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烽平拿着瓷勺的手完全滞住了。

    朝槿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沈烽平放下碗勺,转过身来,一手倚着椅背,凝着她,挑眉问:“陆姑娘,难道不能再做一顿?”

    说得理所当然。

    他又不是不知道,食材在她手里要隔几个时辰才有一顿饱三日的“奇效”。

    “当然可以为沈当家你们再做一顿,”眼看着沈烽平一个“谢”字已然吐出口,朝槿忙抢道:“但是这一顿饭是做给他们的!”

    她手往身后的人一指。

    这些人却都怕得不敢抬头。

    沈烽平回身的身形又是一顿。一瞬之后,他眼角染上了平日里那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朝槿又忆起他虐杀那个细作的画面了。

    她忍住疯狂想往后退的念头,硬着头皮道:“我相信大当家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其一,凡是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的,是也不是?其二,我是按人头做的饭,一人一碗不会多也不会少,这顿饭饭量也不够你们吃的;其三,这些人已然田里劳作半日,现在都饿着肚子。他们早些吃了好继续干活;其四,我记得的,你们是两日前吃的饭,应是没多饿的;其五,这粥饭并不适合下酒庆功,我可以下午给你们再做几桌适合庆功的!”

    她语速很快,但是吐字清晰,话声明朗,一通噼里啪啦下来,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毫不打颤。

    朝槿话音落下后,全场静的落针可闻。

    几息过后,只听噗嗤—声。

    沈烽平笑出了声,他那双桃花眼里生出三分打趣,看上去似乎心情还不错的样子,“没有其六其七其八了?”

    朝槿如实摇头:“没有了。”

    其实是有的,但她只敢心里吐槽:

    既然不饿,干嘛还抢别人的口粮,真是馋死鬼投胎!

    而且,凭啥勤勤恳恳的劳作之人要给杀人狂徒让饭吃!

    “哈哈哈哈哈!”

    沈烽平开怀大笑。朝槿摸不着头脑。

    而站在她身后的人,原本一个个低垂着头,现在都忍不住抬头悄悄觑视。

    沈烽平笑声渐息之后,利落起身,“既是陆姑娘说我是个讲道德的,那我便讲一回道理。”

    沈烽平路过她身旁时,微微朝她侧身,低头睇着她道:

    “我要喝鱼粥。要和这碗粥——”他轻轻往餐桌上一指:“一般无二。”

    哪里有用粥来下酒的?

    沈烽平真是个怪胎。

    朝槿当然不能将心中想法说出来,她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好的大当家,我记下了。”

    沈烽平眸中笑意更甚。

    尔后,他大步流星地带着他那群杀气犹存的手下离去了。

    见人终于打发走了,朝槿紧绷的背完全松懈下来。

    长舒了一口气后,她携着绪风,带头在餐桌旁落座,又转身招呼道:“快来吃饭!开饭了开饭了!”

    魏宗亮他们如同大梦初醒般,点头如捣蒜,嘴里喃喃应道:“哦......哦哦哦!吃饭......吃饭......”

    一通乌龙之后,滚烫的粥变得温热适口,刚刚好。

    朝槿和绪风都饿坏了,而且好久没见到荤腥了,一口粥下去,朝槿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声。

    众人本来是没心思吃饭的,可待至勺粥入口后——

    鱼片薄如蝉翼,毫无腥味。米糊稻香弥漫,裹着片片鱼肉,一口下去满嘴鲜香滑嫩。

    配上刚蒸的馒头,一上午的疲累饥饿,顿时消散了七八分。

    “陆姑娘这厨艺,真是个顶个的好!”吴婶在旁夸赞道。

    朝槿如常谦辞回应,尔后,她对众人道:

    “吃完饭,待日头不那么毒了,便可回田里继续,天黑前应是能收工的。”

