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实永远比设想要骨感,即使是对准备万全的陆风行。

    好几个一头银发的宾客,看到陆风行小心翼翼地挽着一个穿着优雅又贴合主题的漂亮女孩走上前,先是眼前一亮,口中“世侄、世侄”地喊完了,自然要问上一句“这丫头贵宝号是哪里,风行还不快给老头子老太太介绍一下”,还有更直白的逼问“小陆的女朋友是谁家的千金呀,叔伯啥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

    陆风行倒是不谦虚,笑着介绍说这是我那个工作室的骨干成员;钟意听在耳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人生急转直下,性格也一天天拧巴起来,既不愿听陆风行骄傲地告诉他们,说她是“骨干成员”,她自己都觉得这是他夸张了;也不喜欢那些人听到了,偶尔短促地“哦”一声,显然没料到她竟然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贵宝号”、“谁家千金”等身份,掩盖了刹那的局促,还要继续跟陆风行谈笑风生。

    唯独陆风行看上去真没留意,似乎还得意着晚宴上的名流第一眼见到钟意,眸底满溢的惊艳。

    她在他身边就有些站不住,却又无法抛下他一个人去休息,因为那样无异于向先前见到他们的人宣告,陆风行对她一点也不看重,她也不是满身光环的人。

    钟意原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百无聊赖地站着,谁知两人走到人少的地方,身侧的男人蓦地转过脸,抿着唇朝她皱眉:“钟意,你走累了没?”

    “累?”她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他想听见什么回答,犹豫着思索搓了搓指尖。

    “你累的话,”陆风行靠近一点,侧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在她耳畔呼出的气息却暗暗地炽热,“我就扶你到座位上,我们休息一下。”

    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敢情这是他自己也不享受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又不好直接去坐着,招呼作为女伴的她来装出一副累瘫的模样,好光明正大地假扮一个体贴的绅士,扶她去坐下,自己也顺势跟着歇脚。

    “对对对,我都快累昏过去了。”钟意清晰地朝他眨了眨眼,又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陆总,加班费。”

    “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为工作室付出的人?”陆风行特别满意地挽起她白皙的胳膊,领着钟意坐在席间。

    他们都不享受这种场合,彼此一个眼神就能达成共识。

    巨大的酒店宴会厅,华美的水晶吊灯投下纷繁光影,主持台后立起印刷着慈善晚宴主题海报的幕墙,裕盛集团的商标被放大数倍,占据了海报标题旁的显眼位置。这时珠光宝气的宾客纷纷与海报幕墙合影完毕,侍者开始端上一道道精致菜肴,钟意坐在陆风行旁边,视线飞快扫过大厅。

    “陆总,这种宴会是吃完再拍吗?我怎么没看到拍卖品?”钟意夹了一口青菜,唇齿间清香蔓延。

    陆风行点了点头刚想说话,这一桌陌生人就对邻座展开了自我介绍。钟意身边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加入进去,而插不上话的她听着他们每一个人耀眼的头衔,瞬间觉得方才诱人垂涎的菜也不香了,筷子也恹恹地挥不动,樱唇不由自主地瘪起来,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

    陆风行对人介绍自己是游戏工作室的负责人,席间就有声音笑着调侃:“陆总年少有为,这可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接触过的领域。莫非实体不景气,裕盛的CEO也想换换赛道,开始投资游戏了?”

    地产那一套玩法本来就不算什么实体经济,裕盛原本的赛道也活该被时代淘汰。但今天到场的宾客多多少少跟裕盛集团有所牵连,听陆风行的口气,他是代替父母过来看看的,钟意不知道他父母跟裕盛是什么关系,这番话自然也只能憋在心里,捎带暗自翻了个白眼。

    陆风行的筷子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跟问话的人兜圈子:“人家问了我就帮忙看看,哪有什么景不景气的。”

    饭桌上的人愣了一下,放声大笑道:“你这这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们就盯着裕盛的风向,只想跟在人家后头捡口汤喝。”

    陆风行皱了皱眉,再开口时话语已经被厅内的嘈杂掩过去。钟意没兴趣听饭桌上的人隔空讨好裕盛集团,又不好在大家聊天的时候一个劲地动筷子,目光百无聊赖地在会场上逡巡,扫过一个看着无比熟悉的背影,猛地停在原处。

