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

    那是记忆里H市最热的一个夏天。

    江以商走出大楼,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贺氏影业”的大字被阳光镀上金箔,闪闪发光。就在刚才,他被通知丢掉了毕业后的第一个角色,以及第一份演艺合约。至于原因——

    贺疆冷峻的面容浮起一丝玩味:“你该问问贺如侬。”

    他也想过这样做,可他知道,拨通那个号码,只能听到机械重复的“已关机”。

    22岁的江以商站在街头,蝉鸣急促而聒噪,一丝风也没有,汗顺着额角滴下。他舒开那份提前终止的合约,条款开得不公平,艺人公司二八分,但是有一条致命吸引着他,那就是出演《贪狼》的男主角。

    一部制作班底尚可的小成本文艺片,贺氏制片,导演水平有保障,为了新鲜感,专门发掘新人演员。

    H市演艺产业发达,中戏横影那样多毕业生去面试,只有他脱颖而出。接到贺氏电话的那天他正在宿舍收拾行李,一下子蹦老高,迫不及待地跑去签约。

    “要不要再看看?”人力总监哭笑不得问他。

    “不用。”他没有丝毫犹豫,落笔潇洒,“谢谢您,谢谢贺氏。”

    回去路上温叔打给他:“今天要不要我和小钺帮你搬行李?”

    江以商刚打算说什么,室友过来揽过他的脖子:“喂,今晚一起吃烤肉唱k,去不去?”

    他迟疑了一瞬,点点头,电话里跟温叔说改天自己搬行李过去。

    他无法捺下心里的喜悦,急需一个契机来庆祝。而对毕业季的学生而言,分别前夜的狂欢总是顺理成章的。

    那天贺如侬也在。刚经历过风波,他们在绯闻中心,好事者总要把他们凑在一块儿。

    江以商看出贺如侬的拘谨,笑着打岔,不给他们起哄的机会。

    饭后到了ktv,大家捧着麦克风鬼哭狼嚎,江以商也被怂恿着表演了一首蹩脚的《富士山下》。

    贺如侬隐在暗处,神情并不很看得清。

    她好像喝得有些醉了,靠在软包上昏昏欲睡。同行的女生顾着自己玩,往她身上随意搭了一件衣服防止着凉,就凑到桌前玩骰子。

    江以商在一片笑骂中交出麦克风,坐到室友身边。迷离的灯球下,他问:“诶,你和贺如侬到底真的假的?这么不熟,还以为闹矛盾了呢。”

    江以商垂目,灌下一口冰啤:“替她解围罢了。”

    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也能被暗处的她听见。

    略坐了一会儿,江以商看贺如侬醉着没人照料,主动请缨送她返校。

    之后,回去的出租上她主动吻上来,他们临时改道,在绵长湿腻的夏夜带着醺意沉沦。

    他本来想告诉她拿到《贪狼》角色的喜讯,可是早上醒来时,她已没了踪影。

    “你们有听说如侬去了哪么?”他问她的同学。

    “她呀,去香港拍戏啦!”女孩儿的话音里透着酸味,“又是坐劳斯莱斯,又是大导的片约,羡慕不来。”

    他攥着贺氏的合约,汗浸湿了手心。

    没想到不过半个月,贺氏就强硬不容商榷地反悔了。

    董事长贺疆见了他,傲慢但清楚地告知了他来龙去脉。听到是如侬换掉他角色的那一刻,江以商的心如经历一场地震,只有一句话反复盘桓在这座废墟之上——

    为什么?

    为什么要毁掉他的前途?为什么她不感激他做的一切?为什么又偏偏会是她?

    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觉得自己恨她,浓烈的心绪激荡于襟怀,久久不能平复。

    *

    第二年。

    江以商在影视城当了小一年群演,不过没摸清影视城的规矩,没讨好群头,拿不到什么好角色,常常涂得浑身脏兮兮地演尸体,穿着许久不清洗的服装在酷暑寒冬等戏。

    好在同屋的小何人不错,两人常常下了戏一起吃夜宵,小何向他传授生存之道。

    “群演都成固定的产业了,信息都是有时效性的,群头掌握第一手资源,你在他们地盘上也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所以,得服软。”小何长长地吸了口烟,看着江以商,把别在耳上那支递给他:“试试?”

    江以商摇头,打了个哈欠:“不了。”

    “吸烟提神!试试。”小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烟塞到他嘴里,“你这个点就困,怎么等戏?我认识不少人刚来时一天就睡几小时。万一以后成了名演了主要角色,大夜戏也不少熬啊,你得准备着。”

    江以商就笑了:“就这个熬法,什么时候能出得了头?”

