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寡妇看着她的表情,有些怕了,于是说得慢了,尽量一字一句让绍相逢听得更加清晰。

    “我说。”

    “越关山。”

    “就要。”

    “出嫁啦——!”

    王寡妇说到最后,像是给自己鼓足勇气似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憋红了脸,两腮鼓鼓的。

    绍相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重新在脑海中确认一下‘出嫁’这个词汇,大概只有一个意思。

    于是深吸一口气,而后开口发问:“他要和谁成婚?”

    王寡妇理所当然道:“和县令大人啊。”

    “县令......大人?”

    绍相逢瞬间联想到了周县令那张黢黑严肃的老脸,而后又想起他们要杀‘那簪子的主人’。这人究竟是不是个东西,就连自己目前也还搞不清楚,越关山竟然敢如此草率地嫁过去?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绍相逢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像是质问:“那个老混帐他不是有老婆了吗?啊?”

    她把王寡妇问得不吱声了。

    绍相逢又问:“那、那个枯枯瘦瘦的老色鬼,要纳他当妾??”

    王寡妇低着头,自己做错了似的:“没、没,也不算妾室。”

    绍相逢听懂了,也彻底被这个消息搞出了火气:“越关山疯了吗!挖空心思去当别人的男宠去了?”

    偷瞧一眼绍画师的表情,狠毒得要吃人似的,吓得她又低下头:“嗯......”

    绍相逢一哽。

    “你别怕,跟我细细说来。”

    “他具体何时成婚,你可清楚?不对,该说他何时入府才对吧?哈哈。”

    绍相逢说着说着又压不住火,甚至给自己说乐了,摇着头直笑。

    王寡妇看她像话本中一念入魔的反派似的,更加谨慎地小声道:“下月十五。”

    还有半个月。

    王寡妇是为了她着想放低了音量,希望绍相逢听不清。然而这话落进耳中,对于绍相逢来说,反变得更加刺耳。

    她面色凝滞了一刻,然后忽然‘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当即扔下筷子,表情扭成一团,吱哇乱叫地捂着耳朵,转身对身后的景严问。

    “你快来看看!我耳朵怎么这么疼,是不是那天骑马摔着了?”

    王寡妇眨巴眨巴眼,不知道说什么。

    景严却对自家小姐这一套轻车熟路,弯下身替她查看一番,当真确认了她的耳朵没有事情后,才抱着拳半跪在地上,答:“小姐,无碍的。”

    绍相逢抬眼一瞧,怪道:“真的吗?你可看清了?”她兀自念叨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不行不行,得找郎中瞧一眼去。”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绍相逢跑出正堂,身影隐没在院中曲折的小径里。

    王寡妇仍在屋内正襟危坐,她疑惑地看看景严,问:“她这是跑了吗?去找越关山了?”

    景严没有直接回答,视线在屋中来回扫视一圈。弯腰从桌上一把捞起绍相逢遗落的酒袋,拍净灰尘后,才一本正经答:“没有,我们小姐出门不会忘记带酒的。”

    “哦——”王寡妇若有所思地点头。

    景严率先一步走了出门,王寡妇紧跟其后。

    绍相逢这边看了看后院院墙,三步并作两步,一跃而起,双手攀上院墙顶的琉璃瓦,脚踩着墙面使力,那琉璃瓦被她扒落了几块,‘哐啷哐啷’碎在地上。响动声立刻引起守卫警觉,绍相逢不想让别人瞧见自己的行踪,于是手上发力,往上撑起身子,翻过墙头。

    人前一秒才摔在地上,后一秒就看见一双黑色长靴,顺着长靴,绍相逢抬头看去,利落的夜行服,没有表情的脸。

    景严。

    景严蹲身,视线与绍相逢齐平,他拎出酒袋,认真道。

    “小姐,您要去找那个伶人吗?小的只是想提醒,您忘记带酒了。”

    绍相逢趴在地上,这副模样被人瞧见,面色不悦又不好显露,只能拍打拍打泥土,自己爬了起来。

    “胡说八道!”

    王寡妇接道:“绍画师您别着急。”

    以为她要说什么好话,结果她说:“越关山又不是今日成婚。”

    ......。

    绍相逢的脸色更难看了。

    再一转头,王寡妇一脸疑惑地站在旁边,她自己脑子里不知道又在转什么古怪想法。

    此刻的绍相逢也没功夫去管,一把夺过景严手中的酒袋子,闷头往前走。

    才没走两步,手腕被外力往后一扯,绍相逢转头去看,原来是王寡妇拽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她语气欠佳。

    王寡妇想着些事情,喃喃问道:“您在意越关山什么?是在意他心里有没有您,还是他不能去给县令当妾?”

