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

    九月的一个下午。

    天灰蒙蒙的,下了一天雨了。

    董熙凝视着窗外。身着合身的银行行服,上衣是蓝白相间的条纹短袖,外面罩着一件马甲,下身刚到膝盖的一步裙;乌黑的齐耳短发蓬松自然;秀丽俊俏的面容,一副纯真无邪的样子;一对清亮而黝黑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忧郁。她不过二十几岁,确蒙上了忧愁。她旁边有两个办公桌,两位同事;离她最近的是二十出头的张京,正低头练技能;另一位是年过而立的少妇——刘书,在门口的那个桌前看报。

    透过柜台上的大玻璃,人来人往的雨里,依稀仿佛看到一个身影,瞬间那个影子像一个游魂走了,每天这样的画面不断地重复上演,今天出现得很强烈。把视线收回来。坐在椅子上,拿出抽屉里的信纸开始练字。练字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一位文化局大姐来办业务,看她练字,告诉了她写字的方法。写字就如穿衣服,需要比例搭配,搭配成什么结构,是你的创意,总之美就行。于是她有了写字的规律。

    当她投入到练字里,不由得投入到对他的思念里,这一个月,她把练字写成给他每天的信。今天的信中这样写着:

    忆,自从认识你后,你走进了我的世界,不管你知不知道,我都在想你得日子里,每天都在想你,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信。我始终记得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你给过我的爱,我会记一生。无论你在哪里,都是我的唯一,不能在你身边陪伴,是上天注定。你的好,是我的心愿。想你如初,念你入骨,是我一生的在乎,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情之一物,到底有几个人能说得清楚。无论这辈子,我们能不能走到一起?你都是我爱的人,哪怕这场缘分,只能一程相伴,我都不会后悔和你遇见。待到年华老去的时候,拥有一份回忆,也是一种美丽,这世上相爱的人那么多,可是最后能够走到一起的,又有几个!有幸遇见你,此生已足够,不再奢求你能够陪伴我一生。

    忆,你在我的回忆里,在我的世界里。茫茫人海中,我们曾温柔地目送,你的叮咛,使我念起,是我心暖的字眼。世间最遗憾的事,莫过于遇见了一生最爱的人,却不能永远陪伴在彼此身边。

    其实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忘了你。你的名字,是我一生的牵挂,你的样子,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总是喜欢在安静的时间里,静静地想念你,想你的时候,不愿意被任何人打扰,每一次想你,都湿了眼睛,可留下再多的眼泪,你都不会知道。爱是一抹温柔,有你就是我一生的幸福,有一种爱,一辈子走不到一起,还是会珍藏在心里,无论你离开了我多久,都走不出我的世界。未来的日子里,我会一如既往的爱你,平淡的日子里,因为有你,才觉得未来可期。自从遇见你,想你成为我生命中的习惯,你在我的故事里,是我一生写不完的思念。

    窗外的雨把天和地连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那飘飞的细雨默默无边,像烟像雾,也像她那漂浮的琢磨不定的思绪,好苍茫。

    今天是周末,明天休息,想到明天可以与女儿一起度过,沉重的心活跃了。

    透过封闭式的柜台,营业室隔成了两个空间,她在营业室内,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了。她知道,当走进这个储蓄所的时候,她与他再也没有有业务往来了,她与他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电话铃响了,刘书接了起来:“你好。”

    “小董,你的电话。”刘书说。

    董熙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说:“哪位?”

    “我,王梅。刘局中午问你到哪里了,下午可能要找你。”王梅说。

    “哦,你告诉他了?”

