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瓦隆神学院读预科的这三年,阿邱不仅恶补了洱鸾史、魔法通识和十字城邦公民行为规范,还从有限开放的书籍中积累了大量实践的理论知识——譬如说,怎样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又不被对方看出真实意图。
就刚才的表现而言,她的发言简直称得上天衣无缝,想着想着,腰板都挺直了些许。
结果却显示,她仅仅得到了一个捂嘴憋笑的副队长、一个满脸迷茫的正队长。
克洛诺斯甚至在挠头:“诶,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关注点全在刚摆上桌的一只黑色小皮包上。小包表面覆盖着低调奢华的暗纹,看着有些年头了,银质扣子却擦得亮闪闪的。
“不管了。”他说不管就真不管了,长腿一迈跨出办公桌,硬把阿邱拽过来,兴奋地指着小包道:“快、快,打开看看!”
阿邱不敢造次,应声照办了。包里是一台小巧的成影仪,这东西不仅能记录实时画面,还能提取并导出人们记忆中的影像,与昂贵的显像纸配合,现今的最高成像清晰度已能如见其人——这就是洱鸾大陆最新的显像技术,不是人人都配享有的,否则,克洛诺斯也不会献宝似地拿出来。
除了重犯追踪,不少资源较好的头部选手也会把这项技术用在宣传上,克洛诺斯年轻时就出过此类高糊海报,那时候的显像纸和镜头都不行,娜塔莎也愿意把一大半工资花在上面。
如今么,想想齐格飞这个级别的角斗士都未必能够大规模使用,加上“格式不好改”的通缉令,无论寻亲寻仇,队长大人都可能是在公器私用——再次验证了这个人的脸皮有多厚。
正想着,克洛诺斯已经在她背后戴好了手套,“还有昨天说的冰晶体镜头,我拆下来给你看看!”
马尔科姆副队长暂停憋笑,出言制止道:“求你了,卖弄小爱好前先干点正事吧——刚才这位小姐说,她想来你手下干活。”
克洛诺斯猛一抬头,注意到他手边的一串钥匙。
“好哇!”他指着马尔科姆大声嚷嚷:“亲爱的马尔科姆,你昨晚是把我反锁在办公室了吗?”
马尔科姆皮笑肉不笑:“当然了,我不想让外面的野狼闯进来吃了你。”
克洛诺斯闻闻自己,嫌恶地在鼻子前挥了两下手:“不,马尔科姆,野狼不爱吃酒渍人肉。”
好的。即便被提醒,他也继续无视着阿邱的投诚,看起来都有点故意的成分在了。
阿邱很识时务,本想跟着调笑两句,忽然,克洛诺斯就近拖来一把椅子坐下,开始了正式发问:“哦?你是说你想加入终止式?”
阿邱的心脏就像被人从地心剧院摔落到了这个售票处。可以了可以了,她已经不想再知道克洛诺斯有多厉害了——先是展示了控制存在感的能力,于是阿邱刚进门时没能发现他;继而把问题拖到他最舒适的时机再去回答,就算气氛转换有些唐突,也没人会责怪他。
“不不不,我才没那个资质!”大敌当前,阿邱紧张得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比起森林戍卫队,我愿意接受你们的管辖!”
的确,她所谓的“投诚”,操作上可解释成一种站队行为。
目的在于:既要接近目标,又要保留一些余地,做到这一点,出了事才方便跑路。
在老厉害了的克洛诺斯面前保持头脑清醒,阿邱觉得暗地里可以夸夸自己了:做得不错哟!
也如她所愿,克洛诺斯听罢,显得更加茫然了:“什么意思?”
阿邱向他递出黑卡,上面还压着一支笔:“我还没在终止式的指挥部做过入镇登记。”
听了迦南小队长的说法,她猜测克洛诺斯名义上的工作内容和戍卫队有些撞车,既然戍卫队需要盘查二等通行证持有者的来历,那么终止式一定也有这项职权……或者说业务。
克洛诺斯微张着嘴,头也不回地在身后的桌上摸到一本崭新的册子——不是,还真有啊?
