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去公墓的公共交通很曲折,公交换地铁,出来又再换成公交。

    与之对应的是,公墓坐落在S市的远郊,人们谈起来觉得鬼气森森,实际上设计和打理得像一个大公园。

    城市纬度低,一月中旬的街头不冷,墓园里比平房还高的松柏还都郁郁青青。

    钟意走在绿色的山坡上,高挑纤瘦的曲线将一身便服穿得袅袅婷婷,她走过满目青翠的松柏,像是走在画里。如果不是她怀里抱着雪白的菊花,小臂上别着一块纯黑的薄纱。

    小姨拎着朴素的黑色塑料袋跟在钟意后面,看着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山坡上几排整整齐齐的石头墓碑,突然在某一块面前停下。公墓的墓碑都是统一制式,连棱角的裁切都如出一辙,而钟意看都不用看墓碑前的编号,就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女孩抱着白花站定,看着小姨从塑料袋里一件件拿出香烛、水果、纸扎元宝等祭品摆在石碑前,先是点燃了香烛,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低声祝祷,大都是“保佑钟意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小姨拜完了便转过身,拉着钟意的手臂,让她走上前。

    她听着小姨念叨父亲的名字,和那些祈求保佑的话语,眼眶早已落下泪来,心却突然像是和身边的人事物都隔了一层屏障。仿佛从她身体里分裂出两个钟意,一个听到父亲的名字就会流泪,另一个呆呆地站在她们身边看着她们,似乎搞不清她们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波动。

    她顺着小姨的动作弯腰放下花束,合着掌心最终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小姨开始收拾瓜果祭品了。她们盘腿在石碑前席地而坐,钟意看着石头上雕刻的名字和年月出神,冷不丁回过头对小姨说:“如果是我老爹的话,就算我坐在这里不说话,他是不是也会很清楚我的想法?”

    小姨怔了怔,说:“亲人去世后放不下的人,对着石头说不出话很正常。只有像我这种已经放下了的人,才能厚着脸皮求祖先保佑。”

    小姨看着她给拜祭完的橙子削皮,反问她:“你前两天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回一中那天来过,坐车坐得我头疼。”忙着削皮的手一顿,钟意简短地说,“就是知道陆风行原来是陆公子的那天。”

    陆风行。又是陆风行。话题永远绕不开的陆风行。

    “难免的事。”小姨接过她掰开的橙子,却不急着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小陆不是给你打了十万块么?”

    “打了,又怎么样?”钟意咬了一口橙子,鲜甜的汁水在口腔中四溅,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你想拿去买房?”

    “你别太尖刻,我是你姨。”小姨不悦地皱了皱眉,“我只是觉得,有这笔钱,你接下来的生活也不用太着急。不用急着找工作。”

    “我急着找工作?我还想在家里多躺几天呢。我……”

    钟意的声音小了下去。

    她昨晚还在跟陆风行视频,今早起来的时候确实当着小姨的面浏览了一下猎头软件。

    “我急着找工作,那还不是因为我心疼你一个人赚钱养两个人嘛,”钟意瘪了瘪嘴,“我就是想替你分担。”

    “你要真是想替我分担才好,”小姨轻轻叹了口气,“但是你也得找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想一想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太复杂,而你总是……你从小就比较喜欢逃避。”

    ……她喜欢逃避。

    “没有啦,”钟意继续嘴硬,“我只是不想像上学的时候一样,让你那么辛苦。”

    其实她自己最清楚,她上大学的时候,吃穿用度花的都是小姨的钱,但她并没有因此努力学习,争取得到奖学金之类的。或者说她已经失去了努力学习的动力。因为她睁开眼看见学校,看见那些曾经不如她的人成为了她的大学同学,就会想起自己一塌糊涂的高考成绩,接着想起父亲,无论是不在意她成绩的父亲还是要她出国留学的父亲,她怎样都会想到他,就像她现在想到陆风行那样。

    她潜意识里清楚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失去的悲痛中,现实中却选择了南辕北辙的逃避。大学前三年的钟意,翘课穷游打游戏……她就这么籍籍无名地湮没在人海里了。

    只不过,小姨很清楚她在大学的表现,却没有阻拦她。

    小姨放任二十岁的钟意从每月固定的生活费和兼职工资里省吃俭用,存下一笔笔钱,然后背着沉重的登山包,坐十几个小时的廉航去到世界上许多角落,住着青旅和各种各样的人共享房间。即使她的相机已经在十八岁那年抵押出去,钱用来偿还父亲签给筑诚的债务,她面对许多偏僻的美景,只能用以前从未高看一眼的手机镜头记录。

    某一天,她面对皎洁的梅里雪山,听着虔诚的过路人转经轮的嘎吱声,迎着夹杂了雪粒的料峭寒风和康巴汉子黝黑的脸庞,她抚摸着藏地快马长而粗粝的鬃毛,忽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她登山了返校的班机,从那天开始申请延迟毕业、刷绩点、刷实践经历,大五毕业后顺利进入《晚报》实习。这都是后话了。

    “所以,你可以试着给自己一段时间待机,像大学的时候那样。”小姨看着她,心疼地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也是小陆分期给你打钱的意思。他也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钟意揪着地上的草叶,一时无话可说。

