这个当爹的可真会安慰人。

    张峦本就不想静下心读书,此时也算是给了他逃避的借口,起身道:“那我再进城瞅瞅。”

    张鹤龄道:“爹,我也要去。”

    “你们俩在家乖乖呆着!出去净惹事,让你娘好好管教你们!”

    张峦一边训斥儿子,一边收拾家当,又出门往城里去了。

    ……

    ……

    本来一家人都不指望张峦能早些回来,谁知还没到中午,张峦便归了家,回来后兀自惊魂未定,急忙让妻子给他“驱邪”。

    张延龄闻听父亲回来,也到院子里瞧瞧是什么情况。

    金氏问道:“老爷把事问清楚了?”

    “别提了。”

    张峦一脸晦气,“早早到了大宅,谁知还没进门,就遇到坊正带着人堵门……嘿,你猜怎么着,大宅那边有人染上了瘟疫。坊正问我这两天是不是进去过,我只能推脱说今天刚到,这才让走。”

    “瘟疫?那……那……”

    金氏一听也紧张起来。

    张峦道:“乃痘疮。”

    金氏听了差点儿想抹眼泪,担忧地道:“昨日里老爷带两个小子去过,岂不是会……惹上邪祟?”

    张峦见妻子埋怨自己,当即板起脸:“事前谁能想到?不过我打听了一下,大宅那边不过是个长工身上起了疹子,不一定是痘疮,反正现在人已经送到牙古庙去了……听说最近城里染病的人基本被送到那儿隔离。”

    金氏有些自责:“明知道城里有疫病,就不该让两个小的出门。”

    “这不是没事么?”

    张峦看似在安慰妻子,但更多是为了彰显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

    张延龄走出来问道:“父亲,城里的痘疮瘟疫现在很严重吗?”

    张峦瞅见儿子,脸上满是不悦之色,尤其想到昨日是张延龄主动请求进城,心里更多了几分怨责,喝道:

    “最近在家老实呆着,哪儿都别去。城里闹瘟疫,本来只是城东王家几个大户出问题……痘疮这疫病素来都是一窝一窝的感染,明明都隔绝了,不知怎的还是传播开来。现在城里零星就有人染上。”

    所谓的痘疮,就是天花。

    张延龄很清楚,这年头,每当秋冬季节天花都会流行,不分地域和贫富,只有得过天花的人才对天花病毒免疫,不然任何一个人得了都是一种磨砺。

    不过这时代,对于防治天花已经很有经验了,那就是隔离。

    跟防麻风病一样,不过比麻风病要好一点,毕竟天花发病后痊愈就能终生免疫,而麻风病通常要折腾好几年,所以很多得了麻风病或是出过麻风病的人都会被送到山沟里安置,进而形成很多由麻风病人组成的村庄,近乎与世隔绝。

    张延龄道:“父亲没事吧?”

    “嗨,我能有啥事?为父好歹也是一家主心骨,身强体壮,抵抗力强,而你娘年轻时就得过痘疮,好不容易撑了过来,她也不用怕……就是你们两个小的最近哪儿都别去……”张峦道。

    张鹤龄也跟着出房来,傻乎乎问道:“我也听人说城里流行什么痘疮……爹,那玩意儿很厉害吗?”

    “哼!”

    张峦语气不善,“若真得了,生死各半,只能听天由命。没死的,脸上也可能会留下疤痕,你俩小子不怕,要是传给你姐姐,一脸麻子以后连嫁都嫁不出去。”

    张鹤龄不由望向老母亲,道:“娘不是得过?不也嫁人了?”

    “去,去!”

    金氏差点儿想拿起扫帚往大儿子身上招呼,却还是出口提醒,“回头烧点水,全家老小都洗个澡,把身上的晦气除一下。最近的确哪儿都别去了,等城里疫病消停下来再出门也不迟。”

    ……

    ……

    因为张家父子三人都进过城,还曾去过有着疑似病例的张家大宅,使得家里气氛愁云惨淡起来。

    张峦这下也不用出门了,既不用过问女儿的婚事,也不用去借钱,算是难得清闲下来,最后只能无奈跑回房间看书。

    张延龄借着给老父亲端茶送水的机会,进到主屋,看到张峦正在那儿漫不经心翻着书,近前小声问道:“父亲,您说城里有大户人家得了痘疮,他们现在咋样了?”() ()

    张峦接过茶水,吓唬儿子道:“都被关在家里,哪儿都不让去,所有吃喝用度,都由官府派专人放在门口,等人走远了才允许府上的人出来拿。”

    “死的人多吗?”张延龄继续问。

    “死了几个。”

    张峦道,“死不死的倒没什么,但如果你身边都是得病的人,还不让你逃出去,你不怕吗?”

