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

    东风放惊疑不定,出声拦截。他没想到连亲生娘亲也不站在他这边。

    他看得明白,凤家老爷见他家没落,心生嫌隙,偏生他自个不动声色,反推自己的女儿出来充门面。有意当着群雄宴众宾客的面,下他东家的脸子,最后好顺利地推掉这糟心的亲事。

    如此,凤来义顶多落了个教女不严的指责,来日不愁另攀权贵,替女儿寻一门门当户对亲事。

    可只要娘亲装傻充愣,躲过这次探问,他回头就能摁住凤箫声那个泼皮,定要她下次、不,是这辈子再也吐不出退亲来的话头。

    娘亲糊涂啊,怎么就应了呢!

    “多谢东夫人成全。”凤箫声眉飞色舞,朝东夫人的方位拱拱手,“还是您深明大义。”

    “好说,好说。”东夫人略一挑眉,真心觉得自家孩子不容易,咋就看中了这没眼力见的女娃娃。

    “既东夫人开口了,”凤来义一抚长须,一句话压作油条面团两端,热油快火煎炸。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多么深明大义,为时事妥协,“那就……”

    “我不许!”

    丹凤城向来自诩行事作风体面得当的少年郎,贸然出言打断长辈的对话。

    他出生以来首次违逆亲生母亲的意愿,就连一贯俊朗的面容也叫胸腔里翻滚的恶意,搅得堪比炼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字字句句都透着刻骨的凶狠。

    “凤箫声!你生是我东家的人,死是我东家的鬼!哪怕烧成灰,也要在骨头缝里挨个镌刻上我东家的名号!百年之后埋进我的坟头,组成合茔之墓。你这辈子都休想要摆脱我!”

    “放儿你……”

    全场人士被东风放陡然爆发的戾气恫吓,唯有身处漩涡中心的少女浑然未觉,还沾沾自喜。

    “你说不许就不许?你哪位!”凤箫声冲他做了个鬼脸,“莫不是你不许,这事就办成不了?你算哪根葱!简直大葱掐了头————尽装蒜。”

    东风放被贼人重击过的胸口,此刻犹有千斤锤锤打。他一夕动怒,引发未痊愈的伤患再度迸裂。

    喉咙有腥味上涌,他心口似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双眼极力凝实焦距,渐渐昏黑的双眼又叫少女的笑容晃花,令他又是气,又是急。

    “我家才出祸患,你转头就退婚,你置我于何地,要东家的颜面何存,来日,他人又当如何看待凤家!”

    这正是凤家老爷顾虑的,若非如此,凤来义早踢了这家业凋零的不中用亲家,替二女儿另找一门婚事攀附。

    凤箫声可不管这些,“那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东家的人,操哪门子闲心。东风放,你以为你的面子值几个钱?喂狗都嫌!”

    “你!”东风放气急攻心,遽然加重内伤。他猛地后退一大步,扶住楠木桌才堪堪停住歪斜的身影。

    东夫人瞧儿子脸色不对,要来扶他,被他一个手势稳住。

    他乃放眼雍州都大好的儿郎,本不该在别人的地盘多做纠缠。

    以他的本事,世家的基底,大不了回去后剥皮、碎骨、放血、淬筋,经历九死一生,将来重塑辉煌。

    何况此时此刻,他虎落平阳,说再多亦是无用,再执着只会加重窘况,要大大方方地放手,方不会使两家人明面上显得那么的难堪。

    改日等他修养好了,要什么没有,遑论区区一个凤箫声,一个不知觉非,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家伙!

    可是,因何听闻凤箫声要与他退婚的音信,心脏的刺痛重过那日贼寇蜂拥而上造成的打击。乃至于现今他单是站着就极其费力,眼前昏黑交加,未修炼已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

    捏碎的桌角碎片嵌入掌心,木屑深进血肉的刺痛感,方令东风放稍稍回神。他几近瞋目切齿,“凤箫声,你今天贸然舍我,来日可莫要后悔!”

    能机会甩开比她爹爹还爱管教自己的大冤家,凤箫声爽直不已,乐得摇头摆尾。“你放心,我来日死了人,住进坟,也会在墓碑前,我的姓氏后边写上‘不后悔’三个大字!”

    “好、好、好!”东风放掷地有声地连说了三个好字,一时气急攻心,直接喷出一口污血。

    “放儿——”耳边响起娘亲的惊呼。

    “宽心吧,娘亲,我没事。”东风放抹掉嘴角成行的血迹,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拖沓。

    他一双招子跟研磨好的弯月刀似地,恨不得片片剜下有胆子弃了自己的未婚妻皮肉,好沾着血,一口口吞进肚子,连带全身骨架全剔干净了,一同收进锦盒珍奁内私藏。

    “凤箫声,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你本来就不是人!”还敢打她屁股!凤箫声回呛。

    要不是满城豪杰在座,东风放得暂且暗藏锋芒。他拼掉后半生的前程不要,也非得要按着凤箫声,要她把自己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全数吞回去才行。

    他从前顾及她的名声、脸面,希望她安定、和乐,当下却好好只想要让她哭得厉害才好,最好永永远远拴在他的身边,一直、一直哭下去才好。

    她既然不愿做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那待日后,他修复回功力,就强行抢了她进门,来做自己共赴云雨的婢!