    那人正装笔挺,也是一脸假笑地坐在酒席间,在身旁父母示意下,频频起身敬酒,侧脸却隐约透出一丝不耐。

    是许亦龙。

    他的西装看起来也是花了大功夫找人定制的,面料远远地看着不错,但比陆风行身上这套还是欠缺了几分。

    高脚杯中晃动的暗红酒液缓缓一滞,她抿了抿唇,终究没有趁宴会厅挤满敬酒人群的时候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昨天夜里驾驶座上把持着方向盘的男人,深黑眼眸中沉静的视线转向她,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犹在耳畔:“你知道他喜欢你,却不肯跟他说清楚?”

    更多是不解,却也似乎混合了轻微的责备意味。

    高中那时是她骄纵,许亦龙不对她表明心迹,她也就乐得两人之间的互帮互助就一直这样维持下去,甚至还希望对方永远不要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否则对两个人都是精神和学习上的损失。

    现在想想,这是何其自私。毕竟许亦龙身边从来不缺围绕着他的人,我行我素的钟意却被同龄人敬而远之,她希望他永远不要开口,其实当年需要陪伴的,或许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再到后来,她不再见到他,这时隔着半个宴会厅,过去又能做什么?叙旧么?

    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跑过去,跟许亦龙说你是个好人……人家现在看她这副样子,难道还会喜欢她么?只能说昨晚一路旁敲侧击的陆总,实在是多虑了。

    她摇了摇头,却没有发觉造型师选的这条裙子将她衬托到了极致,而方才那一连串的小动作,早已被身边的陆风行收尽眼底。男人浅浅抿下杯中红酒,不动声色地从忙着走动的许亦龙身上收回了目光。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他不在乎。

    酒足饭饱,每张桌边都站着一位侍者,先把残羹冷炙收拾干净,又利索地为每张桌子铺上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新桌布,宾客们立即正襟危坐,空气中浮动着躁动的气息。

    “你期待的竞拍环节。”陆风行挺直了脊背,从侍者手中接过一个号码牌,压低声音递给一下子紧张起来的钟意,“我喊你举牌,你就举这个,知道么?”

    “嗯?”钟意盯着手心里那个写着大大的“26”的号码牌,“原来你要买东西?”

    “我爸妈让我随便买点,”陆风行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这是集团三年后首次恢复慈善晚宴,应该会有点好东西。”

    “就是你代表你爸妈,贡献给裕盛集团的投名状嘛。”钟意点了点头,心下了然,“也挺巧的,牌子上还是我的生日日期。”

    握着麦克风的拍卖师走上台,先是巧舌如簧地介绍了一通本次慈善晚宴的环保主题,表示善款最终将捐献给国际海洋保护组织,又拉了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上台,向宾客介绍说这是裕盛集团现今的某某经理,也是晚宴的主要负责人。

    钟意原本听得昏昏欲睡,中年人一上台就蹙眉盯着他看,趁着台下宾客鼓掌的间隙,脑袋凑近陆风行,悄声问:“这就是个经理,裕盛集团的老总面子怎么那么大,连自己攒的局都不肯出席?”

    “他们最近有别的项目吧,”陆风行唇角的弧度莫名掺杂了一丝冷意,“很忙的,满世界飞。”

    拍卖师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助手往台上搬东西,正好填补了钟意和陆风行话语间一刹那的沉默:“第一组卖品,是贝壳制作的拼贴画……”

    连着几组拍卖物,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又与环保理念有所联系,甚至还包括了一组街头艺术家创作的海洋主题彩绘赏盘,也算精致。钟意于是明白过来,今晚也不是什么剑拔弩张的古董拍卖会,挺直得有些僵硬的脊背马上放松了。

    她又悄悄看一眼陆风行,见他叠起修长的双腿倚着椅背,一手支在下颌,审视的目光在拍卖物间跳跃。他脸上依旧没流露出什么表情,但毫无动作,显然是没看上任何一件卖品。

    “这些东西,烂的也能说出高价格。”她低低地说了一句,见陆风行皱了皱眉没答话,也就默默地坐好了。算了,有钱人的乐趣她不懂,反正他们愿意给裕盛送钱来换取自己的投名状,拿的又不是她的存款。

