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通曾经为孙芙蕖与陆柔良,讲《楞严经》。

    那一场对话里,孙芙蕖耳闻,陆柔良向惠通挑衅反问,该怎样摆脱轮回。

    孙芙蕖犹还记得,惠通答陆柔良,轮回终了止息,即为“究竟涅槃”。而此四字,当解作“咫尺之间,不睹师颜”。

    惠通说涅槃之际,光有万丈,纵然相隔咫尺,亦目不能视物。

    他又说那境界里,红尘诸色尽空,物我两相不见,师与弟子彼此面对,自然双方皆得以自此解脱。

    孙芙蕖想,或许现在,她便正同着陆柔良,共睹这万丈的“涅槃之光”。

    矿场山洞之内,无尽的光芒里,她瞧不见相隔咫尺的,那已证涅槃的陆柔良。

    这强光刺眼极了,想来陆柔良那一边,亦是分毫也瞧不见她的。

    如此说来,陆柔良与她二人,倒的确为师、为弟子,于近处不相见,于红尘得解脱。

    前尘往事,走马灯般,掠过她脑海中。当她诉与乔愫,自己重生累世之际,陆柔良恰正站在门外,听着她那一番坦白。

    怪不得,她恨她入了骨,也怪不得,她和她同归于尽。

    过往并不因为孙芙蕖的了悟,便就在此终结。

    时空疾速回转,倒退溯源。

    她所历过的一切,累世种种,尽遭无形的强力碾作齑粉,碎落于虚空中,微渺终不得见。

    唯独仍没有消失掉的,只剩下她自己。

    孙芙蕖睁开眼睛。

    “好在夫人您终是醒了,奴婢这就回绣衣令大人的话去!”

    身前服侍的小丫鬟,孙芙蕖并不认得。

    倒是她口中的“绣衣令”,孙芙蕖尚且晓得,大抵是意指焚风。

    婆子们凑上前来,将她从床上扶起,喂水的喂水,道贺的道贺。

    孙芙蕖堪堪眨了眨眼,方于爆炸时那道强光之中,脱离出来,回归这如今的现实处境。

    婆子们说,今是天启元年,幼帝当政,各处皆起兵造反,只恐怕乱世将临。

    这一年将发生什么事,孙芙蕖既已亲历,遂也皆都知晓。乔愫会在假死后还朝辅政,这大宋的气数,尚不至于断送在天启帝的手上。

    她们皆恭喜孙芙蕖说,她既然大难不死,解了身子中的毒药,就必然将有后福。

    乔愫的朝政事,婆子们不晓得,孙芙蕖自不与她们多谈那些秘密,可她心中清楚,自己而今醒来,是断不会有什么“后福”能去享的。

    她重生后的那一世世,尽皆消失在陆柔良起爆的那一瞬间。

    现在的她,回来了最初时,苏醒于饮下毒酒之后。

    此一世里,她饮这杯毒酒,故历经累世重生。

    可如今那些皆为陆柔良所毁去,她重返了这第一世里,被乔愫这些手下,救出天牢,从这杯诈死之酒当中醒来。

    等待她的,是同样苏醒后的乔愫,是将受封皇姓、代掌帝权的大宋丞相。

    她今作为相国夫人,作为他的妻子,该如何逃离相府,该如何摆脱他呢?

    在努力了那样久,无所不用其极地躲避乔愫之后,孙芙蕖却于瞬息间,回退到了原点。

    也许遭逢乔愫,便是她的宿命?不然为何她所有的努力通通白费,只因为陆柔良点燃炸药,遂尽皆灰飞烟灭了呢?

    早在她嫁与赵深的那一世里,得知乔愫所饮并非鸩酒,而赵深决意携她重回相府之时,她便有过些许的不祥之感。她担心诸事成空,担心她将沦落至更艰难的境地。

    那时她记起飘香轩外,那些被剜眼的登徒子。

    无赖地痞们看似为陆柔良所救,保全双目,却最终遭逢更不幸的祸事,皆为苗施所杀。

    孙芙蕖的确凭借着陆柔良,曾经远离了艰难命途。可那短暂又虚幻的幸福,远远不是她最终的美好结局。

    眼下,得陆柔良“倾力相助”,她才真正被永久桎梏在了这里,受困于此境当中,面对她命数里最残酷的难题。

    她一如那些个登徒子们,答不出命里无解之题,兜兜转转着不慎踏上原本的路。

    该来的总是要来,因她此前逃避,这事情便以愈发残忍无情的方式,卷土重来,逼迫她再度直面。

    而这一次,她的身边,已没有了赵深。

    今她孤身一人,何以同乔愫相抗?

    哪怕她嫁与赵深,乔愫都不肯将她放过,遑论今时,她恢复了这丞相之妻的身份?

