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等到春天过去,夏天过去,最后一个带着些许暖意的秋季过去,等到了年末的冬季,安平才会明白,真正的寒冷,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也许,等到周佳和周群离开之后,在这座村庄里,安平身边的朋友又只剩下了苏萧一人。

    也许,只有到了这个时刻,安平才会顿然明白。

    所谓的冬季之暖,是因为原本亲爱的朋友们都还在自己身边,等到他们都走了,那么温暖也会随之消散。

    还原的,还是原原本本那个寒冷的冬天。

    是正月过年都无法挽救回来的寒冷冬季。

    整个正月,安平都没有见到苏萧。

    自大年二十七那天,苏萧随着姥姥和姥爷回老家后,安平便是孤身一人了。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村庄四处都是烟火热闹的,大红灯笼一家比一家挂得艳丽,鞭炮烟花声更是一家放得比一家响亮。

    可唯独,村庄那个角落里,安平一家却是寂静无声的。

    从前,被那个男人困在高楼里过年,无法燃放烟火,大年三十是孤寂无聊的。

    却没想到,现在摆脱了那个男人,大年三十却还是孤寂无聊的。

    只是眼下的孤寂无聊,是一种心安的孤寂无聊,是没有夹杂半分恐惧害怕的。

    再也听不见的吵闹声,再也闻不见的酒臭味。

    真好。

    就算再怎么无聊,安平也甘愿。

    只要母亲和自己能够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去,这样单调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的。

    和母亲,外公外婆一起,享受完了这一顿简简单单的年夜饭,安平便去帮着母亲清理碗筷了。

    外公陪着外婆一起去邻居家串门了,外婆的腿受过伤,每到冬日都会疼痛,行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因此每到冬日,外公都会贴心地陪伴在外婆左右,一直陪伴在外婆左右,从未离开过。

    这天晚上,外公也是这样亲昵地陪伴在外婆左右的。

    外公和外婆这样的婚姻,还真是让人幸福呢。

    可是母亲呢?

    一段失败的婚姻差点毁了这个女人的一辈子,还好她及时清醒过来了,还好那个坏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陈年往事,尤其是痛苦的,还是尽快忘却比较好。

    洗完了碗筷,收拾好了圆桌,倒掉了垃圾,距离春晚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母亲便想着带安平去村子四处逛逛。

    大部分人家的年夜饭还在火热进行中,毕竟他们人多,吃得自然要久一些了。

    昏暗的街上,满是烟花鞭炮燃放过后的浓厚浓烟味,弥漫在村子各处,将原本就年迈失亮的路灯微光藏在了烟雾缭绕之中。

    安平紧握着母亲的手,深怕在迷雾之中迷失。

    两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都快要到水库岗上边了,硬是一个人影都没有碰上。

    漫天绚烂的烟火之下,却只有母子两单薄的身影,被衬托得实在是有些可怜。

    本想着就这么回去了,可身后一句“嫂子”喊住了母亲。

    这声音,好些熟悉。

    母亲和安平一起回头,迷雾之中,熟悉的三个人影缓缓浮现了。

    三人的面孔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母亲和安平面前。

    “爸,妈,还有孟欢,是你们啊!”母亲惊讶地说道。

    是的,眼前三人,正是安平的爷爷奶奶,还有小叔。

    “安平也来啦。”爷爷奶奶带着笑意走到了安平面前,想要伸出手去抱安平,可安平却提前一步退后了。

    “这孩子,才一年半没见面,就不认识爷爷奶奶啦?”爷爷和奶奶顶着尴尬的笑容说道。

    安平没有回应,只是挪步躲到了母亲身后。

    “说起来,确实是好久没有见了。”母亲赶紧打圆场,问候道,“怎么样?爸妈最近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虽然小锋不在身边,可是还有小欢,虽然远在别的城市,但还是隔段时间来看望我们一眼,还带了许多补品来,把我们照顾得很好。”爷爷奶奶边解释边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孟欢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笑笑。

    可母亲和安平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到底有多虚伪,有多会伪装。

    在爷爷奶奶面前,他可是十分孝顺的孩子,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城市的高中,然后又考上了大城市的大学,现在又在大城市的大公司里面工作,混得风生水起,可比他那个中学毕业,干过修理工,干过装修工,搬过砖头,做过司机的亲哥哥好多了。