    “害,这不就是个时机的问题,搞不好什么时候,风水轮流转,就转到小爷我这儿了呢。”

    小何总是这样,大喇喇地,什么都不往心里去。

    夜风有点凉,江以商捏着烟看了一会儿,小何赶鸭子上架地扔来火机:“试试,害不了你。”

    他想了想,把烟塞进衣服口袋里:“改天吧。”

    “抽个烟有什么扭捏的,你真是……”

    他们吃完夜宵回到逼仄的地下室,小何钻进浴室,而他打开老旧的电视,电影频道正在重播当日电影资讯。

    “……由秦述文执导的电影《小楼》在戛纳广受好评,新人演员贺如侬斩获影后桂冠。这是她出演的第一部作品,西方影评人盛赞,她演出了东方所有的风情……”

    荧幕里,难当重任的分辨率也能拼凑出她骨肉匀停的面庞,清丽秀致的眉眼仅略施脂粉,却也担得起那些欧美记者的溢美之词。

    “这个破热水器又坏了,我洗一半全是凉水,冻死我了。”

    小何拿毛巾揉着头发,骂骂咧咧地走出浴室,恰好看到电视上的贺如侬:“我去,戛纳影后,起点够高啊,咱们得哪辈子才敢做这种梦?”

    江以商笑了笑。

    他说的不错,戛纳的路太远了,许多演员就此走上一生,也看不到头,后来,甚至连这样的梦都不敢做了。

    每天睁眼就是各种开销和不见光亮的未来,与电视里光鲜的名利场简直云泥之别。

    最年轻的戛纳影后,电影频道不免多加眷顾,反反复复放了不少贺如侬的镜头,江以商看得有些烦,关掉了电视。

    他摸到口袋里那支烟。刚得知丢了角色时他吸得狠,为此下了很大决心戒掉。

    “火机呢?借我一下。”

    又破戒了。

    *

    第三年。

    经过小何的周旋,江以商和群头罗哥搞好了关系,因此开始拿到有正脸的角色。

    他外形好,即便破布烂衫穿在身上也英挺,当个背景板都好看。有些演员不喜欢被抢风头,总要化妆师给他调整妆造,弄得粗糙丑陋。

    为此罗哥惋惜不已:“还指望我带的这些个群演里能出个真正的巨星呢,你看,你还没冒出苗头,就快要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话虽如此,可是演艺圈的风光本就遵循着残忍的阶级本位制,有地位、有资本的人享受着最大的特权,他们才不许底下的人爬上来分一杯羹。

    江以商却不在意这些,摸了摸脸上的煤灰,笑问:“那罗哥,你觉得我会出头吗?”

    “这东西时也命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但要论底子,你没问题。”

    “那就够了,借您吉言。”

    晚上下了戏,他们群演一起吃夜宵,隔壁桌就是另一组戏的主创。

    江以商回去收拾了一下,随便套了件T恤短裤溜达过来,拥挤的街口停着一辆商务车,车门滑动,探出一只修长美|腿。

    饶是在影视城见惯了明星,小何也被这双腿吸引了目光:“哇,这不得腿长一米?”

    江以商却着眼于她那双高跟,心想怎么吃个宵夜也全副武装。

    “江以商?”

    他随着声音目光上移,看到了那双腿的主人。

    是他同级不同班的校友,听说声名大噪,在隔壁组演女一号。

    “好久不见。”他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不理会小何八卦的表情。

    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头到脚,从上到下。

    “那年你可是优秀毕业生。”她说,“我听说,本来你签了贺氏?”

    “被解约了。”

    “那角色呢?”

    “被换了。”

    “怪不得……”

    她没再说什么,圈子里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他过得不好。

    “现在最风光的毕业生要数贺如侬,拿了金棕榈,还一直合作名导。”校友的声音轻快,“以前她在学校那么低调,没想到真有‘本事’。”

    女演员的成名路总是充满诱惑,即便她同为女性,却也不免开始龌龊地揣测,衔着一分怠慢,想换来江以商的共识。

    江以商从她目光中读懂期冀,笑意不达眼底,点燃了一支烟。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属于不需要导演调教,自然就像电影镜头那种好看。

    错过肩头时,女人听到他的话音——

    “你就算睡,也睡不到她的位置。”

    *

    第四年。

    贺如侬和魏无让成婚的消息冲上热搜,世纪婚礼黑红交加,但魏舒芜借机炒作的目的的确达到了。

    那时候江以商正在拍人生中第一场有排的上号的角色的戏,寒冬腊月,导演非要真实,要他跳水里,不能用替身。

    他咬牙拍完了,也因此大病一场。

    小何眼看着他第一回病得奄奄一息,怕烧坏了,好几天不接活,守在家里照顾他。

    江以商醒转,小何正在刷微博。

    “渴了吧?我给你倒水。”小何放下手机,屏幕上,直播画面时不时卡顿。

    “你在看什么?”他问。

    “哦,世纪婚礼啊,你说有名多好,结婚都能有赞助商。”递过水盯着江以商喝下,小何继续看回手机,“啧啧”两声:“又一个女明星嫁豪门,什么时候轮到我也嫁啊?”

