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尔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悻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摘柳枝上的绿叶,这些是爷爷刚从林中拾来的被雷电打折在地上的柳枝。

    想来心情真是不好,早知道那不周的老板的脸色那么臭,她就不应该去自讨没趣。

    爷爷看出来则尔心情不佳,自从这瓜娃子不知道跑去哪里野了半天,连着三天都拉着小脸,给她买桂花糕吃,往日里能一个人吃抹干净的量,整整吃了三天都没吃完,桂花糕都发馊了,扔给狗,狗骂骂咧咧地走开。

    “小则尔,你这是怎么了?”爷爷在则尔身边蹲下,摸摸则尔的小辫子。

    他一大把年纪,并不会给小姑娘扎头发,学着邻家朱大娘,也算有模有样地绑起则尔的散发,编成一条乱糟糟的麻花辫。

    则尔撅着嘴巴,心里实在委屈:“爷爷,则尔只是想给爷爷买个好看的镜子,给爷爷梳头发。”

    爷爷笑起来:“爷爷不需要,小则尔不管怎么给爷爷梳,爷爷都喜欢。”

    她就知道,爷爷总是这样。夸她是村里最好看的小女娃,她把爷爷要编竹筐的柳条扔进烧土豆的火堆里,爷爷都不生气,只轻轻点着她的鼻头,说下次不许这样,不然没有桂花糕吃。

    她偏要给爷爷买好看的镜子,给爷爷梳头,她不要爷爷每次只对着小河边胡乱弄几下碎发。

    则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握紧拳头:“爷爷!我一定要给你买个好看的镜子!你等着则尔!”

    往日里从不过问她去哪里疯玩的爷爷,这次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爷爷……”则尔不解。

    爷爷笑呵呵道:“则尔,小则尔,今天就陪陪爷爷吧。”

    “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则尔天天都会陪着爷爷呀。”

    爷爷摇摇头,依旧拉着她的手腕:“小则尔,你过来,爷爷今天想和你多说几句话。”

    则尔虽然不解,但还是坐回爷爷身边。

    “我的小则尔,不知不觉已经八岁了,想当初爷爷遇见你的时候,你被裹在襁褓里,就在那棵榆树下头,两只小鸟就站在你襁褓旁边,看见我来了,‘啧儿啧儿’地叫,爷爷想着叫你什么好,还不如就叫则尔,则尔,则尔。”

    则尔从来没有听起爷爷说过这些,此时她安静地依偎在爷爷的怀里,爷爷宽大的手掌带着因为长时间编制花灯竹篮而结起的厚厚的茧,他一下一下地像摸一只小猫一样,摸着则尔的背,不知道为什么,则尔有点想哭。

    “则尔,你会不会编竹篮?”

    “会,可是我没有爷爷编的好,我还没有学会编花灯。”

    “没关系,爷爷相信则尔的手艺,则尔一定能编出来比爷爷还要好看的花篮,你看,”爷爷指着不远处堆放着高高厚厚的柳树枝,“这些够则尔编好多,爷爷编了好多,好多竹篮,五个竹篮换两个铜板,爷爷换了好多铜板,十个铜板能买一大块桂花糕。”

    “爷爷……”则尔红了眼睛,“爷爷为什么要和则尔说这些?你是不是不想要则尔了?”

    爷爷大笑起来,拧她的鼻头,她吃痛,小脸皱在一起:“爷爷怎么会不要则尔,爷爷只是觉得则尔长大了,是大姑娘了,要给爷爷分分担。”

    则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要永远做爷爷的小姑娘!”

    “好…”那天爷爷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很多星星在他眼睛里。

    后来,爷爷拉着她的小手,说一起去山林里挖一些嫩笋,明天早上起来拌个酸酸辣辣的笋,再就上黄澄澄的小米粥吃。她欢喜雀跃,背着小竹篮和爷爷手拉手去挖嫩笋。

    一路上,爷爷和她说了很多话,还问了她很多问题。

    比如像家里什么什么东西在哪里放着,什么什么菜什么粥应该怎么做,哪家哪家店铺卖什么。

    爷爷在小河边停了下来,有些喘气:“则尔啊,爷爷教你编辫子吧好不好啊。”

    则尔坐在软乎乎的青草地上,刚下过雨的青草地还有泥土的芬芳,她一屁股坐下去,不用想,肯定湿了一裤子的雨水。

    则尔有点内疚,这是爷爷刚给她缝洗好的裤子。

    爷爷看着她,也一屁股坐下来,爷孙俩相视而笑,则尔笑得咯咯的,爷爷也在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则尔总觉得爷爷很悲伤。

    则尔学得很快。爷爷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我的小则尔,真聪明。”

    被夸奖的则尔很开心:“爷爷,那则尔也给你梳头发好不好,我们今天就对着这个小河,等则尔明天买了好看的镜子,爷爷就再也不用对着小河边梳头了。”

    爷爷笑着说好。

    “爷爷,你等着则尔,则尔去那边捡几支树枝,给爷爷顺发。”

    “则尔,”爷爷突然叫住她,则尔回头看爷爷,爷爷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爷爷有点累了,爷爷就躺在这里,睡一会儿。”

    “好!”

