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盈一怔,一息后挤出笑道:“表兄,我见你频频抚向伤口,若你身体不适,不必……”女娘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不必顾及画舫上我救了你,而勉强自己。”

    勉强自己?

    容惟盯着她,“我从不勉强自己。”

    贺之盈愣住了。

    他说他从不勉强自己,她想起那日她在马车中打趣着要他以身相许,他未经思索便果断拒绝了,还有刚刚的放花灯……

    但若是令他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像是教作画,游灯会,他也愿意以此回报她那夜的奋不顾身。

    所以,只是报恩吧。

    郎君又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愣着做什么?走吧,放祈福灯。”

    说罢就转头往下游走去,贺之盈反应过来急忙在背后朗声道:“表兄,你走反了!”

    走在前头以背影示人的直挺郎君身形一僵,随即又旋身快步往回走,并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目光。

    贺之盈少见他吃瘪的模样,忍俊不禁,先前心里的难堪和烦闷因这一出消散了些许。

    容惟身形修长,步子迈得大,转眼已行至她面前,面上有几分不自在。

    “带路。”

    贺之盈勾唇笑了,颔首向前走去。

    人潮熙来攘往,贺之盈走得不快,先前步子迈得极大的郎君也只得缩小了步伐,跟在她身侧。

    郎君年轻身壮,正值盛年,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的手臂不自觉地隔着微薄的夏裳贴着她的左臂。

    贺之盈隐约觉得有热浪隔着那薄薄的布料传至她左臂相贴的肌肤,就连她和他手中提着的两盏灯笼都时不时挨碰在一起。

    她因这距离的亲密,心里生出几分异样,不动声色地挪远一步。

    身侧的郎君五感敏锐,立刻侧目看了她一眼,眼中意味不明。

    走了一段路,眼前越加宽阔,但人影却未减少,飘在天上的祈福灯也越来越多,远远看去像是占据了半个天空。

    明亮的灯火将乌夜照亮了不少,夺了月光之辉。

    “便是此处了,先在前头写下愿望,再燃了灯放飞即可。”贺之盈以手中的灯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张大桌,人群乌泱泱地围在一旁。

    灯上的玉兔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如活泼跳跃般,容惟望着女娘鲜妍的脸庞,喉头微微滚动。

    “嗯。”

    容惟取了两盏灯来,见贺之盈仍在人群外打转。

    很明显,她一个瘦小的女娘,今夜人这般多,她要挤进去费力得很。

    顾及到她右臂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容惟主动开口道:“你右臂有伤,也不便写字。要写什么?”

    女娘微微皱眉看了眼他的腰腹,担忧地开口:“表兄,你成吗?”

    她这是质疑他,那日所受不过小伤罢了,他能不成?

    容惟压着因女娘的屡屡质疑而微升的怨气,尽量耐心,声音低沉好听,“说罢,想许什么愿?”

    贺之盈偏头思索,因着表兄帮她写下,她自然不能说得太明白。

    “便写‘诸事顺遂,长命百岁’吧。”

    容惟眉毛一挑,口中含糊应了一身,将手里的灯递给她,便转身挤进人群。

    贺之盈提着两盏灯,远离了拥挤的人群,站在放灯处的河边等着容惟。

    身形高大有力的郎君很是迅速地提笔写完,又挤出人群。他身形比旁人都高出一截,贺之盈不需费力便可望见他。

    “表兄!这儿!”

    容惟回首一望,提步朝她走来。

    “燃灯后,就结束了?”容惟问她。

    女娘惊了一瞬,“表兄,你未放过祈福灯?这不是你们京城传来的习俗吗?”

    容惟看上去有些无奈,“京城早就不时兴了。”

    贺之盈恍然大悟。

    望着两盏灯飘向空中,郎君的字迹不似她的簪花小楷一样秀气,是如竹般的遒劲,被火光照亮着越飞越远。

    贺之盈往着雪白灯面上的那两行字——

    “诸事顺遂,长命百岁”

    她不由得合目祈愿。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虽然前世她只活得比今世长久几个月,她除了知晓三皇子潜藏的野心外,任何于她有用的消息都不知晓,重生至今,如夜海摸黑行舟,每日都担心行差踏错,重蹈覆辙。

    但她仍旧感谢上天能够眷顾她,让她回到上京前。

    她有时甚至偏执地想,虽然面前的表兄面冷心更冷,但只要定下亲事,令她避开祸端,之后也并非一定要成婚的,她也可以再寻觅其他合她心意的夫婿。

    但她父亲官职不高,她并没有什么利益可以与他交换,她只得吸引他,反正世间郎君的爱并不长久,只要……只要能维持到她安然无恙,避免被三皇子看中就好了。

    贺之盈默默许下心愿,暗暗希望上天能够再慷慨地帮她一把。

    待得睁开眼,身侧的郎君正巧望着她,她顷刻便陷入他若寒潭幽深的一对眼眸中。

    而那被他亲手放飞的两盏灯已小如黑点,消失不见。

    “许好了?”