“好吧,你这个,你……”
阿邱抢着开口:“我叫邱珊,是珊瑚的珊,不是姗姗来迟的姗哦,今年20岁了,老家不在这里,来旧矿山镇的目的是观看阿瑞斯杯。”
克洛诺斯像是在文法学校上听写课,一笔一划地认真给她填写下来。他倒是随机应变,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新话题:“‘珊’?好名字啊!说明你在父母心中是无价之宝。”
阿邱有些诧异:“还有这说法?嗯……我倒觉得不是这样的。”
“怎么讲?”
“就是,你发没发现,珊瑚是一种活着的时候无人在意,死后才变得有价值的生物。”
克洛诺斯“啪”地把登记册拍在大腿上,冲着阿邱震声道:“小姐,请收回刚才那句话!”
凑过来看热闹的马尔科姆替他解释:“哎呀,少在我们队长面前讲这种悲观的话。”
哪里悲观了,这不是客观事实吗?正是因为珊瑚跟自己很像,阿邱才特地选择它来当名字的。
暂时无法把握情势,但她知道哄好了人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
“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克洛诺斯不接受道歉,板着脸抱起手臂,“你好像很讨厌森林戍卫队的样子?”
“有吗?”很明显吗?
“说什么‘比起戍卫队,更愿意被你们管理’……邱小姐,身为终止式的领头人,我必须跟你强调一遍:无论是标准音还是神殿戍卫队的各支部成员,我们或许有着不同的制服和口音,行事方式也大相径庭,但本质上讲,我们都是负责守护世界安宁的同僚。这次终止式前来旧矿山镇,唯一要做好的就是替森林戍卫队分担繁重的工作,至于你想象中的那些冲突和矛盾,很抱歉,根本不存在。”
克洛诺斯这番话说得极为板正响亮,比起塔尔塔洛斯处刑的钟声有过之而无不及。阿邱的心脏皱巴起来:行行行,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位先生,实在是太光明磊落啦,平时都不爱打听“同僚”是怎么想他的,理论上讲,将来有的是他吃亏的时候。
警示上位者的意图是可笑的,阿邱跳过这一步,堆出一脸笑:“明白啦。不用这么见外嘛,你们可以管我叫阿邱。”
“阿邱?”有一个瞬间,手舞足蹈的兴奋小孩回到了克洛诺斯身上:“哈哈哈,不好意思,听着有点像在打喷嚏。”
阿邱哽住,旋即后悔。她为新名字想配套绰号的时候怎么就没预料到这个呢!
小孩露个头就缩回去了,顷刻间又变回可怕的大人物:“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还好提前准备过这个问题,阿邱一转态度,扭扭捏捏道:“我、我想接着问问通缉令的事……”
克洛诺斯回以抬头纹:“你还是不肯信任我们吗?”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
通缉令就藏在怀里,马上可以递给她:“你再看看,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阿邱慎重地接下。这么说起来,如果通缉令的来源是成影仪的特殊功能,她有点担心流星的主人只是一段被记忆美化过的影像……
像是猜出了她在想什么,马尔科姆适时补充说明:“现实中确实存在这个人,要是你不信,我们还有照片。”
他从克洛诺斯的另一只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可以结合起来看。邱小姐,请再仔细回忆回忆,你确定没有见过这个人吗?”
泛黄照片上的主人公从未有过改动,流星也还是流星,只是略嫌稚嫩的脸上不见半分笑意,死死盯着镜头,眼中交织着懵懂和阴狠。
囚徒。
——和照片中的他对上视线,阿邱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这个词。
克洛诺斯记忆的加工未曾美化他,除了让他动起来,也只是赋予了他本不存在的笑容而已。
一秒之前,阿邱还在试图阅读克洛诺斯的微表情,现在倒好,受两个版本、四颗流星全面包抄,她实在没能忍住脸红,眼镜都起雾了。
“仔细看”的力量往往被忽略,然而,无数种谎言和幻想都败在了“仔细一看”的石榴裙下——之前阿邱管中窥豹,竟忽略了他的左眼下面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动的真实与会动的记忆都完整地把他记录下来了,欢迎仔细一看,谢绝惊鸿一瞥。
忘记谁说过的,古神的一大特征就是不对称。有了这道瑕疵,阿邱反而觉得他更加生动、鲜活、可触碰了。
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你们看,是不是作者不仔细一写,观众朋友就不知道阿邱其实戴了眼镜?害得别人拖到第四章才有工夫仔细一看,更大框架上的特征都没交代清楚——比如说,阿邱身高一米七整,在洱鸾女性种约莫是中等水准。
话又说回来,要是遇上叙述者/呈现者的刻意隐瞒,“仔细一看”就完全不好使了。
“啊……邱小姐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冒出蒸汽。”
马尔科姆夸张的语调唤醒了又一次陷入沉迷的阿邱。
事到如今,克洛诺斯也总算看明白了,默默地、失落地把成像仪收回小皮包,再把小皮包收回抽屉。人生真是好寂寞啊!“年轻的同好”就是个大乌龙,到头来,还是没人理解他;心里升起一座孤峰,上头走来一匹孤狼,头顶雪花,冲着残月发出咆哮——
不通人性的可恶副手还在跟这位大乌龙调笑:“你好像很喜欢他的画像呢,我们还有一些不会动的复印件,要不送你两张?”
