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母,那是什么?”恒天问道。

    司徒景安答,“上有皇天,下有后土的后土娘娘,相传她能够执掌阴阳。”

    “不是酆都大帝、十殿阎罗?”恒天放下徐师姐的尸首。

    “那是后来才衍生的神话体系。”从藏经楼跑出来的白芸夕解释。

    在民众口口相传中互相扩充的箭垛式人物,女性神明是妇女的化身,彼此际遇贴合相仿。

    随着社会生产力提高,母系社会解体。父权制度下女性神明逐渐被边缘化,神格下降,权力过让,由地位迅速上升的男性神明所取代。

    久而久之,具有创生能力的女神日落西山。于是遗忘了女神除了仁慈有爱的形象,还有恐怖凶恶的一面。

    早前白芸夕勘测地质,顺着红璞大瀑布往上,一览山脉的走向。便有感此地山峰形态与女阴的形体极为相像,延展的酱红色土壤是平缓的褶皱。红璞大瀑布是它终年排出的经血。

    天阿寺的位置处于骨盆下端。

    想来当初建立寺院的目的,就是为了卡住胎儿分娩的通道,不让大地之母再度出世。

    藏经楼里的书籍中记载,元和十七年,黄、秦二位施主携明韵阁少阁主李不悔拜访天阿寺,助力修补年老失修的阴阳阵。

    李不悔阁主算出,往后两个年轮,护寺阵法将彻底破损,再无余力拦截精怪。冥河动荡,万魂哀号,大地之母会重现人间。

    净显住持问是否有解。

    “有。”年仅九岁的李不悔少阁主,道:“你需要隐姓埋名,在这二十年间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天阿寺依然有你,但不是你。你存在古刹内,但不存在。”

    净显住持不解,这和他隐姓埋名有何干系?

    “防人。”

    “防谁?”

    “柳仙。”

    这话说的蹊跷。民间对五大仙的认知,尚且停留在山野精怪所化的层次上。为数不多的变迁,是皇家轩辕氏建朝以来,对其定义的更改。

    从庇护民舍的五大家仙,沦为人人喊打的邪魔歪道。

    大体与市面流通的志怪奇闻转变历程相当。

    书生们原本寄希望于勤恳有为,就能有法力无边的神女下凡,携带香车宝马,金玉货赂,助他们一举跨越阶级,暮登天子堂。

    后来转变为好逸恶劳的街溜子,自有山野精怪与之春风一度,任劳任怨,生儿育女。

    “第二件事有伤天和,就由她们二人来告知你吧。”李不悔少阁主侧身,露出共乘一骑的两位女性。

    “哑谜全让你打了,威风也叫你露了。得罪人的活倒是折腾我们来干。”两位娘子相视一笑,一拉缰绳,爽快地跳下马来。

    “我们有一计,欲献与各位劳心劳力,坐镇冥河上百年未改初心的僧侣。”