    如果知道那是爷爷看她的最后一眼,如果她知道。

    找了三天三夜的陆吾,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草地溪边找到了那丫头。

    陆吾一个俯冲,跳在则尔面前,好不得意:“终于找到你这死丫头了!你……”

    陆吾看着抬起头来满面泪水的则尔,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屏息凝神,很显然,躺在丛中的这位老者已经没有了气息。

    则尔看到是他,哭得更厉害了:“神仙神仙!求求帮我看看我爷爷!”

    陆吾早已看淡生死,但今日这般他还是有些不忍,难得地柔声安慰:“他已去,这是他的命数,我没有起死回生之术。”

    “你胡说!你胡说!”则尔像只被激怒的小兽一样,红着眼睛嘶吼,“我爷爷不可能死!他就是睡着了!我们明早还要一起吃笋就粥!我爷爷他明明好好的!”

    “我……”

    “你滚!你滚!你滚开!!”则尔起身愤怒地推他。

    陆吾抬手在她额间一点,则尔顿时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陆吾小心将其放置在一旁,手掌朝下,五指尖显出法力,使出往生咒,罩在已经逝去的老者身上,光芒渐微,老者已聚成一团纯净的魂魄,陆吾忍不住惊奇,这究竟是多么至纯至善之人,这死后的魂魄才能如此纯洁如雪。

    正在他端详之时,一团青绿色影子掠走了他手掌那团纯洁的魂魄。

    “云螭?你这是做什么?”

    云螭将魂魄收回他袖中,笑道:“陆吾兄,别心急,这魂魄又无憾,不属于你不周的管辖范围,我刚好要回天庭复命,正好顺手带走这魂魄,将他带往奈何桥。”

    “这丫头……”云螭挑了挑眉,扇子指了指躺在草上的小姑娘,“以后可就是你的随从了。”

    陆吾顿感头痛,她万一醒来问他要爷爷怎么办?

    云螭似乎看出他的担忧:“你使个消散决不就得了,一忘都忘,倒也少些痛苦。”

    “这……”

    “陆兄好好想想便是,小弟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说罢便衣袖一挥,消身不见。

    架着云雾的云螭端详着手中的魂魄,这金蝉子的碎魂果然是圣物,只一角半缕也不失至纯至善。

    若那陆吾真使了消散决……

    云螭冷哼一声,若真使了,反而倒好。

    则尔模模糊糊地醒来之时,已经是傍晚,她想起身找爷爷,却发现自己浑身发麻,使不上劲。

    离她不远处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背对着她在摆弄火堆,那火堆隐隐约约还散发出一点奇怪的香味。

    “咳咳……咳……咳……你…你是谁?”则尔小心问道。

    男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依旧是那张不耐烦的臭脸:“你醒了?醒了就来吃东西。”

    “是你!”则尔突然清醒过来,“嗖”一下站起身来,“我爷爷呢!你把他怎么了!”

    不知怎么,陆吾看着她那张布满泪痕,脏兮兮的小脸有些不忍计较她暂时的失礼:“放心吧,你爷爷他已经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只要你呢,乖乖听我话,好好吃东西,你一定还能见到你看爷爷。”

    “胡说……”则尔眼睛泪汪汪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在骗我,你和爷爷一样,都在骗我。”

    陆吾把那串烤的黑乎乎的笋片塞进则尔半握的小拳头里,竟然出奇地多了几份耐心:“你忘了吗?我可是神仙。”

    则尔低着头,那串黑乎乎的笋片在她的视线里逐渐模糊:“真的吗…”

    “当然,神仙我呀,可以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我现在就想见爷爷,我想天天见爷爷。”

    “你听好了,臭丫头,”陆吾一只手捏住她的两个脸蛋子,强迫她抬头看他,“你爷爷已经去了很好很好的地方,你要乖乖听我话,同我去不周,一定有一天你会见到你爷爷。”

    眼前的黑衣男子是那样好看,他蹲在她面前刚好和她一般高,明明他的眼睛里有着不耐烦的情绪,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爷爷,神仙说你去了很好的地方,那不周,将会是属于则尔很好的地方吗?

    爷爷,我真的还能再遇见你吗?哪怕是风沙,是窗外的雷电,是雨雪,爷爷,你告诉则尔,我该怎么找到你?

