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凤金缕的出生,让爹爹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人父。仅限于凤金缕一人。

    他对外宣称凤金缕是他的独生子,言谈间无不倾诉他的辛苦和不易,听客与有荣焉,全然无视了娘亲的苦楚,任由无生育能力的男儿大包大揽了孕育子嗣的功劳。

    而凤霜落听了娘亲房间里延续一整晚的惨叫,捂着妹妹的耳朵,泪盈于睫。

    在凤来义那,凤霜落和凤箫声都排不上名号,算不了正儿八经的人,唯有底下金尊玉贵的老幺,才生来贵重,是名副其实的凤家传人。

    凤家大肆操办凤金缕的满月宴,凤来义在众宾客面前,夸夸其谈。在屏风后落座的凤霜落,给妹妹剥了颗荔枝。

    小孩子边吃边咂嘴,透明的汁液沿着肉嘟嘟的脸颊画弧形。唇一扬,自发咧出两颗浅浅的梨涡。

    蒙在心头的乌云随着妹妹的笑容烟消云散,凤霜落抬手,替妹妹擦去了肆流的口水。

    年龄比凤箫声大上一轮的凤霜落,承担了照料妹妹的全部职能。

    她受过的苦就不要再让慢慢吃上一遍,从没尝过的甜,要全数搬来给慢慢尝上一尝。

    弟弟那边凤金缕,她就不妄自横插一脚。

    没了她,也会有别人。大把的奴仆婢子,前呼后拥,出入的排场比她们两姐妹加起来的都多。

    爹爹给弟弟的奇巧玩意,前前后后堆满了八个库房。她们两姐妹连一件稀奇物也没舍得添置。凤金缕当做漱口水吐的山珍海味,每样尝上一口,接着统统拿去倒了,都不会舀上一碗,送到她们院子。

    不是拿不出,而是不过心。

    一方的热闹与两院的萧索彰明较著,每当这个时候,凤霜落就会以爹爹的名义,给妹妹赠送礼品。

    她用女红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玩偶,用娘亲的名头,赠予慢慢。

    凤霜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构建出一个虚假的桃花源。使凤箫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包裹在宜家之乐的欢喜中,坚信自己是被爱着的。

    就是不小心养过了头,使慢慢多了一些童言无忌的狂悖。什么都要拼,什么都要抢,争当际地蟠天的中央,要天经地纬都围绕她运转。

    或许玄虚之间,慢慢从日常的细枝末梢中揣摩到了真相,可口的蜜糖里夹杂着致命的毒素,品味得越深入,发作得越快速。

    渴望着父母亲缘的凤霜落,反复研学爹爹信奉的三纲五常。

    她熟读书卷里讲述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考究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歪曲个人的心气,迎合时代的意志。

    凤金缕弃之如敝履的长亲眷注,她跪下来祈求都不可弋取。弟弟是纡青佩紫的金玉,她们是身微命贱的尘土。

    不管她多少次在夫子那拿下灿然可观的建树,依旧得不来一句敷衍性质的嘉许。而凤金缕单将尿撒得远了些,就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流入他的私库。

    对亲密关系周而复始的校验,犹如烈日下一颗欲滴不滴的黏稠松脂,每一束光芒都折射着她对亲情的渴求。

    她越胶着,越不可得,越不可得,越是胶着。日久月深,形成恶性循环。而凤霜落最初的想望,单只期盼父母眼里的坚冰终有一日消融,能够倒映出她的影子。

    日久天长,难免成了作茧自缚的蛾子,在三番五次尝试后,被永久固定在凝结了的琥珀中,任由五内始终熬煎着无法持有的渴慕。

    不知是生性顽劣,亦或被一群人追捧到宠坏的地步,弟弟凤金缕屡次犯下恶行,纵马闯闹市伤人,酷烈地对待臣属。谁让他不称意了,他就让对方后悔人世走一遭。

    凤霜落怜悯受害的平民,做主处置了他们身后事。命管家唤来弟弟,请出家法料理。

    只一次,遭来爹爹的雷霆大怒。她身子骨受了疼,心里却是不后悔的。

    她崇拜如伟岸高山的爹爹,行为准则不尽然是对的。

    养好伤的凤霜落,捡到了一颗发育不良的种子。她将它栽下,细心培养,并与它契定盟约。

    孔嬷嬷劝她,何必要与一株不能自主的花卉契约,花无百日红,终归是要零落成泥的。往后老爷自有主张,会替小姐寻强壮机灵的走兽。

    “不是和我很像吗?”凤霜落抚摸着幼嫩的草叶,在何处栽培,就由何处发展。由生到死,做不了自己的主。再者说,“爹爹是不会记得的。”

    她不是与东家公子哥结两姓之好的妹妹凤箫声,也不是爹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继任者凤金缕,她的手中空空如也,无任何拿得出手的倚仗。

    孔嬷嬷不说话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凤大小姐是一枚形象风光的弃子,凤二小姐有东家公子存有联袂关系,倒是可以拿来下上一下。而小少爷会代替老爷,成为凤家下一个执棋者。

