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应渠惫懒地靠在了椅背,开口问道:“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

    杳杳双眸灵动明亮,此时换了身鹅黄的褙子,针脚细腻的黄鹂鸟雀在裙摆处,随着步子起落,如在暗夜林间扑翅飞翔。发髻下垂了两条细麻花辫,也随她进屋,一步一跳地落在肩头。整个人像艳阳般照得原本阴森压抑的书房生机勃勃。

    朱奇胜和章跃赶忙起身,弓腰唤她督主夫人。

    她摆摆手让大家随意,往胸口方向提了提食盒道:“我叫膳房做了些点心,拿来给督主和各位大人尝一尝。”

    梁应渠嘴角抖了抖,心中默默忆起,曾经她和阿碧就是这般童子模样,整整齐齐出现在学堂门口堵他。那年的杳杳就像……就像一个湿面团,怎么也甩不掉。

    她一进屋,先前冷飕飕的低压气氛一扫而空。

    姜杳嘴里一面问,放在这儿可以吗,一面还没等他答话,就已经动手将书案上的杂物挪开。唤秀水为剩下的人搬来小案,和阿碧一起将核桃甜羹分给诸人。

    朱奇胜和章跃本犹豫着是否要回避,或今日先告退。

    夫人这番动静倒是叫人不得不承受这番美意了。

    姜杳将隔层的木屉子打开,里头是一盏更精致碗碟。她拿汤匙搅了搅,又在上头浇了些核桃碎,这才将碗双手捧给梁应渠。

    她解释道:“你不爱吃甜,这碗没加糖。”

    梁应渠静静扫了她一眼,尝了一口,确实不甜,入口温热丝滑,回甘却滋味无穷,口齿生津。

    她顺势坐在书案前,撑着下巴盯着他问:“味道如何?”

    他挑眉问:“你做的?”

    “我听闻这是泾州盛行的地方小食,想来你也没有空闲尝。”她幽幽道:“当年我们住在西邻巷,除了上学堂,也没有宽裕的时间和银子往镇上凑热闹。”

    梁应渠不紧不慢地吹着勺子,撞上她殷勤的眼神:“夫人今日怎么了?”

    她尴尬地笑了一声:“什么怎么了?”

    “是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又,她转了转眼珠,“以前的事你也还记得呀?”

    杳杳求他时,惯常是这样。

    他没搭腔,杳杳眼见他将手中的核桃羹悉数吃完,笑眯眯地开口道:“你知道我虽不善音律,但爱听曲儿。听闻望月楼里每月会有两次美人演奏,那美人天姿国色,极善音律,因而人满为患。想要一见,须得好好比试一番。此前划拳拼酒吟诗斗文都是有过的,看少东家的心意轮着来,无论什么比试,总之得拔得头筹才行。你日日忙于公务,无暇陪我,眼下这多事之秋,能给我多派两个暗卫吗?”

    听到美人演奏和划拳拼酒,梁应渠的眼色就跟存了冰窖百年的寒冰,他将碗放下,望着她道:“姜杳,你还知道求我要人呢?这个关口凑热闹倒也知道害怕?怕还就非得去?”

    朱奇胜和章跃在一旁埋首吃着,心中懊悔万分留在这里,半点不敢出声。

    她心一横,扬着下巴问他:“不去望月楼凑热闹也可以,那你明日便不要去府衙,陪我游玩两日可好?”

    见他脸色越发难看,杳杳恢复笑脸,俯身挪挪,凑上前去牵他的手,语重心长说:“夫妻本是一体的,说什么求不求的。”

    真是……好赖话都让她说尽了。

    他板着脸,想抽回手。葱白玉指覆在乌黑的手衣上分外晃眼,她像是料到他会抽回手,攥得紧紧的,带着令人不舍的暖意。

    暮色四合,姜杳和阿碧还未上车马,已经有探子回传,望月楼今夜比的是骰子。输家喝酒,赢家点一目曲子,连赢五盘者可与姑娘赌上一局,赢了由姑娘进私厢作陪。

    她们作公子装扮,下马挤入望月楼时,正堂及四面围栏都已站满了人。

    阿碧道:“此事小姐凑什么热闹?”

    姜杳整了整发髻,将略大的腰带系紧了些。她压低声音道:“且不论此事时间上与父皇……父亲一事或有瓜葛。我缠着梁应渠南下,是为了去鹦州找父亲出事前南巡最后所经之地,泾州一连耽搁多日,他不急,我还着急。”

    “朱县令不过送了几壶望月楼的酒,小姐如何认定这里有与案情相关之人?”阿碧朝姜杳的视线方向望去。

    台子空荡荡,四层高的圆顶上垂下八条轻柔薄纱,美人坐在中央,由镜面一般的椭圆形水面环抱。

    “难不成小姐您也要斗骰,想和美人聊一聊?”