    “是的,我没有理由隐瞒。即使我不告诉他,他也能问出你的地方。”

    “知道了。谢谢你了。”接着她转换了话题,“你跟赵虎怎么样了?”董熙问她。

    “他每天忙局里的事,我们一周才能见一次面,他总说加班。”王梅说。

    “赵虎是事业心重的男人,你要理解他。”董熙说。

    “我很想支持他的工作,可总不能一周见一次吧!董姐,我要忙了,不说了。”王梅带着埋怨的口气说。

    放下电话后,董熙不由地调整了视线,环视了营业室。

    营业室内除了容纳着三张办公桌,还有四把椅子,一摞储存办公用品的铁皮柜,和不到一米高的保险柜,铁皮柜上放着一台老式电扇,这是营业室里所有家当。这些家当看上去那么陈旧、那么呆板、没有活力、没有新气、有的是陈旧的味道,古板的式样。

    这个网点虽说已有十多年了,可客户数量与资金额度与它经过的岁月不匹配,少的可怜。业务萧条的原因是多种的,一来这里的装修和设施都已经落伍,客户不愿问津也有其因之一。当然这个原因不是主要的,主要之因是竞争导致的失败,由于竞争对手太强,才导致今天稀少的业务。竞争对手是附近的一家银行,其实这个网点成立之前就做好了与附近那家银行竞争的准备,经过几年的实力比拼,没曾想那家银行的业务做的太强太精,最后这里只能甘拜下风。

    业务上不去,反而让这里的员工清闲了,一下午,没有客户来光顾。悠闲的营业室让三位工作人员悠闲的想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事。

    一个月前,她来了这里,为了再也不见他。从全行效益最好的地方,到了倒数第一的地方。

    年龄最小的张京在桌前,敲打着一台计算器。她短短的头发,像个小男生,短发下,是一个年轻、姣好、生气勃勃的一张脸,皮肤白,眼珠乌亮,看起来神采奕奕。一身蓝色西服在她身上很得体,合身,一下午她不停地敲击着桌子上那台计算器的十个数字。那十个数字在她眼里似乎就是她的一切,一下午她没有谈她的恋爱史,没有谈她男朋友,更没有谈她的购物计划,只是一味地投入到桌上的计算器里。

    从中午接班张京给倒了一杯水后,一头扎进那个计算器里,忙碌白皙的小巧,一下午没有一刻的歇息。细腻的小巧一手拿着一本测试题,一手敲击着计算器上的数字,灵活自如的在计算器上飞跃着。她这样努力的练习技能,决不是一时兴趣,决不是徒劳的,凭着她那双灵巧的小手,通过这样坚持的努力,得到的不仅是经济上的实惠,还有工作上的荣誉。

    “董姐,今天下班你去哪里?前面开了一家小吃店很好。”张京终于开口了,问董熙。

    “我想早点回家,女儿还在家等着了。”

    张京是个小财迷,只要有客户的利息零头不要的,她会瞬间就存入她的账户。

    “刘姐,你呢,下班后不着急回家,咱们去吃?”

    “我不去,我儿子等着我做饭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一个人去吃吧!”刘书说。

    坐在柜台防盗门口旁的刘书,她一下午只对今天新到的报纸感兴趣,她的视线一直盯着她手里的报纸。每天送来的报纸,刘书总是最先拿到手的,董熙与张京对报纸不是很热衷,刘书很注重新闻和社会动态。就在刘书看的入神的时候,一道新闻,引起了她的诧异,她立即说:“快看!这里有一个消息,是跟咱们有关的新闻。”她抬头向董熙那里扫视了一眼,又继续盯着那段新闻。

    董熙被她突然的打扰,注意力转移到刘书那里,她把视线投到刘书的报纸上,凝视着刘书说她的下文。刘书已经察觉董熙对她关注着,她开始读起来上面的内容:“有一个换零钱的客户,拿着一张百元钞票跑了十多家储蓄所都没有换到零钞,在记者随同他的再次到访,银行终于解决了他的难题。”她放下手里的报接着说,“看来这名客户受到了太大的打击,给电视台举报了,电视台按照他说的具体地址走访了一家银行,这家银行的答复是:零钞确实紧。”

    “我看这个客户如果来我们这里,同样会受冷落,零钱在哪儿不是个难题!”刘书随意地说着。董熙接口道:“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我认为尽可能给他们换一点,免得伤了和气,上了电视自找麻烦。”

    “我还正想上电视,还没机会上呢?”刘书饶有兴致地说。

    董熙凝视了她一眼,摇摇头,不认可她的说法,接下来室内又进入了一片寂静中。刘书继续看她的报,张京依然敲打着她的计算器,董熙的视线又继续投到窗外,窗外的雨小了,路上的行人收起了伞,董熙眼里的画布消失了。