    “好好好......”众人一面吃饭,一面连连点头应好。

    一顿饭下来,初时的惊惧忐忑也了然无存了。

    吃完了饭,一起收拾了碗筷,在院子里闲话歇息了一阵。

    日头西移,魏宗亮看天色差不多了,便带着人,又往田间赶去。

    朝槿回了厨房,从宝碗中取粮、续粮。

    她得着手做沈烽平他们几十号人的“庆功宴”了。

    才将米下锅没一会,魏宗亮竟带着两名年老的妇人折回来了。

    几个人两只手提的满满当当的。朝槿忙奔往院门帮忙将货卸在院子里。

    都是些生鲜果蔬鱼肉,还带几只活鸡。

    应是沈烽平他们带回来的。

    魏宗亮转身,简单地作了介绍:“陆姑娘,这位是王婆婆,这位是钱婆婆,都是在厨房帮惯了的,以后大厨房有活儿都可以叫她们。”

    “阿婆好!”朝槿亦温声打招呼。

    “这些都是大当家派人送来的,你看着办就成。”

    朝槿颔首应好。

    几人见面简单寒暄过后,魏宗亮道了别,只是附了一句:“陆姑娘,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朝槿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跟了出去。

    “陆姑娘,”魏宗亮夸赞道:“姑娘做饭的手艺,是没得挑的!”

    魏宗亮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尔后,憨然笑意里添了两分踯躅:“不过......这一碗粥几个馒头,能管饱三日?”

    “自然是能的。”朝槿笑答。

    魏宗亮还是目含担忧:“姑娘你可是担心我会去西岛收粮,才编了这话诓我的?你多虑了。大当家刚劫粮成功,现在还比较宽裕。我这就去跟大当家讨粮去——”

    看来魏宗亮是刻意来“给她台阶下”的,不然这种跑腿的事情没必要由他亲自来做。

    朝槿收了嘴角的笑,一把拉住要折回去的魏宗亮,斩钉截铁道:“二当家,这几次我可曾骗过你?你可向这次跟沈当家出去劫粮的兄弟打听打听,便知我说的真假了。”

    魏宗亮略一思索,颔首道:“也行,也行......”

    朝槿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跟魏宗亮道了谢。

    “陆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魏宗亮走后,朝槿便将鸡给放了血,烫了开水,正拔着毛,便听檐下坐着摘菜的两位老人道:“陆娘子真是能干,做事情的样子一看就知是个熟手了。”

    朝槿眸中含笑,“家父是厨子,打小便跟着学了些。”

    “哦哦,怪不得呐!”

    要是换做旁的阿婆,大概就开始话家常问是哪里人的了。

    但朝槿发现,这座岛上的人,再怎么闲聊,从不会主动问出身的。

    朝槿入乡随俗,也不敢乱问。

    两位阿婆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就这般,在断断续续的闲聊里,朝槿先把炖菜蒸菜在灶上安置好后,又帮着料理其他食材。

    所有食材料理妥当后,王婆烧灶,朝槿掌勺,钱婆负责摆桌传料上菜,几人在厨房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期间断断续续地有人进了院子,落座。

    及至所有菜品上齐,人也差不多到齐了。

    厨房外的男人行酒令的声音越来越大,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的,没来由地让人心烦。

    厨房内王婆婆和钱婆婆在角落的一张矮桌旁吃饭。

    “陆姑娘,今日这菜烧得极好,快来一起吃点儿!”王婆再次相邀。

    朝槿一面收拾,一面温声回道:“阿婆你们吃,我早前吃过了,并不饿的。”

    钱婆啃着猪蹄,心细道:“陆娘子,今日这红烧猪蹄焖得软烂,味道也是极好的,姑娘有心了!”

    朝槿笑了笑。

    “大当家来了!”外面喧闹之声顿消。

    只听沈烽平清朗之声从外传来:“这两日兄弟们都辛苦了,今夜不醉不归!”

    一阵比之前更热烈的喧闹从厨房外炸开来。

    粗犷里夹着几分狂欢。

    没一会,便听外间有人喝道:“没酒了!没酒了!上酒来!”

    喝令之声浸满了醉意。

    朝槿最厌和酒鬼打交道了。

    上辈子在晚晴楼如此,这辈子亦不曾改变。

    “我来,阿婆你们吃你们的!”