    江以商笑得差点呛到,好半天缓过来:“谁啊?”

    “那个戛纳影后呗,据说要息影了。也是,豪门媳妇不好抛头露面。”

    耳里一阵嗡鸣,江以商完全没听清小何接下来的絮叨。

    他夺过手机,真切地看见她与丈夫在牧师面前拥吻的笑靥。华贵的宝石冠冕、精致的钉珠婚纱,还有镜头随便一扫溢出屏幕的星光。

    而他在狭窄的出租屋,孱弱地病者,甚至连去医院都不肯,因为不想多花钱。

    胸膛很真切地疼了一下。

    他说不上什么心情,当年想恨她,最终没有恨起来,还是会忍不住关心她的前程,忍不住看她的电影。

    那些由贺如侬塑造的经典角色、她摘获的奖杯,他都见过,与有荣焉。

    可这一刻他并不能诚挚地送上祝福,那些被藏好的负面心绪喷涌而出,化作浓烈的嫉妒,嫉妒她身边的男人,也嫉妒他们,过着他做梦也不敢奢望的生活。

    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

    “江以商是吗?你今天晚上还有两场大夜,状态行不行?”

    助理导演的语气并不客气,对于这些没什么名气的小演员,他一贯颐指气使。

    江以商顿了两秒,道:“没问题,我准时到。”

    “好,身体还不错,有前途。”

    刚挂断,小何不可置信地看着面色苍白的他:“疯了?!你至少还得养两天!”

    “不要紧。”江以商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不趁年轻拼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是,你这也太拼了。”小何皱着眉,“身体才是本钱,就算不演戏了,还能转行。身体垮了,那才真是啥都不剩。”

    “没事。倒是这两天我发现你倒是很体贴,哪天我红了,你就当我助理。”

    “去你的,你以为小爷乐意伺候你?”

    *

    第五年。

    那年他们分道扬镳,离开了奋斗四年的地方。

    小何终归是漂不下去了,他是独生子,父亲在老家生了病,母亲累垮了,不得不回去照顾。

    江以商那天正好拿到《双城》的剧本,他没跟小何说,送人去高铁站的路上,全程缄默。

    “你要带着我的梦想一起闯啊!”小何挥舞拳头,干劲十足。

    “得了吧,不如想想你自己。以后怎么打算?”江以商替他理好行李。

    小何垂下头去,看着自己孤零零的行李箱和背包。漂泊数年,最后只剩这么点东西。

    说不遗憾,怎么可能?

    “我是真喜欢演戏,哪怕演个小角色,没几句台词也乐意。”小何用手背抹眼泪,“但我知道我红不了,没后台,没长相,也没演技。话又说回来,能看到你红了也好,我就给你当助理,狐假虎威。”

    江以商拍拍小何肩头。

    其实他有一个能红的机会,就装在随身的背包里。

    《双城》是部大胆出位的电影,迎着LGBT的东风和文艺片基调,很有获奖的可能。但是要出镜演这样一部片子,对心脏的强大程度有异常高的要求,除此之外,还要考虑承担以后无法摘掉“同志片”标签的风险,甚至有可能被封杀。

    他如何不担心,但是错过了《双城》,又不知道下一个机会要等多久。

    时间尚早,江以商拿出《双城》剧本给小何看,没想到一翻完,小何就毫不犹豫地建议他去。

    “一定要去!这是能拿奖的好片子。”

    小何虽说演技一般,但眼光是一等一,跑龙套的戏好几部都大火,他骄傲不已,全写进自己的履历。《双城》得到他的认同,江以商心里也有了底。

    “可是如果没有拿奖,可能演绎路线被框死,永远翻不了身,比现在更糟糕——”

    “那就跟我一样呗,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天无绝人之路!”

    小何咧嘴笑起来,大白牙齐整耀眼。江以商受他感染,也相视而笑。

    是的,他一无所有,最不怕的是失去。

    不如一搏。

    也许就能离她近一点、更近一点。

    *

    第六年。

    他赌赢了,《双城》送给他第一座奖杯,在万众瞩目下,他从容大方说起获奖感言。

    没人知道,最后他侧向左边,不是向评审团表达谢意,而是余光浅浅地笼在颁奖嘉宾贺如侬身上。

    好久不见。

    我好想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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