    姜杳环顾四周,靠美人最近的前台,摆着一张大宽木桌,上头放了十二壶宽口酒,两侧为斗骰罐子。看人比拼总归不需要花银两,可谓是人头攒动,气氛热烈。

    木桌两头正有一大汉面红耳赤地痛饮,桌上被饮尽地酒壶撤下去,银票放上桌,便有新的酒壶放上来。

    众人挤在四周围观。一会儿高喝一会儿憾叹。

    望月楼高台处设一观景座席,姜杳拿手肘轻碰了下旁边看得热火朝天的人:“兄台,那儿坐的是什么贵人呢?”

    他将姜杳上下扫了一眼,笑道:“小兄弟,外边儿来的吧。泉家人,听说过吗,就是鹦州最大的富户泉少家主,也是望月楼的东家。看你衣着不菲,多劝你一句,你想要见美人还能斗骰拼酒,但要想坐在那儿,你可要从他手里将这望月楼买下来。”

    望月楼的规矩还有一条,若是输家要留在桌上继续,喝酒的壶数要成倍成倍地往上翻。喝不掉不要紧,只是凡端到桌上的酒都须得结账,也无法从望月楼带走。

    而此时,高台上正传了话下来,说是东家难得亲临望月楼,今日的赢家不仅能与美人吟诗作画,抚琴赏月,泉家少家主还将奉上白银千两。

    此言一出,场中更是热火朝天,且不谈美人,就单为了千两白银,博这一趟也算值了。

    台子一侧的男人在七轮后终于连赢了四局,眼见只剩最后一场,已然张开双臂四面挥舞,脸像是沸水里泡过,红得发光。

    绕台底下却听到有人喊了句:“慢着。”

    众人的目光随着声音汇集到一起。

    最后一局的打擂之人,从人群起身。

    姜杳见那人是一位俊秀的年轻男子,个头不矮,身上穿金戴银,头戴锦帽。乍一看风度翩翩,围观者们热烈目光和起哄声,显然使他神色满意。

    姜杳含笑甩开折扇,风流倜傥地摇了摇,拂在唇畔凑近阿碧道:“阿碧,我们今日还要顺道发个大财。”

    阿碧见她这模样是笑不出来了,只觉背后汗层层:“我的小姐呀,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她拿扇骨点了点阿碧的胳膊:“你仔细看看,不觉得这人眼熟吗?”

    阿碧往人墙前挤了一步细细去瞧,回头疑惑望她。

    杳杳勾着嘴角:“见到他满头大汗,还戴着帽子吗?他鬓角磕破了皮,结了疤后听说就没长出头发。你忘了,当年我可害他摔了个狗吃屎。”

    “这这这……是秦老的宝贝儿子秦洙,秦梦的亲弟弟!”

    大约是姜杳跟着梁应渠入学堂后的半年。

    姜杳便在一日内接连撞上了两次秦洙。彼时年长一级的知府大人独子,正在学堂庭院的枇杷树下掰了树枝条,往学堂中出了名的小哑巴身上抽。

    学堂的夫子学生都不是敢惹事儿的,敢怒不敢言,只能装作没见到。

    杳杳也没那么逞能,在茶馆惹事断了腿的伤才刚好,起初也想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可走了两步,还是退了回去,冲大门口大喊句:秦知府来了!

    秦洙闻言猛一哆嗦。这位霸王外头蛮横,独独怕自家老子。丢下手里的树枝条子,撒丫子就跑。屁滚尿流间哪还顾得上看路。被姜杳悄摸一绊,偏着脑袋就往花坛石边儿上砸去了。

    秦洙起初还龇牙咧嘴,挽起袖子要追着打她,杳杳正愁没处躲。

    结果秦洙是个惜命的,跑了没两步,感觉耳边湿漉漉,一摸一手的血,就地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家仆们赶过来大惊失色,一个将秦洙送去郎中那儿医治,另一个飞跑回去禀报。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行人将她带去衙门,到了府衙门口,正好碰到断了案被拖出去的尸体麻袋。

    杳杳这才意识到大祸临头。

    最后,出现在衙门口来捞她的人是梁应渠,旁边还站着魂不守舍的阿碧。

    此事是梁应渠给她善后,也不知他哪来的本事,竟能安抚住秦知府大人。

    梁应渠将她带回到学堂后,他抽出自己被攥在她手里的衣袖,无论姜杳说什么,一句话也不理她。

    这事儿是姜杳心中的污点,她明明不理亏,却像是给他闯了大祸,往后接连一个月都在他家中巴巴地晒收药材,替他盯炉煮药。

    每每忆及此事,杳杳都恨得牙痒痒。她朝着阿碧问:“你说秦洙会是一个人来的么?这望月楼要是有他的帮手,我后头跟着的兆月是打得过打不过。监琮阁督主的暗卫总会顶用的吧。”

    阿碧警觉:“小姐……咱们不是为了找线索吗?”

    “还找什么,这不就在跟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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