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望着老父亲萧瑟的背影,突然觉得,张峦平时为人虽然很不着调,但必要时并不缺乏挺身而出的勇气和担当,对于这个家来说不可或缺。

    坊正走过来,以打趣的口吻调侃:“张家小官人,你爹有何想不开的?龙潭虎穴非要闯一闯?”

    张延龄道:“家父有着泽被苍生的情怀才走出这一步……夏虫不可语冰,你岂能理解?”

    “哈哈哈……”

    坊正跟周围一群看热闹的街坊发出哄笑。

    坊正笑得前仰后合:“毛头小子不知其中深浅,赶紧回家跟你娘说,让她准备丧事所用,或者早点改嫁……以后你小子就不姓张了,说不定姓王、姓孙什么的,现在认个新爹还来得及。哈哈。”

    张延龄撇撇嘴:“听你这话,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我爹说了,不能跟坏人为伍。”

    说着正要走,却见一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三十多岁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冲过来就拉着张延龄的手:“贤侄,我来得还不算晚吧?来瞻兄他……”

    “进去啦。”

    旁边有人提醒。

    “唉,我还是来迟了啊。”来人显得很遗憾。

    张延龄问道:“你……哪位?”

    来人道:“贤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宋叔啊……平时我与令尊交好,在同一屋檐下读过书,只是他考上了生员,而我一直都未能进学。”

    “哦,宋叔好,我爹进前面的宅院为人治病去了,有事等他出来之后亲自与他说吧。”张延龄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郎,难免会被一些不怀好意的有心人觊觎。

    姓宋的道:“来不及了,我与令尊有过约定,一人有难彼此都要支应,他府上的事就是我的事……王家当家的说是治病要给你家二十两银子,是吧?你这么出城不安全,我与你同去。”

    张延龄笑道:“宋叔,我听说过一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不会是惦记我家还没到手的二十两银子吧?”

    “哪有的事?”

    姓宋的义正词严道,“我不过是想护你周全。你个孩子,怎不识好歹呢?”

    一旁的坊正走过来,挥手驱赶:“哪儿来的刁民?人家这位张小官人,别说银子没到手,就算到手了也不用你维护周全……滚滚滚,再不走,把你扭送衙门。”

    “不识好人心,不识好人心。”姓宋的一看没便宜可占,又忌惮坊正身后虎视眈眈的衙差,灰溜溜离开了。

    坊正问道:“要找人送你回去吗?”

    张延龄没想到,坊正嘴上说话难听,却是个古道热肠,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下一个“无事献殷勤”者。

    “不用了,多谢你。我家大宅就在城里,我去那边就行。”张延龄道。

    “你家大宅不是也闹瘟疫吗?别过去了,早点出城回家,要是路上有人鬼鬼祟祟跟着,你就跑,或者跟你同村的人一起回去。”

    坊正说着,对周围看热闹的人道,“别堵在这里碍眼,散了散了,张家生员老爷给人治病,勇气可嘉,有什么好瞧的?你们行也去。”

    说话间,街坊邻里一哄而散。

    坊正趁着人散开时,不忘安慰两句:“我有些话说得不好听,小官人你可别往心里去,其实就算县衙里的官老爷,听说令尊挺身而出为人治痘疮,也都心生敬意,不然为什么派官差前来维持场面?你要学你爹,有担当啊。”

    张延龄心想,老父亲这算是因荒唐而得福吗?

    明明在别人眼中,张峦做的是一件很扯淡的事情,怎么却赢得了他人的尊重?

    看来敢为天下先也是一种优秀的品格,在人情冷漠的农业社会,老父亲不知不觉间竟然也成为了世人楷模。

    ……

    ……

    张延龄回到家,一切太平无事,只是发现家里人对自己冷漠不少。

    除了张鹤龄。

    第二天一大早,张延龄起床后正在房里做一些简单的康复训练,姐姐张玗拿着个托盘走进来,把饭碗放在靠窗的长条桌上,随后用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口吻道:“吃吧,再不吃凉了。”

    张延龄问道:“娘呢?一早起来就没见到她人。”

    张玗道:“娘出去借盐了,家里的盐吃完了,爹又不在家,什么事都要娘操持。你也是,为什么要闹出那么多幺蛾子?娘知道,是你在背后撺掇爹去给人治病,你没察觉娘都不想把你当儿子了?”

    “姐,我冤枉啊,我只是跟爹说,我看过一本医书,上面恰好有治痘疮的方子,是爹自己要去的。”

    张延龄脸上赶紧换上委屈之色。

    “还有你跟爹说去退亲……要是爹有个三长两短,家里没人会原谅你。好自为之吧!”