“真的吗真的吗?那太好了——不对,我没有很喜欢!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只是在思考,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不知被什么抽干了力气的克洛诺斯撑着一口气站起身,拍拍她的头,插话道:“阿邱小姐,我给你提个建议:下次道歉的时候,别说什么‘再也不敢’了,这是一种示弱。”
不示弱要示什么呢?
要知道,在塔尔塔洛斯,只有摆出这个态度才能少挨两顿打,虽然感觉不到疼,但尊严受辱还是很影响睡眠健康的。到了外面之后,规则陡然变得像满天星辰一样多,陌生人有没有打她一顿的意愿又捉摸不透,逃跑不成先放低姿态,总比想也不想直接还手要宜人吧,她可不能再……
“下回你就说:‘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万一她真是故意的呢?
“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先把自己摘出去再说。”
根本目的竟是把自己摘出去?好新鲜的视角……
克洛诺斯直叹气。现在的小朋友还真是情感教育大缺失,连道歉的方法都需要社会上的大人来教。
阿邱却有些触动,把手伸进口袋里,捏了一下跑步时买的小本子,考虑着要不要把这条厚脸皮小技巧抄记下来。
好了,话题回到通缉令上面,克洛诺斯在造价昂贵的显像纸上戳戳点点:“唉,我早该想到的,你关心的根本就是他本人罢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头不是白拍的,阿邱满怀期待地问:“可以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吗?不可以就算了……”
于是又被教育了:“你下次再提要求,最好直接用陈述句,别用问句,后面半句假设也千万别加,不加还好,一加就全乱套,除了好心肠的你大哥我,还有谁会毫无保留的满足你?”
马尔科姆不愧是情商天花板,用转移视线的方式软化他发言中的生硬之处:“队长啊,不是我说,你要是没干角斗士这行,当个调律师也能赚大钱的。”
克洛诺斯却以为自己真的被夸奖了,谦虚道:“哪里哪里,读这种全是字儿的专业,你比我更在行。”
连续附赠两条生存技巧后,这位好心大哥终于提起了他是如何遇到阿邱的流星的:
“他是我救下来的人,小时候经历过非常不好的事……本想带走他跟我一起生活,谁知半道上他自己跑了,这一走就是六年……哦对,上回你问他是不是我的弟弟,我仔细一想,可能还真的算我弟弟吧,‘临门一脚的弟弟’,哈哈。”
怅然的语调中,阿邱捕捉到一个令人沉重的信息:他失踪了六年?理论上讲,此人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不,理论只是理论,也有一条重要的理论说过,实践才能出真知。
“你是从什么地方救下他的?”她继续问下去,嗓音里有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克洛诺斯脸上闪过厌恶:“或许,你听说过‘今日月剧团’吗?”
剧团?阿邱下意识抬头看看天花板。
“算了,不知道也好,那可不是什么正常去处。唉,六年一晃就过去了,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坐在血泊中骂人的样子。”
许是与娜塔莎奇妙的相似性,阿邱听到这个,除了鼻子发酸,心里还漫过一阵愧疚。
如此说来,克洛诺斯还真是在寻亲?殉情和寻亲只差一个后鼻音,为了夺得这个后鼻音,阿邱强压情绪,大脑高速运转,判断着答案的真实性。目前看来,克洛诺斯的性格——至少他外在表现得——比较真诚坦荡,只看这一条,可信度大概有个六七成吧。
既然如此,阿邱稍稍放下戒心,拍着胸脯道:“我来帮你们找!”
