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玉兰花凋谢的时候,月季花的枝干也才刚刚移植到张起灵那个房间的窗下,来送花的花匠告诉吴笙,新栽种的月季花今年应该是开不了花的,吴笙难免有些遗憾,但这种遗憾是她所能接受的。

    她回去就告诉了张起灵,说没关系,虽然今年看不见月季盛开的样子,但是明年的时候肯定能够看见了。

    她还比划了两下,很认真地说:“等到明年的时候我就会再长高一些了,你觉得我长大后能长的像你那么高吗?”

    张起灵无声地用眼神回答了她的弱智问题。

    吴笙不恼,在张起灵面前摆了棋子,邀请他来下棋——吴笙曾经教过他下棋,令她感到震撼的是张起灵下起国际象棋也能同她下的有来有回,一开始她还很疑惑地问他是不是以前下过棋,张起灵盯着棋子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摇头的意思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吴笙房间里有一套玉石的棋子摆着,是解九爷送给她的,不做日常玩耍用,只是收藏,在某一个夜晚里她将棋子里的“王后”送给了张起灵,显而易见的年轻人眼里透露出疑问,吴笙轻轻笑了笑,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爷爷曾说你是他棋盘上的“国王。”

    你是他的棋局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你不能被伤害,不能别人找到,否则爷爷就会输掉棋局。

    但是于我而言并不是。

    吴笙笑了笑,语气轻快道:“送你啦,很贵的,别弄丢啦。”

    也许在这个年轻人漫长的生命中,送他东西的人有很多,待他很好的人也有很多,待他不好的人亦有很多,但是这些人这些事物的最终归宿吴笙其实一开始就看见了——一切的事物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都未曾留下痕迹。

    她或许意识到了,但她那时很自信,并且野心勃勃,她坚信这个年轻人不会忘记她,以及这枚棋子。

    但事与愿违,老天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和她这种人对着干。

    但至少在眼下,这个年轻人是能够记住这个庭院里的小女孩的——她确实有着一张很招人喜欢的可爱脸庞,以及与之年龄不符的言谈。

    对于吴笙的印象,在很久很久以后,张起灵都没同吴笙说,你喜欢玉兰花对吗?其实你也很像你描述的玉兰花。

    在玉兰树的枝叶茂盛时,天气也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在某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爷爷派人来叫她,将她带到面前,然后告诉她你在北京的伯伯去世了,你应该去看看雨臣。

    吴笙的表情难得地显露出空白,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却因为故去之人同她没什么关联,还能够勉强地找回理智。

    她却忍不住地打量着显露老态的解九爷,然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解九爷的手——这个年幼的孩子,其实是个很乖顺的孩子,她能够接受别人给予她的好意,并记在心里予以回报。

    吴笙轻声询问,仿佛生怕惊扰了解九爷的灵魂使之离开他的躯体那样小心翼翼,“您还好吗?”

    解九爷也轻声回道:“你要帮我去看看雨臣,叫他别难么难过,好吗?”

    他对吴笙的问题避而不谈,很多年后吴笙也无法体会到老人接连送走好几个孩子的痛苦心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绝对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能够概述的,然而解家就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在解连环死后,解九爷的孩子们也接连去世。

    吴笙紧紧地握着解九爷的手,她有一点害怕,但是爷爷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看穿了她强撑的淡定,他告诉她,勿忘人终有一死。

    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会是死亡。

    只是思考死亡,如何面对死亡,才是人生最重要的课题。

    吴笙回去问坐在树下看书的张起灵,小孩子一样稚气的语气种却谈论着很重要的哲学命题——“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什么?

    死亡对于现在这个年纪的张起灵来说太过遥远....不,死亡对于他来说有时近的直接逼近他的面庞,在他失去的记忆中,有时候死神简直是在同他跳贴面舞,但他依旧活了下来。

    他在过去的人生中也见过很多人的死亡,但那些人的死亡都无法撼动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他依旧是那样,像是广袤藏域中矗立于此地的雪山,他一出生就是那个样子,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也依旧是那个样子。

    也许,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有人将他的心还给了他。

    但是至今未知,他失去的记忆并没有给他一丝丝的提示——也许是有的,因为他坐在树下的时候,看着这个解家的小女孩,听着她的疑问,很罕见地,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他最后回答吴笙的是不知道。

    吴笙却说人的常态就是不知道,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这是正常的。

    她说我也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但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总要直面死亡的。

    她看着张起灵,突然想到了爷爷在堂屋里同她讲的那句——勿忘人终有一死。她毫无根据地仅凭直觉地认为,她大概看不到张起灵的死亡了。

    013

    父亲去世的时候,解雨臣也才上小学的年纪,妈妈给他办了休学,家里一团混乱,他还不像很多年后的自己那样在处理这些麻烦事时游刃有余,他那时什么也不知道,解家在北京的生意大乱、远在长沙能够为他们提供庇护的爷爷暮暮老矣——在父亲的葬礼上他甚至惊恐地听到有人在谈论爷爷什么时候会死。