    门前的路面积上了雨水,雨水已经没到了人行道边的路牙子上,厚厚的雨水截住来往的行人。这条路一到雨天,就难逃这个“厄运”,一辆红色小车被困在路中间,无法启动了,雨水已经没过了三分之一的轮胎,车里的人坐在里面干着急,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雨水退去。对面水果店门口聚集着几个中年妇女,她们七嘴八舌地对困在路中间的车议论着。水果店里走出一个小伙计,看着困在路中间的车子,他急忙抡起袖子,回店里,穿了一双长雨鞋,向被水淹没的车子走去。这个年龄只有十七八的小伙子,那方方的脸,宽宽的身段,似乎有着使不完尽,刚刚在店里搬完货的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消耗他的体力。他走到困在路中间熄了火的红色轿车跟前,跟困在车里的那位中年女司机说:“大姐,别急,我帮你推车。”说着他走到车后面,开始用力的推动着车身,车慢慢的移动了。在小伙计的推动下,车子很快被退出了淹没的路段。司机看着车子脱离了,兴奋地说:“小伙子,太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车子走了,小伙子又到了另一个困在雨里的白色面包车前。

    张京敲打计算器的一声重击把她从沉寂里拉了回来,她不由得回身望了张京一眼,张京保持的敲击键盘的姿势,那双灵巧的手不停地飞舞着。桌上的票据被她扫了一眼,一下午只有那两笔业务,还是中午刚接班的时候处理的上午遗留业务。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出现了一个女孩,女孩推开玻璃门走进了营业室。董熙认出这个女孩是附近一家药店的出纳小珍,她的光临十有八九是来换钱。女孩直接走到柜台前,递进手里的一百元说:“我要换钱。”女孩边说脸上扬着一脸的笑容。女孩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一身浅蓝色店服穿在她身上非常俏丽,小珍满脸的笑容,永远一副开心活泼的样子。

    董熙接过女孩手里的钱,跟刘书说:“给你。”刘书接过钱,立即从抽屉里拿出零钱,点完后,跌出柜台。小珍从刘书手里接过钱,准备转身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脚步。

    “你们猜我今天碰到一个多么奇怪的事?”

    “说说,有多奇怪。”刘书应道。

    “今天我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一个行人,他跟路人说他被眼前一辆车撞了,他坚持不能让汽车走,汽车司机坚信没有碰到他。争执中,有个路人看到那辆汽车压根儿就没有碰到他的身子,你说这人是不是无理。幸亏一个目击者勇于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才把汽车放走了。”

    “有这事?”刘书一脸的疑问:

    “我开始不信,后来那个证人说的头头是道,才把那个路人震住了。”女孩说。

    “那个人多大年龄了?”董熙问。

    “很老了,应该有七八十的样子。”女孩说。

    “哦,那么大年龄还要说谎。”刘书说。

    “也许是他糊涂了。”董熙说。

    “还好那个司机脱身了。”小珍说。

    小珍说完她的奇事,拿着换的钱飞快的走了,出门时回头与柜台内的人摆摆手不见了她的身影,营业室又恢复了宁静。

    董熙自来这里后,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清静的时候,其实这里每逢阴雨天都是这样,只是她来这里工作还不到一个月的缘故,头一次让她遇到这样的天气,这么寂静的环境,她还真有些不适。

    刚来那几天,秋老虎的天气让她赶上了,那几天只要一走进这里,就感觉到了蒸笼里。由于这里的空间狭小,又没有通风之处窗户,唯一的窗户就是那个只有一块大玻璃的橱窗,再加上银行的那些封闭式的门窗,简直就像被困在一个小小的监狱里。

    墙角放着的一个老式电扇,让她更是不敢恭维。开始一见到这个电扇的时候,她以为它老的已经难以工作了,她以为它只是一个摆设,即使能用,也不会起什么大作用。让她真没有想到的是,这么陈旧的电扇竟然使用起来效率还不低,秋老虎那几天这里热的受不了,如果没有这个破电扇,还真是不行。那几天这个电扇可是派上了用场,简直成了每个人的宝贝,那个宝贵的电扇在那几天从早到晚一直都不停的工作,确没有出一点儿故障,董熙终于发现它的潜力还是蛮大的。