    张玗说完气呼呼走了。

    张延龄心想,别当我看不出来你是借机来向我表达不满呢!你个小丫头片子,名义上年纪比我大,但论社会经验你还差得远。

    ……

    ……

    虽然张延龄知道张玗是在吓唬他,但老母亲的反应也不是装的,张延龄的确感觉自己在家里失宠了。

    不过次日上午,也就是张峦进王家第三天,到了其该往外送信的时候,门口就有人把张峦写的纸条带过来。

    金氏先把大儿子叫去,想让张鹤龄把上面的内容给好好说道说道,不料这却大大超纲了,因为张鹤龄认不了几个字……最后金氏只能把小儿子叫到耳房。() ()

    “娘,这是爹写的信。他在信上说……吾妻,勿念,我与王家仁兄相谈甚欢,最近几日百无聊赖,便与他品尝府中窖藏美酒,每每谈及过往皆感慨岁月蹉跎……”

    金氏听到这里,不由蹙眉:“家里担心成这样,他还花天酒地……”

    张玗道:“娘,爹困在王家出不来,喝点小酒也没什么,毕竟又没花咱的钱。”

    金氏瞪儿子一眼:“继续念。”

    “哦,爹还说,我与王家仁兄商议,许下婚事,他要将小女儿许配吾儿鹤龄,我已应允下来,并许诺出去后便将婚事促成。”张延龄说着,笑看一旁发呆的张鹤龄,“娘,我好像有嫂子了。”

    金氏很不高兴:“这会儿还有心思想这个?”

    张鹤龄却惊喜地瞪大眼:“娘,是说我有婆姨了吗?王家丫头漂亮不?”

    十三岁的小子,已经知道情情爱爱的东西,而当张鹤龄知道自己未来要娶的很可能是城中大户人家王家的千金小姐时,那叫一个喜出望外。

    “再念。”金氏道。

    “哦,剩下爹就没说什么了,只说过两天再写信出来,让我们不要挂念,不过这信上还说,要是近日降温的话,让家里边把冬衣什么的用包袱裹好,回头自会有人取了送进王府。”张延龄道。

    “哼,在里面冻死才好。”

    金氏一边说着绝情的话,一边转头对身旁的汤氏吩咐,“妹妹进去收拾收拾,把老爷的厚衣服都拿出来晾晾,过两天让人送进王府去。”

    汤氏道:“这天不是还暖和着吗?”

    金氏不悦道:“要是天突然变冷,再送就来不及了,有备无患嘛。”

    汤氏到底只是个妾侍,闻言赶紧进房去收拾东西。

    ……

    ……

    话说这头张鹤龄自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娶亲,就好像捡了金元宝一样,走路都在笑。

    “二弟,你说你大嫂好看不?有没有村头二丫好看?我觉得这大户人家的闺女,一定生得貌美如花,爹的眼光不会错。”张鹤龄幸福憧憬。

    张延龄正在做木工活,听到这话,不由笑看兄长:“大哥,咱能有点出息不?一个王家小姐,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张鹤龄道:“那可是王家啊……王家在城里乃一等一的大户之家,听说府上钱粮一辈子都花不完吃不完。”

    “又不是你的。”

    张延龄扁扁嘴道,“人家嫁过来就会长久住在咱家,最多带点嫁妆过门。”

    “嘿,你是嫉妒我,怪爹没把这么好的姻缘说给你吧?”张鹤龄一脸嘚瑟。

    张延龄笑道:“你怎知道将来你娶不到更好的?”

    这点张延龄倒没虚言,历史上张鹤龄娶了嘉善公主的女儿,也就是成化帝妹妹的女儿王氏,且还是王氏高攀张鹤龄。

    这么早就匆匆把婚事定下,对未来的外戚张家来说,绝对是累赘,等发达后到底娶还是不娶?

    兄弟俩正在掰扯,却见张玗从他二人面前走过,连正眼都不带瞧兄弟俩的。

    “姐。”

    张鹤龄道,“我要娶亲了。”

    “哼!”

    张玗只是轻哼一声,留下个好看的背影。

    张鹤龄瞪着弟弟:“老二,都怪你,非要给姐姐退亲……你看把姐姐伤心成啥样了?”

    “那我去说说。”

    张延龄说着,径直往里屋去。

    张玗回头瞥见弟弟跟进房来,怪责道:“谁让你进来的?这是女儿家的闺房,娘不让你俩进来。”

    张延龄很不客气,往凳子上一坐:“我年纪还小,百无禁忌,随便进出。”

    “你耍赖皮……我这就叫娘去!”

    张玗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张延龄一看,还真是个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当下道:“姐,我让你跟孙家公子退亲,除了他是个病秧子,随时都会挂掉外,还因为你的前途远不止如此。”

    张玗道:“小女儿家家的要什么前途?”

    “话可不能这么说。”

    张延龄道,“我觉得姐姐面相贵不可言,将来可以成为一国之母,为大明皇帝诞下太子,成为世间女子人人敬仰的楷模。”

    张玗生气道:“再胡说八道,我……我就不搭理你了!”

    生再大的气,说再狠的话,其实也不过如此。

    姐弟俩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却是张玗先服软了,她把头别向一边:“皇帝那么老了,我才不会嫁给他呢……再说皇帝有很多老婆,也有很多儿子,谁说我诞下的就是太子?你说胡话也没个谱。”

    张延龄一听,就知道姐姐其实动心了。

    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人,对于未来结婚对象憧憬一下,那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嫁入豪绅家当地主婆,哪有憧憬当皇后过瘾?

    “我没说嫁皇帝,你完全可以嫁太子啊……姐,我听说太子很快就要选妃了,你嫁过去当太子妃,很快就能当皇后……只要你飞上枝头变凤凰,咱老张家可就飞黄腾达了。”张延龄循循善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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