    绍相逢觉得她说话没头没尾的,哼笑一声,丢下一句‘都不关心’,甩手要走。

    王寡妇急道:“您与他闹过别扭,依刚才所说他的脾气,您这样直接过去,他一定是不肯见的,不过我有办法让您见到他!”

    绍相逢回头,并不是因为越关山,反而是王寡妇让她想到了什么。

    王寡妇与她对视,声音却又低了。

    “我有条件......”

    “哦?”绍相逢挑眉:“行,你倒说说,什么办法。”

    听到那个‘行’字,景严忽然抬起头。

    景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王寡妇。她的确有几分小聪明。

    王寡妇听见她应下,当即开口:“如果想知道他心里对您的想法,无非是装病卖惨,然后再去看对方的反应。如果是入府一事,您可以去散播些流言,让县令大人忌讳。”

    绍相逢想了想,认为王寡妇的提议会十分有成效,但还是决定哪个都不用。

    于是她爽快地问:“好,我记下了。那么你呢?你的条件又是什么?”

    王寡妇沉了沉声,只说:“我丈夫的画像......”

    “这个我早已答应了你。”

    “希望您不要失约。”

    “没了?”

    “没了。”

    绍相逢一笑,王寡妇本可以借着此次机会狮子大开口,甚至多提一些要求也不过分,她却是没有。心中对此人的好感又上一重。

    绍相逢是何等的七窍玲珑心,一夜,几个来回,便摸透了对方的秉性。

    发簪正别在王寡妇头上,像树梢一只安安静静停歇的鸟,不鸣不叫,等候着一个契机。

    绍相逢与她相对而立,欲要抬手,直觉叫她收回那只簪。但指肚擦过王寡妇脸颊,停顿片刻,终是收了回来。

    原定安排不能被自己打乱。

    “放心。”

    绍相逢最后说。

    “我答应你了。”

    绍相逢看着她懵懂的神情,笑了笑:“回去吧,改日我会去拜访的。”

    王寡妇闻言,快乐地向她告别。

    绍相逢看着她的背影匆匆忙忙,心思忽然沉下去。

    牵连无辜的人入局,和他们这些亡命徒走上同一条道路。就算绍相逢的心够毒,但她也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日日在佛堂浸着檀香的女人,手里捏着串珠,苦口婆心劝告自己的女儿多行善事。

    善事?

    绍相逢怅然,倘若母亲还在身边,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怕是要动用家法了。更不必提自己将这害人的簪子赠予王寡妇一事。

    杀孽重重。

    人影憧憧。

    绍相逢眼前有些模糊,一时间很多陈年往事浮上眼前。

    “王姑娘走了。”

    景严淡淡道。

    绍相逢回过神,扭头看一眼景严,嘴角勉强扯出一丝表情,算是回应。

    “我们也走吧。”

    她轻声说。

    外人离开之后,绍相逢真实的灵魂好像又回到了躯壳,那股沉稳的、绵长的、忧郁的气息盈盈绕绕。如夜中大雾,驱之不尽。

    白衣、纤薄、瘦削。

    她身后跟着的黑衣男人,就像索命的黑无常,不远不近,不急不缓。

    “您其实并不关心越关山。”景严忍不住开口。

    “哈?”绍相逢斜眼瞧他。

    景严反应很快,立刻低头认错:“属下逾越。”

    “无妨,”绍相逢向来不在意这些虚礼,“你说说为什么吧?”

    话虽如此,景严仍旧斟酌着开口:“属下认为,您有时候太不像自己,反而是演出来做戏给人看的。”

    “你是说我假意演出对越关山的深情?”绍相逢摇头:"倒也不全是。我虽与他无缘,但始终认他是个挚友,他若遇上事情,该帮就得帮一把。"

    绍相逢的反应平淡,叫景严猜不透自己究竟说得对不对,更是想不明方才撒泼打滚张牙舞爪的小姐究竟是不是真。

    “王寡妇不能死。”绍相逢忽然说。

    寂静长夜,小城前后空无一人,长长的土路,两侧低矮的商铺。

    只有他们二人。

    “你近几日派人去守着她,查明姓周的那个老东西究竟从哪里知道的消息,杀死这簪子的主人能够领赏。”

    “是,小姐。”

    绍相逢提起酒袋,高悬着倾倒,银色川流自空中落下,酒香缠绵。

    "走,"她拧上瓶盖,道,“我们去找越关山。”

    “好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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