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莞画室有个学生叫张小猛,他在姜莞这儿学了快两年的画,今年九月份上初三,他妈担心画画影响学习,就悄悄到姜莞这儿把课给取消了。本来是想瞒到期末考试结束,结果被同画室的一个小姑娘说漏了嘴,那男生知道后就受不住了,天天放了学不回家,跑去附近的篮球馆打球一打就是一个晚上,一直到闭馆才出来。

    他妈劝了好几回没劝动,到最后都甚至都答应给人的课给续回来,但是那孩子就是跟他妈杠上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妈还拜托姜莞做说客,结果那小孩直接来了一句:叛徒不配跟我讲话.

    今天这小孩又叛逆出逃,姜莞费了点儿劲,联系了他初中同学才好不容易在这儿逮到他。眼下终于打了他妈的电话把人给接了回去。

    周子放听姜莞讲完来龙去脉,前面本来还能憋住,最后一句叛徒实在是把他人给笑没了:“路季予。”他冲着刚从自动贩售机回来的人招招手:“这孩子听着比你还中二。”

    路季予怀里抱着三瓶水,听周子放这么一说,他毫不犹豫地拎起其中一瓶,正对着周子放就砸了过去。那头靠在墙上正懒散着的周子放没想到路季予跟他玩突袭,“我操”了一句,本能地连滚带爬地扑出去差点摔了个狗啃地才勉强接住。

    “还不错。”路季予冷淡地勾了勾嘴角。

    “你他妈无不无聊!”

    路季予耸耸肩显然毫不在意:“我们中二不都这样。”

    啊呦,平时说他一句不好也没见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周子放笑得意味不明,坐回去后转身把水递给身边的姜莞,一套借花献佛完成得行云流水:“给,路中二请的。”

    姜莞捏着手里的水,抬头跟路季予说了谢谢。

    路中二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站在她面前三秒没动。

    姜莞刚跟周子放说话方便,就靠过来坐了路季予的位置。这会儿她两手抱着手机,正忙着发微信,浑然不觉某人的某些小情绪。周子放跟路季予熟啊,路季予左右一个表情变化他都看出几分端倪。

    他看看这会儿坐他旁边的姜莞,冲着路季予献殷勤:“站着干嘛?不累啊你。”

    路季予根本就没理他。他自己心里也在骂自己矫情逼,刚刚结束一场比赛走了十来个人,休息区一下宽敞了很多。坐哪儿不是坐儿。

    路季予挺能说服自己的,他只要想通就什么都通了。他这会儿明明都站在姜莞面前的了,还是故意折回周子放旁边空位坐下。矿泉水瓶砰地往旁边位置一搁,声音不大,气势也挺小。

    周子放啥也没说,只是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你就可劲地造吧,看人家理你了吗。]

    说真的,姜莞还真理了。

    路季予见她猛地一下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周围燥热的空气都让她迎风扬起的头发划了个口子。他还瞬间在心里反思了下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不是表现得有些过头。一直大剌剌敞着的腿也跟着本能地收敛了几分。

    他连见教导主任的都没这么拘谨过。后来路季予还反省一下自己莫名心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不管三七二十把人给怼了一顿。其实平时他算不上什么好脾气,但是人情世故在他这里都是不会少的,偏偏就在她面前,因为路临的电话而导致自己失了态。

    姜莞有点后悔跟姜必胜提起路季予的事儿了,他对路季予的关心超乎姜莞的预期。来体育馆的路上,连续挂了三个语音电话给她,就是说路季予学习的事儿。姜莞觉得姜必胜这心操得挺瞎,别说人家家里关不关心他,就说他自己本人对自己未必有多上心。高三生这个点还在体育馆闲逛,怎么看都不是正经考大学的样子。

    “那个,你们高三学习都不紧张吗?”她随口问了一句,心里想的是都快八点了你们还不回家学习啊。

    周子放没想到姜莞会关心这个,乐得摸了摸鼻子:“学啊,这不也需要放松一下吗。”

    路季予抬头看了她一眼,夹枪带棒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们念高三?”明明他和周子放全都没提起过。

    姜莞一愣。是啊,我怎么知道的。她不能说我认识你吧,我还知道你以前是个学霸,后来中考考砸了呢。

    她笑起来,笑得是肉眼可见的敷衍:“我猜的。”

    “一猜就准,厉害啊。”她是个不太会撒谎的人,眉眼中的闪烁其词明显到可怕。路季予拧开水瓶盖子,背虚虚靠在身后的护墙板上,两腿舒适地敞开,没个正形地戏虐一笑:“那你一起猜猜明天的彩票中奖号码?”