    后来,则尔才知道,她那么喜欢吃的桂花糕,需要爷爷整整编二十五个竹篮才能换来那么一块桂花糕,而爷爷留给她那些沉甸甸的铜板,足够她吃很久的桂花糕。

    不周,以镜而名,以镜聚魂。

    这是则尔在不周的第五年。她的脸庞上已经褪去了稚嫩的青涩,变得越发亭亭玉立。在不周的五年,她并未见到爷爷,一开始,她总想着逃跑,可无奈陆吾太过于滑头,每次都能准确把她抓回来,抓回来还要狠狠嘲弄戏谑她一番,丝毫不见他刚诓骗她来不周时的“和善”。

    后来,她便不再想着逃跑的事情。毕竟,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早已魂归故里,她能去哪儿呢?

    则尔不禁失笑。

    偶尔听听魂魄的往生,也倒还不不算太差。

    陆吾像是不会变老一样,依旧像五年前一样。自从她来到不周,他厚着脸皮把不周大小事宜都一股脑交给她,即使她痛骂他为老不尊,他全当听不见。越发变得更加慵懒无所事事,总把玩着他那只丑得极致的“小老虎”,针线的接口处都已经被他磨烂。

    有一次,她实在看不下去,为他重新找布赶制了一只小老虎。她从小没有人教过这些女红,只不过前面有个哭哭啼啼的女魂找上不周,自称是前朝深宫里的管事嬷嬷,她和陆吾为化解这嬷嬷的遗恨花费了很大力气,这嬷嬷为了感谢他们,在去奈何前还特意教了她几天女红,还顺手教她帮忙缝补住陆吾一条开了线的披肩。

    谁知陆吾根本不领情,骂骂咧咧又拆开新缝好的线头,心满意足地披着烂兮兮的披肩摇头晃脑。

    她重新赶制的小老虎自然也没有得到他的青睐。

    她只记得陆吾拿起来看了两眼,便还给了她,还有些怅然若失地说道:“我以前怀疑过,但现在我肯定你并不是,她没有你那么好的悟性,永远不可能做这样的好女红。”

    她则尔自然不会热脸贴冷屁股,她气冲冲用剪刀把熬夜赶制的小老虎剪了个稀巴烂,当着陆吾的面。

    陆吾淡定地看着她,也没有制止,只是有点无奈:“小耳朵,你又孩子气。”

    小耳朵,只有陆吾这么叫她。

    而她却直呼他大名,呼来喝去,没大没小。谁叫他一大把年纪,成天什么都不做。

    这五年的节日都是她和陆吾一起过。一般来说,那些魂灵也少会挑节日的时候来不周,则尔把他们称作是“懂分寸和知眼色”。

    当然,显然眼前这个,就是“不懂分寸也不懂眼色”。搞得她没有办法到街上去,强迫加班。

    面前这个魂灵风度翩翩,看起来像是贵家公子,他笑着同则尔套近乎:“我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也同你这般大,也喜欢去街上看热闹。”

    “咳咳!”则尔一脸不悦,不耐烦道,“你快速速说出你的请求,我还想到街上买桂花糕……”

    那魂灵面露一些恍惚的神色:“啊…我…我想知道她这一世过得好不好?”

    陆吾竟破天荒地舍得从他那里起身,他从则尔身后探出脑袋,像只慵懒魅惑的小兽,软绵绵地将炸毛的脑袋搁在则尔的肩头上:“你想从不周这里看别人的命数?”

    “是…我一生对她有愧,她那样纯洁美好的人,我总想着她一定能够有好的新生。”

    陆吾直起身子,打了个呵欠:“窥他人命数,不周只有宿世镜有此邪力。若你想求之事无果于你,想寻之人无心于你,一眼足以魂飞魄散,即便有果有心,也终是死灵一缕,再无他法重归奈何桥,终世不得投胎轮回。”

    陆吾再次看向立于他二人面前的魂灵:“你可想好?”

    “当然!若大人能成全…”这魂灵跪在地上,竟泪流满面,“我温淮左死再无憾!”

    陆吾从玄色的檀木盒中取出那面宿世镜,递于他手上。

    那魂灵拿起镜便向里看去,那镜中有位挽着蓝花的素衣女子,她眉间有一粒红痣,模样倒生的可人,在一家食肆外面热心地招呼客人,她的旁边有位儒雅的男子时不时为她擦汗,端水,生怕他的妻子受累,那男子束发奇特,则尔忍不住偷瞟了几眼,她从未见过这般束发的男子,一头精干的短发,却唯独在脑后束起一条细细的长发,倒像是自生下便只留这一束发,其余的却不留。

    “这……这…这是……”那名为温淮左的魂灵又笑又哭,“这是她的这一世吗?”

    陆吾从他手中轻轻的抽走那面宿世镜,藏于盒中:“是啊,看来你所念之人,她这一世过得很好,她上一世一定被安置在了很好的地方,才有了这一世的好轮回。”

    温淮左早已泪流成河,口中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她真的过得好。”

    “你此刻是要即将消散的死灵了,你不后悔吗?”

    “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后悔了,我很幸福。”

    话音未落,那温淮左的魂灵便随音而散,投掷在那面大如鼓面的明镜之中。

    则尔知道,那镜中所将浮现的,便是那温淮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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