    朝槿一把轻轻按下正欲起身的钱婆,几步走至另一边墙角处,那里摆了几个酒坛。

    她下腰收力,随便抱起一坛,便疾步行出了厨房。

    手里的酒坛沉甸甸的,四桌人此时酒令已是行的天花乱坠,基本都是站着的,凳子倒在地上的都有好几条,有在几桌只见乱窜敬酒的......

    一片混乱。

    也不知是哪一桌没酒了。朝槿将酒坛抱着,小心地避过几个醉眼迷离的壮汉,大喝一声:“酒来了——”

    只是很快淹没在了这群男人的嘈杂嬉闹声里。

    “酒呢?酒呢!”

    身后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催问。

    朝槿忙转身,穿过人群,定睛一看,原是沈烽平他们那桌。

    朝槿觉得手里的酒坛子好像又重了几分。

    她挤过人群,终于到了桌席前,还未找到位置放酒坛,旁边的男人转身,往她身后推搡了一把,一双吊梢眼醉得通红,调笑道:“原是陆娘子啊——嗝——陆娘子入岛以来——嗝——还未给大当家的敬过酒呐!嘿嘿......嘿嘿嘿——嗝——还不快过去......”

    说着伸手又要把她往沈烽平那边推。

    朝槿眸中寒意乍现,只想将手里的酒坛往他脑袋上招呼。

    只是——

    咻的一下——

    一支“飞镖”眨眼间从她耳旁掠过,噗地一下没入那醉鬼的左肩,蓦地血便洇透了他肩头一块衣衫。

    “啊——”醉鬼痛得大叫,醉意是彻底没了。

    朝槿这才看清,原来插入他肩头的,是一支竹筷。

    “这里是自家兄弟的家宴,不是在青楼喝花酒。”沈烽平略染醉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朝槿循声回眸,只见他以手支颐散漫地坐在主座圈椅里,一双星眸沾了些微酒气,倒真似那三月盛开的桃花了。

    桌上那白瓷小碗里的鱼片粥,空空如也。

    竟真拿它下酒??

    这双漂亮的眸子,似在凝着她,又似乎不是。

    朝槿只觉手里的酒坛又沉了一分。

    “吵得很,将他拖出去。”他一个眼神都不屑给,懒懒下令。

    一时安静的人群里,自觉出来几个人,将嗷嗷叫唤的彭建抬出院门。

    蓦地,沈烽平起身了。

    朝槿不自觉了往后退了一步。

    沈烽平竟真是冲她来的。他步步紧逼。她节节后退。

    西里哐当——

    她后退之中不小心碰到身后的杯碗,桌上倒了几个酒杯,还有一个杯子从桌边滚了下来。

    倏忽,一只麦色皮肤骨节分明的手,将酒杯稳稳接住。

    尔后,她顿觉双手一轻一空。

    酒坛子眨眼间便到了对方手里。

    朝槿抬眸,便见沈烽平眸里含笑,垂首凝着她:

    “我是在谢陆姑娘的,姑娘为何如此害怕?”

    因为你是个令人琢磨不透心思的杀人魔头。

    当然不能如此说。

    她还是很惜命的。

    朝槿将问题抛回去:“谢......谢我什么?”

    沈烽平竟真一字一句道谢,语气听起来还诚恳无比:

    “沈某在此,谢过陆姑娘近些日子费心劳力,带着大家开荒种粮;今日桌宴酒菜味美品丰,劳烦陆姑娘费心了!”

    沈烽平总是这般。

    在不该道谢的场合道谢,在不该道歉的场合道歉。

    他的礼节,苛刻到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真是个怪胎。

    朝槿只想早点回厨房,故而干巴巴地接道:“大当家言过了,都是我分内该做的。没有什么事儿,你们......你们继续吃着喝着......哈哈......我先去厨房忙了。”

    说罢,也不等沈烽平的回复,逃也似的跑回了厨房。

    沈烽平遥遥看了一眼空唠唠的厨房口,气得轻笑一声。

    真是没出息。

    这日之后,朝槿每日都与其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后面几日谷种很足,秧苗也很多,故而沈烽平又拨了一批人来种稻。

    十天眨眼就过去了。

    十日过后,第一批稻谷,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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