    在哥哥面前,他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从前家里穷,只能供得起兄弟两其中一人念书,哥哥因此将机会让给了成绩更好的弟弟,自己则下地干活,撑起整个家来。弟弟最后也没有辜负哥哥,闯到了那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可这一走远,就再难以走回来了。

    弟弟在大城市里成了家,却渐渐和原本这个简陋的家疏远了,一年到头,除了过年,从来没有舍得回来过。村里传出了各种各种的传言,说孟欢见了天地忘了亲人,可爷爷奶奶,还有他那个好哥哥却始终相信,他一定是因为努力工作忙碌,所以才不好请假回家的。

    匆匆回家过了个年,没待几天,就又匆匆回去了。

    安平对他这个叔叔始终没有什么很亲切的感觉,感觉这个比自己父亲高大、比自己父亲温柔、比自己父亲博学的男人,好些陌生。

    自出生以来,对于他的这个叔叔,安平唯一的印象,只有三点。

    一是孟安平这个名字,是叔叔起的。

    二是叔叔的夫人,也就是安平的婶婶,是位中学英语老师,是个很聪明却怕狗且不喜欢农村环境的女人,她一个城里人最是看不起农村人了,所以她从来没有来过爷爷奶奶家,哪怕是过年时候,也从来没有来过。

    安平唯一一次和婶婶见面,是在医院里,那时候安平只有三岁,堂弟刚出生,安平全家便去看望了。那是安平第一次去到大城市里。那次经历,让安平明白了为什么叔叔更喜欢待在大城市而不愿意回家了。

    果然,真相还是被村里的传言给说对了。只是不知道爷爷奶奶,还有他那个好哥哥心里是怎么想的,肯定不是一番滋味。

    第三就是安平的那个表弟了。由于母亲是位优秀称职的老师,父亲又是富有知识的,所以表弟从小便得到了比自己好一百倍的教育环境和氛围。

    在学习上,表弟得到了父母全方位的帮助;而安平呢,母亲跟父亲一样,因为家里穷,念完初中就没有再往上读了。所以,在学习方面,安平的父母完全帮不了他。母亲还好,起码还可以耐心地陪伴安平完成作业。父亲就只能无能狂怒了,自己是出生在乡野田地里的泥鳅,却痴心想要自己的儿子变成飞黄腾达的龙。明显是不可能的,这根本就怨不得安平了,他能有如今这样的成就,全靠的是他自己的坚强,那个男人凭什么责骂嫌弃他。

    无能的男人最恶心了。

    可怜母亲和安平就只能这样忍气吞声下去。

    表弟和他的母亲一样,也是一个自傲的人,也不喜欢农村,所以几次来爷爷奶奶家,都是叔叔他好说歹说强拉着他来的。

    表弟也是从来没有把安平这个表哥放在眼里,表情总是透露着百般的嫌弃。

    是,不光是家庭背景,不光是成绩,不光是才艺,不光是眼界,就连是名字,安平都输给了表弟。

    可是那又如何呢?

    安平比他好上千倍万倍。

    “安平,好久不见了,怎么样?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叔叔见安平退后,也是尴尬着没有靠前。

    “很好。”安平给出了回复。

    如今的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内向自卑的孩子了,他这一年半以来的改变非常大,在苏萧和其他好朋友的带领下,他早就自信开朗多了。

    于是面对他这个虚伪的叔叔,安平丝毫不再慌张。

    “那期末成绩如何呢?你表弟这次可是又考了全校第一呢!”