    好在席间不断有人举牌,宴会厅的场面也算火热。钟意远远地看见许亦龙在他父母的示意下也举了两次,抬一抬价就放下了;大概他也只是被父母带过来看一看晚宴,并没有想买下什么。

    她正看着许亦龙,台上忽然连敲了三下拍卖槌,拍卖师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接下来这件拍卖品,是本次活动的精品之一,相信大家已经期待了很久。”

    此言一出,宴会厅内的交谈声低了下去,宾客们的目光都转向了台上。两个助手一前一后登台,故作神秘地推出一件盖着软布的物品,拉到巨大的水晶吊灯下。

    拍卖师缓缓揭落软布,露出一座半身石膏塑像,雪白的脖颈上躺着一条闪闪发光的珍珠项链。

    宾客们同时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项链上串着的每一颗珍珠都是罕见的淡粉色,一颗颗饱满圆润又难得地大小相近,串缀着一个珍珠贝白色的小海豚吊坠,海豚的眼睛闪闪发光,原来是一颗小而精巧的碎钻。无论是设计还是选材,的确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

    “akoya海水珍珠,premium level,Q1等级,正圆!6.5mm,每一颗都是万里挑一!配上灵动的海豚挂饰,由独立设计师联合当地老匠人,挑选纯天然材料、精心打造,”拍卖师显然很得意着大家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台上,昂首挺胸地介绍道,“一份来自海洋的馈赠。三万元起拍。”

    身边的窃窃私语立即多了起来。

    钟意也能理解宾客们相互交谈的原因,虽然有人抱着捧场的想法来参加晚宴,但也有相当大一部分人只是过来凑凑热闹,结交一下其他名流,不一定愿意真金白银地支持晚宴。这条闪亮的项链非但不是澳白、大溪地、南洋金一类耳熟能详的材质,又不是由知名设计师设计,也不是由传统奢侈品厂牌制造,却已经打出了和奢侈品齐平的价格,就算再好看,也足够让大家犹疑一会了。

    陆风行挪了挪身子。“钟意,”他盯着台上的展品轻声道,“我刚刚一直说,觉得你这身装扮还少了点东西。”

    “也就你觉得少了,看把人家造型师吓得……”

    “举牌吧。”

    “诶?”她怔在座位上。

    “举牌,”陆风行轻轻勾起唇角,“我来报价。”

    钟意默默举起手中一次都没抬起过的号码牌。

    “26号!”眼尖的拍卖师本来还在等待台下叽叽喳喳的宾客,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这会终于逮到了人群头顶那只孤零零的纤手,忙不迭高声招呼道,“这位女士,请出价!”

    一众还在交头接耳的宾客之间,她马上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坐在父母中间的许亦龙闻声亦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那袭坐得端庄而典雅的礼裙。上半段是森林般清新的绿色,最后却自然地过渡为海洋般的深蓝,轻盈的薄纱衬托着那张粉白的侧脸,樱唇鲜艳欲滴,眼眸深处灵动的目光迎着周围人的视线闪烁了一下,询问般移向坐在她身旁的……黑西装的挺拔身影。

    “三万一。”男人修长的指尖支在颌下,不慌不忙地开口。

    别人开口都是一百乃至十来块的报价,他上来就加了一千。

    “26号出价,两万零壹仟元,”拍卖师发现报价的是举牌女士身旁的男人,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乱,“先生,您确定么?”

    陆风行连话都懒得多说,简略地点了点头。

    “三万一千五。”几秒之后,有人加价。

    “这帮败家子,这种就没用的东西也抢。”坐在一旁的许父摇了摇头,突然往许亦龙背上大力拍了一把,“你前两天不还说碰到了高中的那个谁么?加价吧,看能不能给人家小姑娘买回去。”

    小姑娘?许亦龙看着那个再也无法隐没在人群中的26号,心底掠过苦涩。人家现在也没坐在他身边啊。

    况且她一身惊艳,修长的脖颈上却空空荡荡,很难说这场景不在她身边那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人计划之中。

    虽然他很清楚,父亲只想借机锻炼他的心理素质,并不是真的想让他乱花钱。

    可他坐了几秒,突然感觉胸膛深处猛然腾起一阵烈火,推着他不假思索地举起手中的号码牌,开口道:“三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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