她转向马尔科姆副队长:“你们需要线人,我是自由身,跟行政人员相比少了束缚,可提供情报的渠道一定会更丰富,而且你也看出来了,我的内驱力是很够的……”
马尔科姆笑而不语,表达了一种婉拒。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阿邱咬咬牙,对正队长保证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将是合作互助,不需要额外收费。”
克洛诺斯外露出大受感动的情绪,同时再次使用了他的问题闪躲技巧:“我想起来我刚刚忘记说什么了——阿邱小姐,趁现在只有三个人,我可以当面跟你说了:不要习惯性地把人往坏处想。”
阿邱意志力比他薄弱许多,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您猜怎么着,至少在这件事上,她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就知道单凭投诚和站队是远远不够的,双方想要达成合作,起码得知根知底才行,到了这个环节,阿邱已经做好了被他们盘问“为什么在塔尔塔洛斯待了八年,是犯了什么事呀”的准备——祭司的武装部队能接触到的情报级别必然远高于镇长与戍卫队镇级支部,对此她的猜测是:要么他们出于自己的立场不关心这件事;要么根本就是早就知道了,但没有触及到核心利益,因而毫不在乎。
在沉默中积蓄定力时,“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对马尔科姆来说,小铁门推起来很轻便,野狼来了说不定都能轻松打破,但如果推开它的人足够不客气,噪音也还是蛮大的。
进来的是昨天那个讲话不太客气的小队员,左手抱着一纸袋的法棍,右手提着打包好的咖啡。多半是清早被派去跑腿情绪不佳,看领导们正事不干、又都聚在通缉令旁边,白眼都翻起来了。
阿邱看过去,稍稍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好像叫——
“回来啦豆子!”
克洛诺斯无视白眼,高兴地冲他招招手。
对对,叫罗宾来着。绰号的来源嘛,很显然是小零食品牌“罗宾豆”。
这都不重要,阿邱随意地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只管如饥似渴地看回了纸面上的流星。
就刚才的表现而言,她的发言简直称得上天衣无缝,想着想着,腰板都挺直了些许。
结果却显示,她仅仅得到了一个捂嘴憋笑的副队长、一个满脸迷茫的正队长。
克洛诺斯甚至在挠头:“诶,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关注点全在刚摆上桌的一只黑色小皮包上。小包表面覆盖着低调奢华的暗纹,看着有些年头了,银质扣子却擦得亮闪闪的。
“不管了。”他说不管就真不管了,长腿一迈跨出办公桌,硬把阿邱拽过来,兴奋地指着小包道:“快、快,打开看看!”
阿邱不敢造次,应声照办了。包里是一台小巧的成影仪,这东西不仅能记录实时画面,还能提取并导出人们记忆中的影像,与昂贵的显像纸配合,现今的最高成像清晰度已能如见其人——这就是洱鸾大陆最新的显像技术,不是人人都配享有的,否则,克洛诺斯也不会献宝似地拿出来。
除了重犯追踪,不少资源较好的头部选手也会把这项技术用在宣传上,克洛诺斯年轻时就出过此类高糊海报,那时候的显像纸和镜头都不行,娜塔莎也愿意把一大半工资花在上面。
如今么,想想齐格飞这个级别的角斗士都未必能够大规模使用,加上“格式不好改”的通缉令,无论寻亲寻仇,队长大人都可能是在公器私用——再次验证了这个人的脸皮有多厚。
正想着,克洛诺斯已经在她背后戴好了手套,“还有昨天说的冰晶体镜头,我拆下来给你看看!”
马尔科姆副队长暂停憋笑,出言制止道:“求你了,卖弄小爱好前先干点正事吧——刚才这位小姐说,她想来你手下干活。”
克洛诺斯猛一抬头,注意到他手边的一串钥匙。
“好哇!”他指着马尔科姆大声嚷嚷:“亲爱的马尔科姆,你昨晚是把我反锁在办公室了吗?”