    这熟悉的冲味。

    姜莞拧着眉沉默。

    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中,周子放一看不对,刚想出面做个和事佬,他腿边一阵麻意。低头一看,旁边的手机在震。这电话来的可真是时候啊。他拿起手机,连忙伸手递给姜莞:“你电话。”

    姜莞这才想起来刚跟张小猛妈妈发完信息,手机就顺手扔在了椅子上。

    路季予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此刻正在闪烁的手机屏幕上,三个陌生的字来回不断地在跳动。

    姜必胜。

    姜莞接过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这么密集地联系过这个女儿啊。这次十有八九还是为了路季予。姜莞匆匆跟他们道了个别,边往外走边接电话。没一会儿背影就消失在了大门口。

    路季予视线落在椅子上被她落下的那瓶未开封的水,扭过头又波澜不惊地两手抱臂,继续看着场上的球赛。这会儿已经进入加时赛,是决定最后输赢的关键时刻。周围加油鼓劲的架势不说天摇地动,山呼海啸也是没得跑的。

    周子放倒是异常得安静。

    路季予拧开水瓶盖子,得空瞅了他一眼:“发什么呆?”

    “路季予。”周子放打小心里就装不住事,一有点秘密情绪就全写在脸上。他心里正纠结有点不确定该不该跟路季予说这个事,毕竟可大可小。但说了又觉得自己可能太事儿了。

    路季予喝完水“嗯”了一声,又漫不经心地拧上盖子,羽毛球场上刚给他糖的男孩手里拎着路季予刚作为回礼送给他的柠檬茶高高兴兴地跟着爸爸正要离开。他冲路季予高兴地挥了挥手,大叫:“哥哥再见!”

    路季予撩起眼皮,也抬手跟他招了招。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八号那边爆发一阵猛烈地欢呼声,他顺势看过去,一群人已经激动到抱在一起嘶吼大叫。路季予听旁边人讨论了几句,原来是八号所在的队伍让对手三分绝杀。八号个人发挥堪称完美,但最终也招架不住对面球队的完美配合,以惜败告终。

    一个人的英雄主义虽然壮烈且美丽,但终究走不了太远。

    周子放人靠过去,手搭在路季予肩上:“努力carry了全场,最后还是惜败。是不是有点像高一联赛对阵八班的你?”

    路季予默不作声。

    是的。八号的球风跟路季予很像。个人技术娴熟,身体素质也是一顶一的。而路季予比起他来的优势在于,他更注重团队合作,学会将自己的优势转化成团队优势。双拳难敌四手这个道理也是他在高一联赛被八班打爆了后深切领悟到的。

    “所以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路季予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该走了。他站起身,黑色冲锋卫衣的拉链拉到最后,脖子上冷白皮肤下的青筋走势隐约又性感。他一站起来,场上顿时涌过来数道打量的视线。

    太打眼了。

    又帅又会打扮,他今天出门洗了澡头发也是新理的,整一个盘正条顺。换平时,周子放肯定要冲他吹口哨。

    “她认识陈乌林。”

    姜莞的手机微信设定是默认的即时显示。姜必胜来电话之前大约一分钟,陈乌林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内容说普通,但又看起来不普通。

    陈乌林: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吗?什么时候回家。

    周子放刚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但是他知道“陈乌林”这个名字不是什么普通的阿猫阿狗名,想要撞名的话那可是太难了。

    路季予听到这还算熟悉的三个字,倒也没有周子放想象中的反应大,相反冷静到异样:“就因为这个让你魂不守舍的?”

    周子放来气了。他一副笃笃定定,天下我有,四平八稳地少爷样,倒真显得周子放的担心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了。

    陈乌林算是路季予的一个忌讳。不是说不能提,就是路季予这样一个跟哪个男生都能说上两句的性格,偏偏跟陈乌林这人就是不对付。要不是知道路季予从小到大对女孩子没怎么上过心,他都以为是不是陈乌林抢了他的女朋友所以才冷淡到这个地步。

    “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姜莞认识陈乌林。”

    “还疑似住在同一个家。”

    周子放一路追着路季予到场馆外,生滚人浪留在后头,头也不回地迈入了初夏微凉的夜风中。周子放刚喝完最后一口水,正要将瓶子丢进垃圾桶继续问路季予。猛然间两个拽着塑料袋的老阿姨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两头猎豹同一时间蹿到他跟前,呈一左一右两相包抄形式,完美地挡住了他下台阶的去路:“小伙子,水喝完了吧,瓶子正好给我。”

    “你瞎说什么呢,我先来的,应该给我!”左边碎花蓝衬衣的阿姨面目狰狞地瞪着周子放,好像他要是敢把瓶子给另外一个,就立马能指着他鼻子把他祖宗十八代从地里刨出来骂一遍。

    右边的短发阿姨自然不甘示弱:“你要要脸好哇!明明是我先上来的!这一带的瓶子本来都是我捡的,谁允许你跟我抢!”