    凤箫声被东风放睚眦欲裂的眼神下,没由来地一怂。

    她昔日做得再混帐,东风放也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般重的话,以至于如今他望着她,眼里翻江倒海地,似乎倒腾着恨。

    一想到东风放往后就不是她的夫婿,没立场来管教自己,她又很快状起胆子,挑衅回去,“等什么等,美得你!无能宵小还妄想登我家的门,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东风放甩袖就走,连告辞也疏懒于礼。他怕自己晚走一步,就会被活活气死。要不就是一手刃,当着众位来宾的面儿,把凤家未出阁的闺女打包带走,此后只关在自己家的后院。

    围观全程的东夫人,擦擦手,不为所动。

    凤来义要开口,先叫她一声轻笑压了下去。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青春年少,活力无限。发生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以为天地倾陷。等到往后,痴长些年岁,回首已是百年身,许多曾经觉着扎眼珠子的刺,悉数软化陷进皮表。”

    东夫人悠然地过问尚在病中的凤家夫人,少不了几句寒暄。

    二位不再是亲家的亲家,走了几个过场的客套话,对话停歇。她果断告辞,脚迈出府门,踏上自家车架,儿子坐在轿厢内运功疗伤。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东夫人点他,“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况且你还不是王呢,安能有人人喜欢你的道理。市面流通的通用货币,上到曦和,下至太清,都有人引认为粗鄙,何况你一个心思比海深的人。”

    “旁人不喜欢你,这也是没有法子。天下之事,唯有情爱二字强求不得。”

    “娘亲……”东风放低声语。

    “哟。”东夫人笑他,“看来即便我松了口,你也打死不放手。”

    胸膛裹着的纱带溢出了血,衬得少年郎面色愈发苍白。他拧着眉头,挑着几根青筋的神色颇为凝重,人在提着一口气与吁出间,吐出几个字,“不放手。”

    “不是置气?”

    “不是置气。”

    “你心仪她。多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娘亲!”

    “得了吧。十杠子砸不出个屁来。你瞒得了你老子,还能瞒得过我?”

    东夫人一甩帕子,埋汰她这其他地方争气,偏生在自己婚姻大事上犯浑的儿子。

    “就凤家那小姑娘,惯能来事的,你前脚被退了婚,后脚,她就能招五、六个上门女婿。以前是你情况好,纵然憋死不表白,叫人家明白你的心意,她也跑不掉。当下,你失却先机,还成日整那一套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离旧香巷,前往凤家接待客人用的留客天。妇人撩起卷帘,回看一眼淹没在绿植后的主母大院,风吹落栀子色的帘帐。

    很多事,错过了,延误掉大好时机,可就悔之莫及。

    她这儿子,哪都好,只是太年轻,性子也随她年轻时的样子,凡事憋着不肯直说。

    东夫人本以为这桩婚姻大成,能了却她年少未完成的心愿,没想到母情子继,她当年如此,儿子现今也如此,倒像是她活生生亏欠黄家似地。她这代还不完的债,就由她儿子来还。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黄知善没能稳妥的,她不找她清算旧账。那对方女儿欠下的债务,她可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一一讨还。母债女还,可就怪不得她。

    笃定儿子能再创高就的东夫人言道:“旁的我都不理会,你逮住凤家的二女儿,要如何料理,都随你。只是她的娘亲黄知善,典雅端庄。人身体弱,常年卧床。”

    “她若求到了你这儿,你要把她交给我,不许磕着、碰着她,或者拿她出气。”

    “否则,我定扒了你的皮。”

    头一回见着胳膊肘往外拐的娘亲,东风放惊疑不定,连声应下。

    这头东家母子有商有量,商讨如何瓜分凤家母女事宜,凤府方才冷落了的大堂再度热闹起来,是凤箫声和她的爹爹发生争吵。

    “你啊你。”凤来义得了便宜,还要训斥自己的孩子,好当着各豪杰跟头,充充颜面,“传出去,人们还以为我凤家没有教养。”

    “没有教养,还不是爹爹教出来的!”凤箫声可不吃他这一套。

    “雷家那个没用的东西,捡了姐姐这个大宝贝不好好珍惜,竟以她诞下女儿损了身子,无法再为他家增添男丁为由,在外另娶二嫁的商贾之女,抬为平妻。姐姐反对,他竟然推搡辱骂姐姐。”

    “这可是在我们家里,他都胆敢如此,可见平日里在他雷家府邸是何等地嚣张跋扈!雷大贵此人我已经扣下了,要打要罚,爹爹给个准话,我保证执行。”

    她都不晓得一天天的,姐姐怎么能忍得下去!

    “尽胡闹,雷大贵三个字可是你能说的,他是你的姐夫!快把人放了。”凤家老爷冷下脸,觑着自己不知分寸的二女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不也没做什么?我哪能把手伸进人家家里?再者说,大丈夫三妻四妾实乃寻常,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别瞎琢磨些不该管的。万事等金儿回来再说。”

    “你怎么不等大姐姐被活活打死了再说呢?”凤箫声心里那个气哟。

    本着她自个不痛快,旁人也甭想痛痛快快的道理,她当即叫嚷开了,“金儿、金儿!你整日只知道你的宝贝儿子!”

    “他打架闹事、杖杀无辜,你统统替他打点清理,姐姐她是我们三个孩子里最为懂事的,一件败坏家风的错事也没做过,你何至于将她许配给雷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就仗着雷家垄断协定者市场,连个旁系抱着大腿,切下块肉,塞在嘴里啃啃也巴嘎巴嘎香?”

    “口无遮拦,你娘是怎么教育你的!”

    凤来义一巴掌甩在女儿的脸颊上,径直把女儿扇得摔倒在地。

    “先是擅自出面,毁掉东家前家主与你娘亲定下的婚约。然后为了你姐夫与姐姐自个家的事,闹得家宅鸡犬不宁。是我教女不严,宠坏了你,养出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慢慢啊慢慢,我对你失望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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