马尔科姆皮笑肉不笑:“当然了,我不想让外面的野狼闯进来吃了你。”
克洛诺斯闻闻自己,嫌恶地在鼻子前挥了两下手:“不,马尔科姆,野狼不爱吃酒渍人肉。”
好的。即便被提醒,他也继续无视着阿邱的投诚,看起来都有点故意的成分在了。
阿邱很识时务,本想跟着调笑两句,忽然,克洛诺斯就近拖来一把椅子坐下,开始了正式发问:“哦?你是说你想加入终止式?”
阿邱的心脏就像被人从地心剧院摔落到了这个售票处。可以了可以了,她已经不想再知道克洛诺斯有多厉害了——先是展示了控制存在感的能力,于是阿邱刚进门时没能发现他;继而把问题拖到他最舒适的时机再去回答,就算气氛转换有些唐突,也没人会责怪他。
“不不不,我才没那个资质!”大敌当前,阿邱紧张得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比起森林戍卫队,我愿意接受你们的管辖!”
的确,她所谓的“投诚”,操作上可解释成一种站队行为。
目的在于:既要接近目标,又要保留一些余地,做到这一点,出了事才方便跑路。
在老厉害了的克洛诺斯面前保持头脑清醒,阿邱觉得暗地里可以夸夸自己了:做得不错哟!
也如她所愿,克洛诺斯听罢,显得更加茫然了:“什么意思?”
阿邱向他递出黑卡,上面还压着一支笔:“我还没在终止式的指挥部做过入镇登记。”
听了迦南小队长的说法,她猜测克洛诺斯名义上的工作内容和戍卫队有些撞车,既然戍卫队需要盘查二等通行证持有者的来历,那么终止式一定也有这项职权……或者说业务。
克洛诺斯微张着嘴,头也不回地在身后的桌上摸到一本崭新的册子——不是,还真有啊?
“好吧,你这个,你……”
阿邱抢着开口:“我叫邱珊,是珊瑚的珊,不是姗姗来迟的姗哦,今年20岁了,老家不在这里,来旧矿山镇的目的是观看阿瑞斯杯。”
克洛诺斯像是在文法学校上听写课,一笔一划地认真给她填写下来。他倒是随机应变,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新话题:“‘珊’?好名字啊!说明你在父母心中是无价之宝。”
阿邱有些诧异:“还有这说法?嗯……我倒觉得不是这样的。”
“怎么讲?”
“就是,你发没发现,珊瑚是一种活着的时候无人在意,死后才变得有价值的生物。”
克洛诺斯“啪”地把登记册拍在大腿上,冲着阿邱震声道:“小姐,请收回刚才那句话!”
凑过来看热闹的马尔科姆替他解释:“哎呀,少在我们队长面前讲这种悲观的话。”
哪里悲观了,这不是客观事实吗?正是因为珊瑚跟自己很像,阿邱才特地选择它来当名字的。
暂时无法把握情势,但她知道哄好了人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
“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克洛诺斯不接受道歉,板着脸抱起手臂,“你好像很讨厌森林戍卫队的样子?”
“有吗?”很明显吗?
“说什么‘比起戍卫队,更愿意被你们管理’……邱小姐,身为终止式的领头人,我必须跟你强调一遍:无论是标准音还是神殿戍卫队的各支部成员,我们或许有着不同的制服和口音,行事方式也大相径庭,但本质上讲,我们都是负责守护世界安宁的同僚。这次终止式前来旧矿山镇,唯一要做好的就是替森林戍卫队分担繁重的工作,至于你想象中的那些冲突和矛盾,很抱歉,根本不存在。”
克洛诺斯这番话说得极为板正响亮,比起塔尔塔洛斯处刑的钟声有过之而无不及。阿邱的心脏皱巴起来:行行行,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位先生,实在是太光明磊落啦,平时都不爱打听“同僚”是怎么想他的,理论上讲,将来有的是他吃亏的时候。
警示上位者的意图是可笑的,阿邱跳过这一步,堆出一脸笑:“明白啦。不用这么见外嘛,你们可以管我叫阿邱。”
“阿邱?”有一个瞬间,手舞足蹈的兴奋小孩回到了克洛诺斯身上:“哈哈哈,不好意思,听着有点像在打喷嚏。”
阿邱哽住,旋即后悔。她为新名字想配套绰号的时候怎么就没预料到这个呢!
