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廷望着好久未见的人,眉目含笑,施施然行了个礼,“今早得知殿下今日回来,一心想前来探望。正好圣上有旨意要宣,就一起带过来了,也免得宫里那些黄门再跑一趟。”说罢他便向谢檀眼神示意了下放在木几上的黄绸布。

    谢檀闻言望了过去,那圣旨被随意扔在上面,甚至边角还未卷好,摊开了一寸。一向严谨奉行的裴望廷怎会如此疏忽?究竟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如此?

    她视线又转到对面人身上,试图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端倪。可观察了半天,裴望廷还是面带微笑,毫无破绽。

    而门口的裴望廷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镇定的面庞逐渐破碎,他不自在地展了展衣袖,喉咙滚动了下。

    “殿下,为何一直盯着微臣?”他眼神闪躲,“是微臣脸上有何异物吗?”

    “没有。”谢檀回了神,让白芍上了一壶松香茶。

    “先去坐下,然后再谈圣旨的事。”

    “好。”裴望廷紧跟着她在太师椅前坐下。

    “殿下这次回来的可真及时,刚好赶上宫里的团年宴。”

    “团年宴是何时来着?”谢檀放下杯盏,外出太久,她都忘了每年宫里还有团年这回事。

    南明皇室祖训克勤于邦,克俭于家。对一般宴会并不会大操大办。按照惯例,往年临近除夕,宫里都在太和殿摆宴,请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入宫共贺新禧。

    今年谢伯玉初登大宝,百废待兴,想来应该会隆重些。

    “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腊月二十六。宫里各司衙门早早的就忙活起来了。听圣上说,今年较往年会有些新意。”

    “只是有哪些新意微臣居然也不知。”他摊了摊手,语气有些无奈,“圣上竟连微臣也瞒着。”

    谢檀目光闪了一下,低头吹了下茶沫,“裴先生近来跟殿下走得很近吗?”

    裴望廷敏锐的察觉出了她话语里的试探,端茶的手停住了,随即站起身正色道:“也没有很近,只是圣上近来学问做的是越发认真,微臣也就多指导了两句。”

    “如果殿下不喜欢的话,微臣以后会恪守臣子本分,绝不多言一句。”

    “无妨,你先坐下。”谢檀扬了下手,“你是圣上的经学老师,多教导几句是应该的,只是要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是。”裴望廷拱手坐下,又斟酌道:“这几日通政司递上来好几封折子,大都是弹劾殿下您肆意妄为,藐视刑法,疏忽大意,导致赵大人身死一事。”

    “尤其是兵部员外郎方大人已经连上好几道奏疏,只不过暂时都被圣上压了下来。”

    “他们近期可能会联手对付殿下您,殿下最好早做准备。”

    谢檀听完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也不见一丝畏惧,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望廷,“裴大人不是一向自诩独善其身吗,如今为何会跟我说这些官场污秽事?”

    似是没料到谢檀会突然问他,裴望廷一时有些愣住,半晌才轻声道:“独善其身是可保全自己,但朝廷之上,孤掌难鸣,孤舟难渡。”

    “况微臣现下亦有想保全的人。”说完他便目光清亮的望着谢檀。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暗示了。

    谢檀却不答,面色平静,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般,依旧低头饮茶。

    屋里一片寂静,难堪的沉默悄然而生。究竟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也不在乎?

    裴望廷偏过头去看她,杯盏里的热气蔓延出来,模糊了谢檀的脸,可大约是揭盖的热茶被放太久,那股气一下子就被冷风吹散了,谢檀喝了两口便放下了,再也没动过它。

    等待之下,裴望廷的一颗心也如这盏热茶一般,逐渐由滚烫转为冰凉。

    他苦笑着,声音有些晦涩:“殿下若是不愿那就算了,只是这些话却是我肺腑之言。”

    “知道了,裴大人。”谢檀自动忽略了他的后一句,面色无悲无喜,“那就提前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裴望廷慢慢抬起头,死水般的脸色起了一丝波澜,“好。”