    黄知善、秦有让两人一拱手,陈言,她们在周游含章水乡的路上,遇见建桥人打生桩。

    与用女子祭河伯的陋俗相仿,这回挑选的是一对牙还没长齐的稚童。

    男童活埋在桥头,女童生葬桥尾。最好挑选心灵相通的龙凤胎,或是姐弟兄妹。引出他们滔天的怨气,自有无上怨力支撑起桥梁,倒山倾海,桥面不沉。

    无辜妇孺活一辈子大鱼大肉没吃上,要献祭先用他们顶上。

    当真是可怜可叹。

    黄、秦二人提议,堵不如疏。借她们二人加四位高僧的力量,效仿大地之母诞育的职能,侧切横断崖产道,提前让待生产的婴孩降生。

    此婴自然不会是大地之母,而是由他们人为制造出的牺牲品。

    受几十年教化,训导他舍己为公。等他长到既冠之年,心甘情愿去做一截顶天立地的生桩。

    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那落迦。

    从那时起,李不悔少阁主一战成名,一跃为明韵阁史上最为年轻的阁主。

    在外人协助下返老还童的净显住持,舍弃了他出生以来以为会带到棺椁里的身份。从此天阿寺寺门门前多了一位接引和尚。

    同化方丈默认了名分的转变,行起住持之能。其余二位高僧,数十年对这一乱象保持静默。

    协助四位方丈解剖那落迦出世的黄知善、秦有让,和四位高僧一样,境界下跌。

    她们从日华境跌到了日虹界,而活撞上了同等需要一众娘子徇公灭私的规章,方才醒悟骑马看花年岁,对人格与信念的巨大摧毁。又因境界下跌,提不出反抗的余力。

    一窥天命的李不悔少阁主,早生华发。

    童颜鹤发是她察今知古,横加干扰,付出的第一个代价。

    此后余生半身不遂,经年累月,常年病痛缠身,是她支付的第二个代价。

    第三个,即是辜负名字,终身困顿在苍莽的懊悔中。

    昔日在黄知善、秦有让二人救济下,免除献祭命运的童女李不悔,在加入明韵阁后,为偿还救命之恩、化解天下之危,推倒他人遭受与当初的自己一般无二的灾厄。

    在她的襄助下,住持不是住持,方丈不是方丈,由生到死都不能换回自己的姓名。又因常年卧床不起,导致不能及时勘测天星命盘,救助对她有再造之恩的两位娘子。

    等她收到消息,世事已成定局,积重难返,再难翻盘。

    是以耐不住内心的煎熬,不出三年就心力交瘁,再无能力自主下地行走。

    瘫痪翌年,天阿寺向明韵阁阁主捎去一封书信。

    信中说道,不谙世事的孩童尚未见识过锦绣河山,就强捆着他典身卖命,着实让人于心不忍。除了牺牲那个孩子的性命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解法。

    未老先衰的李不悔阁主,满头白发。透明的水渍纤薄的尺牍上,她才发觉自己泣数行下。

    倘若当初橙浦江头,北梁桥墩,乡亲父老、亲生爹娘之中,但凡能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和弟弟说情,世事都不会演变到如今的局面。

    哪怕是为了面对滔滔江水,惊慌恐惧的自己,哪怕更动二位恩人的企划,为早做计算了的蓝图平添波折,李不悔仍旧冒着送命的风险,抽简禄马。

    二验吉凶,险些断送了李不悔的性命。她仍然强撑着,嘱咐人替她回信。

    生门在贺欢宫。

    贺欢宫宫人中,有能解诸位高僧忧扰者。

    “原来如此。”

    司徒景安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一头渊源在。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落迦一人能比贺欢宫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强盛。他是代替大地之母托生的孩子,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焉能轻易被她们拿下。

    大地之母具有孕育的职能,她正要再度生下自己,重返人世。

    假若红璞大瀑布是大地之母的经血,她们立足的山体仅是女性神明躯干中的一部分,不敢想象她真身临世会带来多大的灾难。

    白芸夕迅速换算着,妇人临盆顺利分娩少说耗时半日,她们还有时间从中迂回。

    胎儿分娩要开十指才能宫口全开,大约是成年女性尾指到尺骨茎突的距离。

    按比例尺落在实际地图上,她们脚下整座山脉都会陷落。更别提产妇常见的撕裂伤,地震波及的范围只多不少。

    不行,得找到凤霜落才行。只有她能挽救当前的局面。

    白芸夕召出长吻海马,与它人灵合一,用伴生灵的骨质甲胄护住身躯,避免被砸落的落石命中。

    海马能适应不同浓度的海水的特性,能使它更好地融入恶劣的环境。

    坚硬的背鳍和胸鳍装甲,整体轻便灵敏。

    有效保护了白芸夕的躯体,基于海马特有的隐蔽性,使她在骨质甲胄附身的状态下,进可攻,退可守,矫健的身形堪比一个见血封喉的刺客。

    骨刺状的尾巴如一根软骨头制作而成的长鞭,盘在她的腰部。方便白芸夕在各种天险地势内攀登跳跃,面对袭击能顷刻硬质化,导出长槊,与主体分离,作为武器攻击敌人。

    见白芸夕要走,纪岁掩嘴,捂住喉咙里的咳嗽,“抓住她,她不能死。”

    “为什么?”司徒景安眼疾手快,先一步拽住了白芸夕。

    她作为旁观者看得分明,纪岁少阁主看到白芸夕当下,大惊失色。

    “这人对眼前的战局有何影响?”

    “不是眼前。”

    是往后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变革。

    纪岁少阁主脱力倒地,三根手指尤且按着,天机已尽在她掌中。明韵阁的人就是这点不好,一旦看得过多,就会被上苍没收。

    恒天上前一探,纪岁少阁主呼吸微弱。

    “大师姐,你拿个决断吧。”

    恒天神色凝重。是要见势不妙,先撤为上,正好回援贺欢宫。抑或遵循宫主之命,先行解决眼前的灾祸。选择后者,她们或许都会丧命于此,再回不去视作家乡的宫宇。

    “哈哈哈哈哈哈——”

    在混乱中逃出邢房的苏坊新,仰天大笑,“戏台搭好了,无关人士何不速速退场?你们不过是一群下三滥的娼妓,拽什么崇高理想!”

    “难不成真想要死在这里,脏污佛门圣地?”

    “不。”

    司徒景安放出金蝉,食指屈起,压在口中,吹出两声长哨。

    金色甲虫高频率煽动翅膀,带动腹部内储存的鸣器,代替契主向贺欢宫众人传递大师姐的指令,“是想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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