    该说不说,陆风行打到她银行卡上的钱,的确缓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就算小姨不会责令她马上滚去找新工作,有了这板上钉钉的十万块,她可以安心缩在家里一段时间了。

    可是火眼金睛的小姨知道,如果她缩在家里或者突然疯狂找工作,本质上和大学时翘课一样,只是逃避内心情感的一种体现。小姨倒愿意支持她出门四处走走,不想她困在家里漫无目的地看手机,或者贸然投入新的职场环境,只为逃避风眼工作室留下的回忆。

    “也好……”钟意一下下地揉碎掌心的草叶,思绪渐渐飘到墓园之外,“也行。这可是你先提出的主意。”

    既然陆风行无视法定的经济补偿原则,自甘情愿当她的水鱼,那他打给她的钱,她就花得心安理得!不仅要花,还要狠狠花!就让陆风行看一看,她在花他好几年白天上学、晚上做游戏的血汗钱的时候,究竟能有多么大胆。

    她脑海中绕不开的陆风行。

    ?

    “钟意,我最近收到斯里兰卡的鲸鱼保护组织消息,西南海岸的最佳观鲸季马上就要过去了。如果你想去看看蓝鲸,可以找我联系。”

    城市的另一端,CBD商圈。

    文字删删减减,陆风行低着头,终于按下发送键。

    好在他们都没有把对方拉黑,消息算是发出去了,只是那人迟迟没有回音。

    西餐厅里回荡着轻快的钢琴曲,陆风行阖起眼眸,静静地听了一会。

    身前有响动。

    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拉开他对面的座椅,笑道:“门德尔松的第二号威尼斯船歌,小陆总好品味。”

    “过誉了,曾记者。”

    深黑眼眸慵懒地撑开,陆风行扫了一眼职业装束的曾颖,摇头道:“可惜我无心欣赏古典乐,只想快些查出真相。”

    “按照你自己昨天在电话里说的,”曾颖伸手搬开两人餐具中间的花束,玩味地勾起唇角,“你也不是完全信任你女朋友嘛,小陆总。”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陆风行皱起眉,敏锐的目光警告地望向曾颖,“遇到这种事,谁都会多方求证一下。不然要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女朋友离开吗?”

    “据我所知,你们其实还没确定关系,你就管人家叫女朋友?”曾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也不会告诉爸妈了。”

    “曾记者,”对面的年轻人微微眯起双眸,“你不像是来和我商谈或者交换资料的,像来看热闹的。”

    “不错。”

    曾颖垂下眼睫,咖啡勺搅了搅瓷杯中热气腾腾的液体,淡淡道:“你有你的目标,我有我的任务。我被人请来一中礼堂写你的采访报告,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由于雇主的要求,我不能跟你交换资料。”

    啪的一声,勺柄掉在桌布上。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和我来这里?”陆风行的声音危险地沉下来,“我不喜欢别人浪费我的时间。”

    “别这么鲁莽,你以后可是要接手裕盛的吧?”曾颖对他的焦躁毫不买账,不急不慢地啜饮了一口,感受着优等品质的咖啡在口腔中顺滑的触感,满意地眯起眼睛,“因为限制原因,我现在已经不能关注或报道地产风暴和后续的市场波动了。不过,能接触到你这个人,还是满足了我当年深挖事实的愿望。”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仅不能帮助我调查我女朋友父亲的事情,还希望我把调查结果抄送给你?”陆风行顿了顿,将桌布上的咖啡勺翻过来,“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当然能保持冷静。”

    “小陆总,我好歹比你们大十几岁,人情来往什么的,我当然清楚。”曾颖好笑地推开咖啡杯,“我可没想白拿你的消息。我的建议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系铃人就在你身边,你何必舍近求远,来找我这个外人?”

    陆风行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连六年前调查和报道过筑诚被裕盛收购一事的曾颖,在他面前说都自己是外人。

    局中人还剩下谁?那不就是他的父母,钟意口中直接指挥了收购的人,钟意离开他的根源。

    自从他正式运营风眼工作室、从家里搬到工作室之后,就鲜少通话的父母。

    曾颖望着他没什么变化的表情,讶异地挑起一边眉头:“怎么,你是不敢求证吗?你真觉得这些事情是你爸妈做的?不是你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多方求证的么?”

    陆风行眸中的神色暗了暗。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问父母,但是他把这个选项的优先级,排在了问曾颖和自己调查的后面。

    他只是……有一点踌躇。万一……钟意说的就是真相呢?万一钟意说的都是对的……他以后还能面对自己的父母么?

    虽然他们没怎么陪伴过他,但他很清楚,自己能拥有探索兴趣的自由和底气,全靠父母手底的裕盛地产。

    他是父母真金白银养大的,他不能当那种既要又要的人。就像钟意因为父亲选择了离开,他也无法抛弃家人。

    “你这么想的话,总会有顾虑。”曾颖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搅着咖啡悠悠地说,“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你去问了你爸妈,总有那么一点概率,你会获得另一个天翻地覆的真相。即使那个概率是万分之一,也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这万分之一的希望。”

    陆风行抬起头,视线落在曾颖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眸。那是一双何等锐利的眼睛,这才是记者的眼睛。

    “谢谢。”陆风行捡起桌布一角,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咖啡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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