    一炷香之后,两人才一前一后从厅堂里出来。

    红芍候在木门外,似是有事要告诉谢檀。她看了一眼后面的裴望廷,神色有些踌躇。

    谢檀察觉到,快步走到红芍跟前,附耳过去。只是听完之后,脸色突然就变了,有些惊讶,又有些恼怒。随即带着侍女就往后院方向去了,竟是丝毫没注意到裴望廷还在身后站着。

    裴望廷眼也不眨地盯着她,他还是第一次见谢檀表情如此丰富,平时的她一举一动皆附和一国公主的气度,雍容华贵,娴静高雅。好虽好,但是总觉雾里观花,让人看不真切。

    现在有人三言两语就拨开了迷雾,她整个人顿时鲜活灵动了起来。

    隐约中好像听到了“马车”“异动”几个字眼,他担心府里进了刺客,思考了几秒,便也尾随着谢檀而去,不远不近的跟着。

    谢檀走得急,也没注意后面是不是跟了人,几步之间就到了后院,一辆黑油马车孤零零的停放在马厩旁。

    走近一听,的确时不时传出声响。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待平复了下心情才压低声线喝道:“季殊合,你给我滚出来!”

    “殿下,我现在就可以出来了吗?”人回话了,里面却是没动静。

    红芍骤然听到马车里的男声,吓了一跳。不期听到公主突然侧身吩咐她。

    “你去院门口守着,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红芍忙不迭的答应,却还是好奇,一步三回头地盯着马车的方向。

    裴望廷站在假山后,因离得远,没听清主仆两人说了什么,只见侍女往院门方向走去,谢檀一人对着马车说话,里头似乎是有人,这让他愈发好奇这里面究竟藏了谁。

    待看到里面的男人摇着竹扇慢悠悠走出来时,他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手不自觉抓住突出的石子不放,指尖泛白充血。

    ...

    远处两人正在对峙。

    “为何要故意弄出声响?”谢檀盯着他,脸色有点不耐。

    “并非故意,只是我一个人在这等了快有两炷香时间,又冷又饿。才想着撩开车帘看看殿下你什么时候来,却不想惊动了您的侍女。”季殊合有些委屈,“殿下您是忘了我吗?”

    谢檀一听,心底里升起的那点不舒服有点漏出去了,自己好像确实是忘了他。

    半晌,她才道:“我现在就让侍女给你拿药粉。”

    “没关系殿下,只是我还未用膳,我可以在您府上用完膳再走吗?”

    “而且伤口好像沁血了,需要重新敷药。”他看谢檀态度有所松动,又加了一句。单手搭着胳膊上,手心在背后暗暗施力。

    谢檀低头一瞧,原本即将愈合的刀口,确实又裂开了,雪白的布条上沁出点点红斑。

    “先前不是已经痊愈了吗,为何又出血了?”

    “可能是天气太过寒冷,刀口给冻裂开了。”

    谢檀诡异的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不满,好似是她不管不顾,让人在这寒风天等太久才导致伤口开裂了一样。

    迟疑的功夫,季殊合手臂已经攀上了她的半边袖口。

    “殿下可以吗?”

    谢檀叹了一口气,“走吧,我先带你去偏房。”她妥协了。

    “好!”

    “把手松开。”

    “哦。”

    谢檀见他手从自己袖子上移开,才放心朝前走去。

    假山后裴望廷望着两人亦步亦趋的背影,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好似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被改变了。

    这就是逆天改命的代价么?尖利石子戳破掌心,流出汩汩的鲜血,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依旧紧捏着不放。

    直到看不清两人,他才颓然松开,身体无力地靠在石壁上。

    ...

    白芍端来吃食的时候,望见谢檀屋里多了一位男人,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见谢檀没有留下她伺候的意思,摆放好碗筷就低眉敛目出去了,并顺手掩好了门。

    季殊合目光顺着她出去,由衷的赞了一句,“殿下这个侍女倒是调教的好,懂规矩。”

    谢檀瞥了他一眼,“吃完就马上回府。”

    季殊合闻言赶紧夹了几筷子菜,“我拿到药粉就走。”

    “不急,等你用完会有人送过来。”

    “不过你打算如何向家人解释,你这段时日外出一月未归的原因?”