    死亡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曾经摸过爸爸的手,那是医生宣布爸爸死亡后的第六个小时,他在哭嚎中逐渐接受眼前的一切,爸爸的手是冰冷的,他从没有摸过那样冰冷的东西,就连冰箱里拿来的冰块都比爸爸的手有温度。

    他为此感到害怕,只摸了一下就收回了手,然而那种感觉,那种触感却足以让他记住了一辈子。

    那就是死亡。

    他站在人来人往之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爸爸身上冷冰冰的温度似乎是传染给了他一样,他能感觉自己身上也是冷冰冰的,直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他的手。

    是妹妹。

    妹妹走到他的身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时满是关怀。

    妹妹对他说,“别害怕。”

    解雨臣吸了一下鼻子,眼泪啪嗒就砸到了他们相握的手上,他说,“我不害怕。”

    “嗯,我知道的。”妹妹轻声回道,“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边。”

    眼泪啪嗒啪嗒,葬礼上的大人们并不因为某人的去世而伤心难过,对于他们而言死亡代表着利益中落,葬礼上重要的不是悼念哀思与流泪,而是谈论划分与争夺。

    吴笙伸出手拭去了解雨臣的眼泪,解雨臣对她说,“我失去了我的家人。”

    “但你还有妈妈,爷爷,还有我呢。”吴笙握紧了解雨臣的手,承诺道,“从今以后,我也是你的家人,我会像你的妈妈爷爷那样陪着你,好吗?”

    解雨臣攥紧了吴笙的手,漂亮的眼睛泛着红意,固执似地盯着吴笙,“那你发誓。”

    他是失去了重要事物的骄纵小孩,在这个时候他像是溺水之人一样死死地抓住一切能够让他存活的事物。

    吴笙在人来人往的葬礼上,在解雨臣死死地注视下说道,“我发誓,从今以后我会像你的家人一样陪着你,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她回首看了一眼解雨臣父亲的相片,那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他们解家的人都很好看,吴笙觉得解雨臣尤是。

    她对着解雨臣轻声道:“直到我们死亡的尽头。”

    解雨臣的眼眶红的更厉害了,他看着吴笙认真的神色,水光在眼底氤氲开,这个在父亲去世六个小时后就接受现实的孩子,在吴笙发誓后,在人来人往的葬礼上紧紧地抱着吴笙,嚎啕大哭。

    这是解雨臣的人生中最后一次大哭。

    哪怕后来他被吴笙直白地掰回对于性别的认知,他痛恨着吴笙的直白与不加掩饰,但他想起吴笙在父亲葬礼上对他发的誓,他无法再像个小孩子那样哭闹,只能压抑着痛苦与仇恨的情感将自己所有女性化的衣物扔掉——吴笙做的是对的,解家不能接受一个有着性别认知障碍的当家人。

    她做的总是对的,哪怕那会毫不掩饰地伤害到他。

    但是没关系,他们是世界上关系最紧密的人,欢/愉与痛苦皆是一体的。

    014

    死亡是什么?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死亡是造物主给予世间万物最珍贵的礼物——它也很公平,无论贫穷与富贵,大家都会死。

    吴笙在回解家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要同张起灵谈论的话题,但是当她走进自己的院子里时,空无一人。

    她以为张起灵照旧会在这个时间点坐在树下看书的。

    她还带了北京的驴打滚回来,打算跟他一起吃的。

    吴笙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摆在那里的玉石做的棋子照旧缺了一枚“王后”。

    而张起灵的房间里,被褥和用品被归置的整整齐齐,一点都看不出有人曾经在这个房间里生活过的痕迹。

    雕花木窗开着,玉兰树枝叶葱郁,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窗前的书桌上,星星点点的金色碎片点亮了书桌上的几本书——这些都是张起灵从吴笙这里拿走的,现如今都整齐的放在了这里。

    吴笙静默地注视着雕花木窗外才探出个头的月季花枝干,她心想,这下张起灵看不见月季花盛放在他窗前的景象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整齐空白,好像从来都没有人来过。

    我想要一切都在我的操纵和掌控之中。

    在面对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吴笙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味道。

    她深深地疑惑了,为什么我给了他最好的,他却没有留下来?

    没有人告诉她,或许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吴笙很不解,后来再大一些,她就意识到,要让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或者让一个人永远地记住自己,可以不用那么温柔的安静的手段。

    霸占、摧毁还有破坏,也是很有用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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