    眼看两人要大吵特吵。

    周子放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两个异性对他如此死缠烂打,但没想到是在此景此下。他相信自己要是再不做选择的话,这两阿姨很快要上手抢了。周子放无奈又惊恐的眼神给到台阶下只离着他四五步远看戏的路季予:救我。

    夜色温柔地铺陈开来,少年的影子落在身后,修长又冷峻。

    袖手旁观了半天的路季予站在花坛旁拽下自己的帽子,叹了口气才举步绕到两阿姨侧面,摆出一副好好少年的真诚语气开口:“阿姨我刚出来看了,体育馆里的垃圾桶都是塑料瓶。”

    这话是真有魔力。或者说路季予这张正气又英俊的脸是真有魔力。他的话会让人产生一种无法抗拒的信任感。

    话音刚落,刚还堵着周子放的两阿姨也来不及顾真假,瞬间你推我桑挤着跑的没了人影。

    “我靠。”周子放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胸口,扭头往场馆内又看了一眼:“路宝你知道那碎花老太挎着的那个小包是prada的吗,以我多年给我妈提包的经验保证,那绝对是个正品。”

    “背着上万的包捡一毛钱的矿泉水瓶,这是时下老太的新玩法吗?我震惊了。”

    路季予倒觉得挺正常:“有钱有空,但又闲不住。人总归要给自己找个人生目标,比如先捡他个一百个矿泉水瓶。”

    周子放回过神,拉着对方两步并作一步跨下台阶,张了张嘴正还想要说些什么。眼下夜色深深里,突然一种熟悉又久远的冲动如同一场酣睡后醒来的旧梦:“路宝。”周子放看着他的眼睛:“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跑了?”

    那些借由奔跑而舒缓巨大压力的日子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

    “咱们跑一个吧!”

    没等路季予反应过来,周子放已经二话不说拽起身旁人的臂弯撒了欢似的往着体育馆背后的人行道一路狂奔而去。

    “靠——。”路季予不明所以,人直接被扯开半步:“她们没追上来!你他妈跑什么啊!”

    “比赛!”周子放回头大声说道,说话的声音被吹散在风里。

    路季予没兴趣,二话不说就要甩开他的手。

    周子放紧拽着不放,又接着说:“谁输谁请客,三顿金钱来自助餐!”

    路季予笑着周子放往后扯了一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靠,路季予你玩阴的!”周子放破口大骂,撒开了腿往前赶。

    两个青葱少年,就这么你追我赶,在夜晚繁华的城市道路上,惹得行人车辆纷纷侧目。

    但少年不管这一切,少年只管顾胸口赤热滚烫。

    城市高楼林立,繁华四处流淌。五星级酒店外穿戴整齐的精英人士神采奕奕地踏上商务车,高档会所彻夜不眠,碰杯声响彻云霄。江边五彩灯光秀点亮了半个天际,撕破夜色,踏水而来。

    而城市的另一头,墙角成堆的污垢里,饿了一天的流浪猫正目光警惕地埋伏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期待今天的幸运。阴暗筒子楼中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男人站在楼下阴暗处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望天。小吃店的后街尽头,修自行车的老人靠着油腻腻的墙,在食物的油烟气里,昏昏睡去。

    白天黑夜,永不停歇地更替。少年沉重的疲惫在胸腔里的那颗器官强烈跳动的那个瞬间,在头顶树影斑驳的落在他眼里的那个瞬间,在他抬腿迈起不顾路人眼光一路奔跑的那个瞬间。

    突然沉重没有了,疲惫也一道消散了。

    周子放落后路季予两个身位,累到气喘不停。夜晚自动在他们的面前劈开一条道路,他举着双手仰着头大笑起来。一呼一吸间,全是风里弥漫着的植物清香味。

    “好久没这么爽了!我靠靠靠靠!去他妈的数学考试!去他妈的高考!”

    所有愁坏情绪尽数和解在一句“去他妈”中。

    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周子放认输,找了路边的一处草坪旁将自己一头摔进去。路季予比他好一点,但也不会太好。他站他面前两手插腰上默默喘气,额前鬓角的发被汗打湿,眼睛亮得都快滴出水来。浑身散发着有一种沉郁的性感,一种淋漓尽兴后的平稳。

    身后马路上车来车往,虫鸣鸟叫低声潜伏在耳边。

    两人都累到说不出话来。

    周子放人仰躺在草坪上,一片寂静之后,他伸腿踢了踢眼前人的鞋,低声开口:“路季予,跟我说说说陈乌林的事吧。”

    这个问题,周子放已经好奇了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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