    谢檀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问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寻常人家,家中子女不见了,其父母无一不是坐立难安,迫不及待的张榜寻人。”

    “可季公子好歹也是权贵之子,为何在上京消失一月余,国公府半点动静也无,你的家人不着急吗?”谢檀定定地看着他。

    季殊合手中银筷顿了一下,随即又以那副毫不在乎的腔调应付,“都跟殿下说啦,我常宿秦楼楚馆呀,一个月不回去也没关系的。”

    “秦楼楚馆?就跟月明楼一样?”谢檀皱了下眉头。

    季殊合耳尖的听到月明楼,生怕对方误会,连忙放下了筷子,“殿下别多想,我去那里只是单纯睡觉的,对于那些跳舞的姑娘我是看也不看的。”

    “是吗?”谢檀显然不信,“睡觉为何要去花楼睡,府里没有屋子给你睡吗?”

    “对呀对呀,就是没有屋子给我睡,我很可怜的,殿下要不要收留我。”季殊合立马打蛇随棍上。

    见对方瞪了他一眼,他才老实道:“好吧,这个暂时还不能让殿下知道,但是殿下您要相信我,我真的是清白的!我可以发誓!”

    谢檀有些头疼,“我不需要你对我发誓,我只需要你帮我做事。”

    “那也可以,殿下需要我做什么呢?是蟾宫折桂还是一举夺魁!”

    “都不需要,我要你维持之前浪荡纨绔的名声,然后,去参加春闱。”

    “那殿下是希望我走打脸路线?这也不是不行。”

    “...不是,你先别急,你方才说你常宿秦楼楚馆?”

    “对,但是我...”季殊合又急了。

    “那季公子你一定很有钱吧。”谢檀语气突然变了,变得温温柔柔,眼尾含笑,带着一点引诱的味道。就像是猎人已经挖好了坑洞,就站在旁边等着,笃定了你会跳进去。

    而季殊合,没法拒绝这样的她。

    他盯了谢檀半晌,直到对方脸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才得意道:“也不算很有钱,只是够在月明楼待上几年罢了。”

    图钱么,那正好,他最多的便是钱了。

    谢檀闻言一愣,月明楼如那茶贩所说,一晚不吃不喝就得百金,他季殊合可以在那待几年,他一个花花公子哪来的这么多钱?

    察觉到谢檀怀疑的目光,季殊合连忙解释道:“殿下不用担心,我这些钱都是正当渠道挣来的。”

    谢檀听完,暂且咽下心头疑虑,揭过这事不提,目光移到面前杯盏上,眼下还有更要紧的。

    方才裴望廷在厅堂里跟她提了一下春闱之事,江南那边似乎有举子闹事,还隐约牵扯到朝廷上好几位官员。

    正好季殊合要参与这次考试,不如就利用他来做个筏子,揭开那群人的面纱。

    谈话间,白芍在外面扣门,声音透过门缝飘进来,“公主,穆郎君来了,现下正在月亮门处等候。”

    “好,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谢檀说完便起身。

    季殊合也跟着她,“殿下,穆郎君是?”

    谢檀看了他手臂一眼,手撑在椅背上,“你不是要药粉吗。”

    季殊合松了一口气,“是医师吗?”

    谢檀转过去没回答,临走留下一句,“你在这坐着,等我回来。”

    出门还未走几步,就迎面碰上了拿着药瓶跑过来的穆怀愚。

    “殿下恕罪,因婢女过来拿药,我担心殿下受了伤,怕等不及就私自先送过来了。”说罢他便弯腰请罪。

    谢檀垂眸看了他一眼,面前的人只穿着天青圆领袍,这么冷的天,脖颈处竟也沁出了密密麻麻一圈小汗珠。他还记得男侍不得入内院的规矩,是以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请罪。

    谢檀想起那一排药瓶,心中微动,语气也温和了几分,“无妨,把药给我吧。”

    穆怀愚直起身来,双手递过去,“殿下是哪里受了伤吗?这药粉主治刀剑划伤,敷上不消半个时辰便可凝血止痛,七八日便可使伤口愈合。”

    “我之前给殿下的包袱里装了一瓶,可是用完了?”

    谢檀接过药,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穆怀愚立即意识到自己多言,连忙噤声,恢复了那副懂分寸,知进退的模样。

    “是我...一位友人用药。”望着他这幅样子,谢檀莫名多解释了一句。

    “那..是殿下身后这位友人吗?”穆怀愚目光越过谢檀,犹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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