    果不其然,还是这样的话术,还是这样令人厌恶的神情。

    若不是看在他是自己亲叔叔的份上,安平真想此刻就拉着母亲的手转头就走。

    “我也是全班第一!”安平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他心底那份不甘,就这么喊出来的。

    “很不错哦!你比弟弟高两个年级,题目难度不一样,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也不错了。”叔叔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因为他清楚,就安平就读的那个破烂小学,这样的成绩名字没有丝毫的价值和分量。

    安平自然也是清楚这些的,可再怎么委屈,他此刻也不能表露出来。

    他不能输,不能输得太丢脸。

    “已经很厉害了。大过年的,我们就开心一些,不要再在乎什么成绩的了,只要在学校里过得快乐就好了。”母亲很是温柔,如春风般的温柔,吹拂得安平脸上温暖的。

    “嫂子这话说的,小学阶段的成绩确实没有什么用场,但到了中学阶段可就不一样了,到那时候成绩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我是经历过的人,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所以我从小就开始教导孩子要抓成绩抓排名了,千万不好松懈的,周末和寒暑假的时间也要好好利用起来。还有就是电视电脑什么的,孩子还太小,千万不好给他玩的,一玩起来就上瘾了,戒也戒不掉了。所以我从来都是把家里的电视插头拔掉,把遥控器藏起来的,这样他想玩都玩不到了。”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叔叔脸上尽是自以为是的骄傲。

    他不会以为自己的教育方式很正确吧?

    安平此刻真想好好嘲笑他一般,同时也想好好心疼他这个可怜的表弟一番。

    有这样一对过于看重成绩的父母,表弟的童年还真是噩梦啊!

    如果说安平的童年是□□上的疼痛,那么表弟的童年就是精神上的痛苦。

    无论如何,都是痛苦。

    表弟还这么小,却比他还能坚持。

    安平捂着耳朵,再也不愿听下去了。

    这太残酷了。

    母亲选择远离这样的家庭,是正确的选择!

    安平无限感激。

    此刻母亲脸上的表情也是意味深长。这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她的教育理念讲究的是“随心”二字,在母亲心里,成绩什么的都没有他儿子的健康快乐重要。

    所以,通情达理、善良温柔的母亲,教出了这样优秀的孩子来。

    安平乖巧懂事,学习成绩好,体育成绩也好,性格也在变得开朗活泼。童真英俊,在男孩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早了,再说外面烟雾蒙蒙的,我还是早点带安平回去吧。”母亲实在是聊不下去了,不只是因为迷茫的浓烟,更是因为眼前三人口中的乌烟瘴气。

    母亲实在是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现在还称呼他们为“爸,妈,小欢”,纯粹是看在过往面子上了。

    离婚之后,母亲其实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由于两家离得近,就是水库两头的事。所以母亲为了不再和他们纠缠,一直避让着。

    可这个乌烟瘴气的夜晚,还是和乌烟瘴气的他们遇上了。

    “不如去家里坐坐吧?”爷爷奶奶问道。

    “不用了吧。”母亲尴尬住了,她只想回自己家,不想去别人家串门了。

    “好吧,依你。”爷爷奶奶脸色顿时变了,变得严肃了。

    果然,重新回到两家人的状态后,关系顿时就破裂了。

    那个男人出事后,爷爷奶奶和叔叔从来没有来看望过母亲和安平,也没有派人来问候一句。

    冷漠,虚伪。

    在他们那儿简直展现得淋漓尽致。

    母亲恨啊!从前她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扮演好儿媳妇的角色,在男人忙于工作的时候,在孟欢纸醉金迷于大城市的时候,在小儿媳和小孙子不愿意下凡来看望一眼的时候,都是母亲,都是母亲带着安平来照顾着两位老人的。

    母亲付出了这么多,却还是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安平真替她感到不值。

    从小,安平都替母亲感到不值。

    所以为了报复,为了替母亲打抱不平,安平从来没有叫过“爸爸,爷爷,奶奶,叔叔”,从来没有。

    他们不配。

    安平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外公,外婆”,只有苏萧,只有他的朋友们。

    “那我们就先走了,爸妈保重身体。”说完,母亲便拉起安平的手匆匆走开了。

    却不想刚进入迷雾之中,就听见了身后的一句:

    “把我儿子害成这个样子,现在倒是幸福了,真是贱人啊!还有她那个倒霉儿子,也不看看自己姓什么,胳膊肘往外拐!”

    这个冬夜,雾蒙蒙的,看不见月光,尽是寒冷。

    风吹着全身冷,心也冷。

    安平拉着母亲的手,便听着她弱弱地轻声抽泣,便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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