小孩露个头就缩回去了,顷刻间又变回可怕的大人物:“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还好提前准备过这个问题,阿邱一转态度,扭扭捏捏道:“我、我想接着问问通缉令的事……”
克洛诺斯回以抬头纹:“你还是不肯信任我们吗?”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
通缉令就藏在怀里,马上可以递给她:“你再看看,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阿邱慎重地接下。这么说起来,如果通缉令的来源是成影仪的特殊功能,她有点担心流星的主人只是一段被记忆美化过的影像……
像是猜出了她在想什么,马尔科姆适时补充说明:“现实中确实存在这个人,要是你不信,我们还有照片。”
他从克洛诺斯的另一只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可以结合起来看。邱小姐,请再仔细回忆回忆,你确定没有见过这个人吗?”
泛黄照片上的主人公从未有过改动,流星也还是流星,只是略嫌稚嫩的脸上不见半分笑意,死死盯着镜头,眼中交织着懵懂和阴狠。
囚徒。
——和照片中的他对上视线,阿邱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这个词。
克洛诺斯记忆的加工未曾美化他,除了让他动起来,也只是赋予了他本不存在的笑容而已。
一秒之前,阿邱还在试图阅读克洛诺斯的微表情,现在倒好,受两个版本、四颗流星全面包抄,她实在没能忍住脸红,眼镜都起雾了。
“仔细看”的力量往往被忽略,然而,无数种谎言和幻想都败在了“仔细一看”的石榴裙下——之前阿邱管中窥豹,竟忽略了他的左眼下面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动的真实与会动的记忆都完整地把他记录下来了,欢迎仔细一看,谢绝惊鸿一瞥。
忘记谁说过的,古神的一大特征就是不对称。有了这道瑕疵,阿邱反而觉得他更加生动、鲜活、可触碰了。
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你们看,是不是作者不仔细一写,观众朋友就不知道阿邱其实戴了眼镜?害得别人拖到第四章才有工夫仔细一看,更大框架上的特征都没交代清楚——比如说,阿邱身高一米七整,在洱鸾女性种约莫是中等水准。
话又说回来,要是遇上叙述者/呈现者的刻意隐瞒,“仔细一看”就完全不好使了。
“啊……邱小姐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冒出蒸汽。”
马尔科姆夸张的语调唤醒了又一次陷入沉迷的阿邱。
事到如今,克洛诺斯也总算看明白了,默默地、失落地把成像仪收回小皮包,再把小皮包收回抽屉。人生真是好寂寞啊!“年轻的同好”就是个大乌龙,到头来,还是没人理解他;心里升起一座孤峰,上头走来一匹孤狼,头顶雪花,冲着残月发出咆哮——
不通人性的可恶副手还在跟这位大乌龙调笑:“你好像很喜欢他的画像呢,我们还有一些不会动的复印件,要不送你两张?”
“真的吗真的吗?那太好了——不对,我没有很喜欢!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只是在思考,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不知被什么抽干了力气的克洛诺斯撑着一口气站起身,拍拍她的头,插话道:“阿邱小姐,我给你提个建议:下次道歉的时候,别说什么‘再也不敢’了,这是一种示弱。”
不示弱要示什么呢?
要知道,在塔尔塔洛斯,只有摆出这个态度才能少挨两顿打,虽然感觉不到疼,但尊严受辱还是很影响睡眠健康的。到了外面之后,规则陡然变得像满天星辰一样多,陌生人有没有打她一顿的意愿又捉摸不透,逃跑不成先放低姿态,总比想也不想直接还手要宜人吧,她可不能再……
“下回你就说:‘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万一她真是故意的呢?
“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先把自己摘出去再说。”
根本目的竟是把自己摘出去?好新鲜的视角……
克洛诺斯直叹气。现在的小朋友还真是情感教育大缺失,连道歉的方法都需要社会上的大人来教。
阿邱却有些触动,把手伸进口袋里,捏了一下跑步时买的小本子,考虑着要不要把这条厚脸皮小技巧抄记下来。
好了,话题回到通缉令上面,克洛诺斯在造价昂贵的显像纸上戳戳点点:“唉,我早该想到的,你关心的根本就是他本人罢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头不是白拍的,阿邱满怀期待地问:“可以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吗?不可以就算了……”
于是又被教育了:“你下次再提要求,最好直接用陈述句,别用问句,后面半句假设也千万别加,不加还好,一加就全乱套,除了好心肠的你大哥我,还有谁会毫无保留的满足你?”