    孙芙蕖无法肯定,今时醒过来的,是已知她累世重生、已逢那一场爆炸的乔愫,还是对一切皆不知晓,仅身为此世中人的乔愫罢了。

    但至少她明白,这二者无论哪个,皆不会高抬贵手,就此将她放过。

    她的劫难,从没有因陆柔良而得到化解。

    于她而言,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逆天改命”。

    前路无光,而乔愫已立于她那不曾有变的命途之上,只待与她久别重逢而已。

    但赵深呢?

    孙芙蕖再清楚不过了,赵深即是云朝,是在这一世里,早已经娶了乔继,成为了云越皇帝之人。

    此世中的赵深,多年前便已离宋,更是在身为门生之时,不曾和孙芙蕖有过任何的交集。

    她所爱的赵深,所嫁与的相公,只存在于她重生后的最后一世罢了。

    那一场末世里,那个曾与她相爱的人,并不在此,并非乔继的丈夫云朝。

    如今的这位越皇,这个云朝,从没有爱上过孙芙蕖,更不会在她欲逃离乔愫时,关怀她、帮助她、与她密议,说打算带她返越,去同他们的孩子元郎团圆。

    就如同此世里,未曾存在那爱过她的赵深,这个世上,也并不存在他们二人之子元郎。

    陆柔良送给孙芙蕖的,不仅仅是死亡,抑或梦醒那样简单。

    她过往一切的苦心经营,一切美妙绝伦的幸福幻梦,皆遭陆柔良彻底粉碎,统统成空。

    梦醒后,只剩下孙芙蕖她自己,去面对她难以摆脱的心魔,面对那来历仍还莫辨的乔愫。

    *

    火药引爆的一刹那,乔愫未为所动,而他面前的所有事物,皆在朝后倒退。

    又或者说,也许诸事未动。被回溯的,就只有他。

    孙芙蕖告诉过他,她重生了累世,一世世利用着陆柔良,拼尽全力地欲逃开他。而现在,那些前世,尽展现于他眼前。

    乔愫见到了她每一世的曾经。

    一世世、一幕幕,在乔愫的周遭后退、消散——从几十世,到十几世,到几世,直到最初一世——场景终止在孙芙蕖饮下毒酒之时,又或者说,乔愫回到了他记忆中那个瞬间。

    而后,时光便一如他记忆般地向前。

    他与孙芙蕖双双被从天牢之中救出。

    焚风见他初醒,立刻上前,恭声朝他相唤。

    “眼看主子大业将成,焚风提前同您贺喜。”

    何喜之有?他不过是将要,再一次失去孙芙蕖了。

    他知道的,孙芙蕖并不会从那杯毒酒中醒过来。

    在这一世,捱过了诈死之计的人,曾只有他,也将会只有他罢了。

    “夫人那边,说是也已醒了。”

    乔愫记得他假死苏醒之际,焚风曾对他言及前一句话,无论在此世里,还是在发生爆炸的彼世之中。

    但后面这一句,他倒是唯独在彼世曾耳闻过。

    焚风此言,是在对他提及相国夫人,但并非孙芙蕖,而意指陆柔良。

    乔愫急急睁眼,开口便问焚风。

    “醒的是陆柔良?”

    “主子您连夫人,都不识得了么?怎会是早已故去的陆小姐呢,明明是孙四小姐,是孙京兆的幺女。”

    焚风一愣,随即笑着答他。

    是孙芙蕖……?

    闻得此话,倒换了乔愫愣怔起来。

    这一世,是他与孙芙蕖的最初一世,原本结局,是孙芙蕖死于毒酒,而他死于天启帝的禁军手上。

    可是眼下,孙芙蕖竟然似陆柔良般,挺过那杯毒酒,安然苏醒过来。

    那么此世,他便既不会再中埋伏,失意身死,亦不会再失去孙芙蕖。

    她今是他的妻,而已非她重生的最末一世之中,身为那“赵深”的妻子。

    乔愫意识到自己与孙芙蕖,竟幸能重续前缘,弥补今生留下过的遗憾,遂不禁喜上心头。

    但他并未忘记,孙芙蕖一心欲逃离他。

    今醒来的孙芙蕖,他并不知是哪个。

    若她和他一样,因那矿洞中的爆炸,从那末世而来,她便是决不肯接受他,已躲避了他累生累世之人。

    而若她仅是这一世里,嫁给他已十载有余的妻子,那么她便是已然被他伤害,对他再无分毫的爱意之人。

    前后二者,他一样难以追回。不过至少,赵深,或者说是云朝,不再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了。

    这里既没有陆柔良,也没有赵深存在,他足以从长计议,对心爱的孙芙蕖徐徐图之。

    无论醒来的她,是前者抑或后者,至少其中哪个,都必待天下事平定后,姑且先与他同返府上。

    他虽然尚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彻底换取孙芙蕖的谅解,寻回她心中对他之爱,但他已有一计,将待施行,以辨明孙芙蕖来历几何。

    此计若出,孙芙蕖哪怕再如何故作镇定,亦绝无法骗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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