    报考了五年一度日虹竞赛的凤霜落,刚拿下头奖,未能将喜悦分享,就得到了她被许配了的消息。

    孝字当头一棒喝,她从据理力争到下跪乞讨,企求她从未有过半分怜爱的人父,能从指甲盖里施舍出一丁点慈恩,不要将她嫁给一个酗酒烂赌的汉子。

    而凤家老爷油盐不进,只觉得她啰嗦。

    没有女人就没有人类与族群,但是女人不能上族谱,拜祖宗。

    生下来被抛弃了的贺欢宫宫主申屠清让,带着一群孤女,名震天下,闯入混清十六派的行列。

    这时曾经舍弃她的族人,自发前来认领。做出的最大让步,就是把贺欢宫宫主的名字记入族内男儿一生下来就能填写的族谱。

    天下女子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才有资格站到最前端,与一出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享有的郎君们,站在同一条线,共享相同待遇。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笃定娘子们得寸进尺,自己的权威被冒犯。

    凤来义冷酷地点明势态,“你只是一名女子,纵然上揽星辰,下捕银河,在宇宙中翱翔,于书海里奔腾,你过三关、斩五将,闯到群雄之巅又如何,会有一千张嘴,一万张嘴质问你,何不快快回归洗手做羹汤的角色,一心扑在功业上,怎能平衡得了家庭!”

    而他们不会有同等的负担。

    没有人质疑郎君们如何去平衡家庭和功业,照顾孩子亦不在他们的本分之内。

    但孩子是要冠他们姓的。

    “爹爹!”觉察到凤来义的决意,凤霜落声泪俱下,“凤家已经足够家大业大,何故非得要填上我一生的幸福,用来垒高您手里的筹算?”

    女儿黄花闺女是父辈的财物,嫁做人妇是丈夫的私产。从来身不由己,夫家娘家,无一处是可供栖居的家。

    “就凭你是我的女儿,我有随性发落你的权利!”凤来义一招锁灵决,打得大女儿肝心若裂,他废掉她十几年勤苦研习的修为,只为让她不安于室的心消停。

    是否天下儿郎都擅长漠视女儿的需求,否认她们的功绩。

    “你逼疯了娘亲,你还要逼疯我!”

    凤霜落挣动着手腕上粗如碗口的铁链,头一回撇去孩儿对付长辈的向往,堂堂正正地站了起来,认清了凤家老爷的真面目。

    “你与娘亲定下秦晋之好,借用她辉煌的过往,好作为你衣冠赫奕的装点。你害怕娘亲恢复理性,走出困局,与她同台竞争,碾碎你比瓦片易碎的尊严!”

    被戳破了隐秘的既得利益者,再端不住他的冠冕堂皇。

    “够了!你们一个个承袭你娘亲的歪理,到头来还不是个个败绩失据。”

    骄傲自满使得凤来义低智,而他如无其事,并引以为荣耀。

    历史案例为他们搬出多种模板,每挑出一样,都能削皮剥骨。

    将适龄的女儿嫁出去,强迫她的一生在忙碌的迁徙中疲于奔命。接着反对、禁止女子投入事业,在各行各业为她们设下显性、隐性的门槛。

    其次散布歧视女性的观念,将它们摆到明面上来,还视作金科玉律。

    一会说女儿手热,不适合理财经营,但适合管家操持;一会说女子手冷不能动油烟当大厨,但适合在家颠勺炒菜,正反话全被他们说尽了。

    这手到底是热还是冷,都由他们说了算。

    从源头把女子筹办事业的根基掐断,再把她们通通赶回家里。

    若要在外寻一番活计,就得以不记名的方式,做着同样的苦工,拿着远比拟定合同的劳工更为低微的薪资。

    要她们在外唯唯诺诺,四处看人脸色。在家里勤俭持家,包办所有的杂务。

    还要顶着女儿怕受罪,忧吃苦的罪名。一旦讲起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就会被横眉冷对,谴责她们而不去参军、下井、修筑城池。

    然,前几十年成千上百位的巾帼英雌,在家国危难之际,自发出列,驰骋沙场。收复失地、平息匪祸、尊王攘夷,等天下大定,男将们通通授予功勋,封官赐爵。

    女的全被赶回家去,还要埋汰上一句。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抛头露面像什么样。

    说女子属阴,秽乱官场。污浊了朝堂的阳刚之气,每月必当造访的月信更是污秽中的污秽,焉能与她们共处一堂。

    需要她们时,她们就是浩然正气。

    吃完苦,受完罪,沙场埋骨,马背裹尸了,就要抹杀她们的功绩,剥削应得的权位,将女人从功名录上踢出去,好享用余下的珍馐美味。

    还有一计妙招,玷污她们的名声,损坏她们的身份,让诽谤的谣言四起,要胆敢招揽女工的门店抬不起头,要辛勤作业的娘子们成为人人轻薄的妓子。

    凤来义戟指嚼舌,“你的娘亲在君王面前一败如水,你在我的威严下一败涂地。你心爱的妹妹会沉迷于夫君的疼爱,只要我们在的一天,就绝不可能让你们站上来,把我们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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