    贺之盈点头,“表兄你呢,你许了什么愿?”

    方才她留意看了眼另一盏灯,但似乎是——

    空白的。

    “我没有什么心愿。”

    贺之盈疑惑,“怎会?人生在世,只要活着,就不会别无所求。”

    容惟略带嘲讽,“我不靠上天实现我所求。依靠旁人,又有什么意思?”

    贺之盈一噎,心想,还真是个自食其力的郎君……

    郎君忽然冷不丁又道:“我原以为,你会许些别的愿望。”

    他没想到,只是简简单单,意义十分宽泛的八个字,他一字一字提笔写下时,忽觉得她并不似他所见的那样。

    他不禁怀疑,她那日豁出性命,义无反顾地救他,当真是为了他——抑或者更准确些,宋元熙的家世权利,还是为了……

    他这个人?

    他见过不少攀附权势的贵女,但却没有见过贺之盈这样的女娘。

    他含糊不清的话语让女娘头脑一空,脱口问道:“什么?”

    容惟不答,只定定地盯着她的一双眸子,灯火璀璨,她如琉璃珠般的眸子流光溢彩。

    在他的灼灼目光下,贺之盈领悟到他话中暗藏的意思,面上一哂,“表兄,不是你说的么?”

    容惟面露疑惑。

    女娘一字一顿,“依靠旁人,又有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清亮的眼,眼波流转,带着些玩味,“这件事,我不靠自己,指望着靠着老天帮我实现吗?若可以,我倒是想。”

    老天怎么改变他的性子,派个南疆人来给他下钟情蛊么?

    容惟一怔,旋即回过神来,握拳放至唇边咳了一声,“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还要看杂耍么?”

    贺之盈忍俊不禁,也未揪着他再就着这事继续掰扯,聪慧的女娘知道点到为止的妙处。

    -

    等到看完杂耍,已近亥时,再加上人群此刻多聚集在居阳河边,街道上的人少了大半。

    贺之盈在看杂耍时碰到了紫锦,以及跟在背后,虽说是保护,但看上去有些不知作何姿态,手足无措的长风。

    紫锦见到她,欣喜地迎上来,口中不住分享着今夜的所见所闻。

    “娘子,您说那口中喷火是如何做到的?”

    “胸口碎大石婢子倒是省得个中把戏。”

    “婢子见那戏班子今夜唱得倒是有趣,险些走不动道了。”

    听着紫锦今夜的琐碎见闻,贺之盈觉得先前心中的憋闷一扫而空,面上的笑容也更满,谈话间也将先前的不愉快,以及那个令她不愉快的人抛之脑后了。

    长风见两个女娘相谈甚欢,恨不得将分开后发生的事都一一说尽了才好,也无暇注意他主仆二人,便低声对身侧的主子道:“公子,属下今夜打探了一番那个香铺的事。”

    他二人都耳力过人,此刻放轻了声音说话,也只有他二人可闻,一旁的两个女娘浑然不觉。

    容惟微讶,他倒是没有令长风寻机打探紫锦,他立刻将面上的情绪压下,又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

    “但,属下不才,什么都没打探出来。”长风沮丧道。

    容惟无奈极了,撇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那你同我说什么?”

    “属下只是觉得奇怪,贺娘子她开了间打探情报的香铺,但是连她的贴身婢女都对此不知情,贺娘子一个女娘,这是要做什么?”

    容惟用手拨弄着灯笼上用木雕出的竹叶,“先观望。”

    长风见容惟没有了下文,正要应下,忽听容惟又道:“应当不是对我们不利。”

    他家殿下一向敏锐,总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旁人所不能察觉到的事情,这是又发现了什么?

    长风好奇地问道:“这,公子,您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容惟一顿,隔了半晌方吐出两个字:“直觉。”

    “啊?”长风脱口而出,张大了嘴,险些未压低声量。

    容惟一记眼风扫来,长风立刻收起面上的讶异,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公子的直觉定然不会有误。”

    忽地又想起什么,未细思便脱口道:“公子,那芙蓉膏您给贺娘子了吗?”

    郎君闻言身体一僵。

    长风见他这个反应,顿觉失言,无措地努力找补,却又给出锥心一击。

    “公、公子,您不会一晚上都还未开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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