    张延龄笑了笑道:“当然怕,我是问,那些大户人家的主人呢?”

    张峦道:“还能咋样?都被关起来了呗,有的直接被送去牙古庙了……你是不是也想去?再不老实,为父就把你送去。”

    张延龄心想,把我当三岁小孩呢?

    你竟然觉得这种吓唬人的手段对一个十一岁的少年管用?

    张延龄道:“父亲你说要是我们能帮他们治痘疮,咱能不能从中赚点银子,把咱家之前的欠债给还上,还能给父亲赚点考乡贡的盘缠,到京城过好日子?”

    “傻孩子,病得不轻啊。”张峦伸手摸了摸张延龄的额头,又跟自己比对了一下,“大白天发什么胡话呢?”

    他皱皱眉头,似也觉得奇怪,最近小儿子的反应跟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为父从来就没听说有人能治痘疮的,如果真能治好,别说几个钱,就算是金山银山也能赚回来,你当那些王公贵胄不会得病吗?嗨,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哈哈……”

    张峦觉得自己被儿子带偏了,开始闹癔症,做那春秋大梦。

    张延龄一脸认真地道:“我是说真的,治未必能治,但防应该没什么问题……父亲是生员,如果由父亲去说,他们或许就会相信。”

    张峦板着脸:“你想让为父被人戳脊梁骨吗?为父几时会悬壶济世的把戏?为父乃堂堂读书人!”

    张延龄道:“圣人不也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如果父亲明明有机会兼济苍生却畏畏缩缩,怎称得上是称职的读书人呢?”

    “你……”

    张峦听到后目瞪口呆,“你从哪儿学来的?”

    “不是父亲教的吗?儿记得,这是《孟子》的经义吧?”张延龄道。

    张峦一时羞惭,突然想到什么,破口大骂:“你个屁娃娃,居然教训起老子来了?什么有所为有所不为?为父从来都不是大夫,更不知如何兼济天下,怎能听你一面之词?再不滚开,小心为父用戒尺打得你皮开肉绽!”

    张延龄一时无语。

    果然有时代局限性啊!

    不过想想也是,就算眼前的父亲脑袋瓜再灵活,也想不到一向平平无奇的儿子有能力防治天花吧?

    ……

    ……

    就算老父亲不让掺和进防治天花的大业中去,也不阻碍张延龄在村子里打听远近有无病牛之类的消息。

    其实张延龄很清楚,天花的确没法治,只能防,如果是天花病人的密切接触者,只要在六七天时间内种了牛痘,仍旧可以在不发病或者是发轻症的情况下,成功逃过一劫。

    既然没法跟老父亲说清楚,他也就懒得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老老实实等着姐姐去应选太子妃,过自己富贵人生得了,干嘛去操那心?

    可没想到才过一天,次日下午,城里孙家就来人了,孙家人造访时张延龄正跟大哥在田间地头玩耍,见到有人进了自家门,似带了礼物前来。

    “啥情况?来下聘的?”

    张鹤龄兴冲冲就带着弟弟往家里跑。

    到了家门口,却见张峦正在跟来客寒暄,正是头两天张延龄见过的孙家家主孙友。

    张峦见到两个儿子回来,笑眯眯的,一脸得意之色:“那的确是我张家祖传药方,能给孙贤侄减轻病痛,也算是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孙友急切问道:“不知药方是……请恕冒昧,在下是想问,还有药吗?”

    张峦道:“要不这样,老夫让人配好药,明日你让人来取如何?”

    “甚好,甚好。”

    孙友一听,心情激动。

    张延龄看出来了,他给孙伯坚配的蒲地蓝的确起效果了。虽然这药在后世疗效没那么大,但一个能在抗生素、抗病毒西药泛滥的时代,还能突显一定价值的中成药,说它不好使是不可能的。

    且这年头的人都没用过抗生素,每个人的身体都是原生态,这也让蒲地蓝的效果更加明显。

    “那我两家的婚事……”

    “一切都按照来瞻兄说的办,怎样都行。”孙友道,“若犬子病情好转,必定带他亲自登门相谢,并如约兑现承诺。”

    “那就好。”

    张峦满意地点点头。

    随后老父亲把曾经的亲家公送出门口。

    等张峦回来,发现张鹤龄正在拆孙友带来的谢礼,不由皱了皱眉,却没出言喝止。

    “老二,你过来。”

    张峦突然对张延龄的态度改观,把二儿子叫到一边,慈眉善目问道,“你且说说,从何处听来的药方?你所说的治痘疮,莫非……确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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