    这个布局装修简单的营业室,各方面的设施都是十年前的配置,除了一些必须的常用品和一些票据是新的之外,其余都是老古董了。几个文件柜上面已经开始脱皮,那本该灰色的铁皮柜已经快成了白色,那个老式保险柜的颜色快看不清了,柜台的漆面在人们不易接触的地方还能看出它原来的暗黄色。柜面上那些常接触的地方已经磨出原来的本色,大厅的那套沙发和茶几看上去就像一套“古董”,那个圆圆的桌面的图案已经看不清了。

    董熙刚来那几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关注这套“古董”沙发,这样“古董”的家具能在银行出现,让她也是大开眼界。相比她刚离开的那家银行来说,这里的设施与她之前工作的银行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之前她工作的那个地方,整体装修是一套集现代化的最新装置,沙发都是皮质的,柜台都是最新式的防盗玻璃柜台,玻璃的防盗技术堪称世界一流;空调都是中央空调,桌椅是最新的皮质转椅,显示器也是都是当今时下最经典的超薄显示器。可这里确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厚厚的显示器,难怪她提出来这里的时候,领导觉得纳闷,以为她脑子有了问题。之后领导看她主意坚定,也就没再犹豫,一口答应了她。接下来的调动再顺利不过,时间上一点儿都没有迟疑,当她来报到的那天,一走进这里,才知道来这里那么顺利的原因了。

    最近一段时期,董熙搞不清楚,为什么一到阴雨天,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下午在这里营业室闷的够呛,她想该出去透透气了,下意识的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是午后五点了,六点结账,还有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还来得及出去走走。还书一直是她出去走走的理由,自从调到这里,借书成了她每天打发苦闷最好的慰藉。从前她从没有这么狂热的借书看书,看书可以暂时占据她的思想。昨晚已经看完借的两本书,今天去还了,再借两本,不然晚上没得看了。

    看时间不能再耽搁了,她从身边抽屉里拿出两本书,一本是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另一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拿上书到门口的衣柜里,拿了一把伞,准备出门,临出门,她想跟同事打个招呼,发现刘书不见了。刘书什么时候出去了,没有看到。她跟张京打了一声招呼说:“我去还书了。”

    “哦。去吧!”张京还在专心的练技能,听到董熙跟她说话,忙抬了一下头,说完又继续投入到技能中。

    她迅速地离开了柜台,刚走出门,看到不远处的刘书在雨里走着。刘书高挑的身段着一身深蓝色行服,她的身高总是很引人注目,再加上刘书喜欢把长发高高的束起来,细细的身段显得更加高挑。脚下的细高跟让她摇摇欲醉,她的脑门总是不留一丝发梢,总是那么光亮,似乎她的大脑门是最美的。也许是她的大脑门有着不一般的智慧,平时遇事她能显出沉着冷静的神色,她的年龄在董熙眼里算是长姐了,阅历上有独到见解,丰富的阅历在她脸上写上了痕迹。那双小小的一道眯缝眼透过那双无框近视眼,深邃闪亮。那副无框的镜片,落上了几滴雨,模糊了她的视线。董熙的影子被她发现了,她向董熙走近,问道:“要出去么?”

    “我去还书。”她回应刘书。

    “去吧!”刘书爽快地说。

    雨停了,路面的积水逐渐的退去。

    她黑黑的短发被风吹向脑后,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圆圆的下巴,细腻光滑,那厚厚的粉红色嘴唇娇嫩而细致,让人好怜惜,那双清澈的眼睛不停的向路人闪着。经过了一个报刊亭,里面有一个七旬的老大娘,看到她说:“姑娘,又去还书呀!”

    “是的,大娘。今天没见你换钱。”她停住了步子,微笑着回应大娘。

    “今天人少,我的零钱还够。”

    “哦,回头见。”她离开了大娘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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