马尔科姆不愧是情商天花板,用转移视线的方式软化他发言中的生硬之处:“队长啊,不是我说,你要是没干角斗士这行,当个调律师也能赚大钱的。”
克洛诺斯却以为自己真的被夸奖了,谦虚道:“哪里哪里,读这种全是字儿的专业,你比我更在行。”
连续附赠两条生存技巧后,这位好心大哥终于提起了他是如何遇到阿邱的流星的:
“他是我救下来的人,小时候经历过非常不好的事……本想带走他跟我一起生活,谁知半道上他自己跑了,这一走就是六年……哦对,上回你问他是不是我的弟弟,我仔细一想,可能还真的算我弟弟吧,‘临门一脚的弟弟’,哈哈。”
怅然的语调中,阿邱捕捉到一个令人沉重的信息:他失踪了六年?理论上讲,此人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不,理论只是理论,也有一条重要的理论说过,实践才能出真知。
“你是从什么地方救下他的?”她继续问下去,嗓音里有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克洛诺斯脸上闪过厌恶:“或许,你听说过‘今日月剧团’吗?”
剧团?阿邱下意识抬头看看天花板。
“算了,不知道也好,那可不是什么正常去处。唉,六年一晃就过去了,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坐在血泊中骂人的样子。”
许是与娜塔莎奇妙的相似性,阿邱听到这个,除了鼻子发酸,心里还漫过一阵愧疚。
如此说来,克洛诺斯还真是在寻亲?殉情和寻亲只差一个后鼻音,为了夺得这个后鼻音,阿邱强压情绪,大脑高速运转,判断着答案的真实性。目前看来,克洛诺斯的性格——至少他外在表现得——比较真诚坦荡,只看这一条,可信度大概有个六七成吧。
既然如此,阿邱稍稍放下戒心,拍着胸脯道:“我来帮你们找!”
她转向马尔科姆副队长:“你们需要线人,我是自由身,跟行政人员相比少了束缚,可提供情报的渠道一定会更丰富,而且你也看出来了,我的内驱力是很够的……”
马尔科姆笑而不语,表达了一种婉拒。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阿邱咬咬牙,对正队长保证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将是合作互助,不需要额外收费。”
克洛诺斯外露出大受感动的情绪,同时再次使用了他的问题闪躲技巧:“我想起来我刚刚忘记说什么了——阿邱小姐,趁现在只有三个人,我可以当面跟你说了:不要习惯性地把人往坏处想。”
阿邱意志力比他薄弱许多,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您猜怎么着,至少在这件事上,她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了。
就知道单凭投诚和站队是远远不够的,双方想要达成合作,起码得知根知底才行,到了这个环节,阿邱已经做好了被他们盘问“为什么在塔尔塔洛斯待了八年,是犯了什么事呀”的准备——祭司的武装部队能接触到的情报级别必然远高于镇长与戍卫队镇级支部,对此她的猜测是:要么他们出于自己的立场不关心这件事;要么根本就是早就知道了,但没有触及到核心利益,因而毫不在乎。
在沉默中积蓄定力时,“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对马尔科姆来说,小铁门推起来很轻便,野狼来了说不定都能轻松打破,但如果推开它的人足够不客气,噪音也还是蛮大的。
进来的是昨天那个讲话不太客气的小队员,左手抱着一纸袋的法棍,右手提着打包好的咖啡。多半是清早被派去跑腿情绪不佳,看领导们正事不干、又都聚在通缉令旁边,白眼都翻起来了。
阿邱看过去,稍稍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好像叫——
“回来啦豆子!”
克洛诺斯无视白眼,高兴地冲他招招手。
对对,叫罗宾来着。绰号的来源嘛,很显然是小零食品牌“罗宾豆”。
这都不重要,阿邱随意地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只管如饥似渴地看回了纸面上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