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承亲王在一旁能听到他们的话,二人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的交谈,季殊合的身子回到了他的案几,只是眼神还有些幽怨,依依不舍的黏在她身上不愿离开。

    谢檀努力忽视掉他的目光,朝身后卓吾比了个手势,卓吾也以同样的手势回她,意为都安排好了。

    早在入宫前,她便让卓吾彻底清洗延庆殿,宴会上的酒水吃食都用银针试过才让端进来,包括现在殿内那些手捧金盏玉盘,穿梭于席间的宫女,哪一个不是被搜过三四次身才让进来伺候的。

    镇抚司的人也已经扮成普通侍卫守在殿外,如遇异常人等便可直接拿下。

    此举虽繁琐些,但毕竟敌在暗我方在明,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须臾,谢伯玉已从偏殿走出。他那明黄身影刚从屏风后显现出来,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常顺适时尖利的声音响起:“圣上到!”

    众人闻言立即停下手中动作,齐刷刷面向龙椅方向,个个俯跪行礼,高呼万岁。

    待坐稳后,谢伯玉才点头示意底下的人平身。

    谢檀抬头望了一眼,才一个多月谢伯玉身量已然长高了许多,之前坐在龙椅上脚尖堪堪点地,如今已能稳稳地踏在地面上,那龙袍穿在身上也更合身了些,神态也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仪。

    他一来,殿内的气氛比之前要冷了不少,大抵是君臣有别有所顾忌。

    宴会继续进行,身后伺候的宫女已经换了几道新菜。

    乐声依旧,舞姿翩跹。

    谢伯玉朝下面望了一圈,装似不经意地开口,“刚刚朕过来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提起驸马之事,怎么各位爱卿对长公主的婚事如此关注吗?”

    底下官员摸不清他的态度,有了方选前车之鉴,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开口。

    谢伯玉见无人接话,又道了一句,“不过朕最近确实有过给长公主寻位驸马的想法。”

    此话一出,四周开始有了窃窃私语之声,大家频频望向裴望廷与谢檀。无他,如今谁不知道裴望廷得圣上喜爱,圣上对这个年轻帝师颇为尊敬,而他又是老太傅杨炳春的得意弟子,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而长公主谢檀皇室血脉手握重权,安国公长子季殊羽更是她麾下一员,他两人的结合无疑是最稳固的保皇党。

    且传言那裴望廷与长公主私交颇丰,甚至连长公主远道回府,他都是第一个去看望,情深意切可见一斑。

    季殊合见这一幕,脸都黑了,手指不住摩挲竹扇,那股燥郁之气简直要溢出胸口,若不是季远山在一旁按着他,他只怕是要冲出去了。

    谢檀也眼神幽暗,心内一沉。寻驸马?谢伯玉从未与她商议过此事。

    谢伯玉看足了底下朝臣的动向,才缓缓道:“只是这事倒也急不得,朕也舍不得长姐,就等到春闱过后,朕再为她榜下捉婿吧。”

    身处漩涡中心的裴望廷心情大起大落,石头缝里刚钻出来的欢喜瞬间戛然而止。他眼神一片茫然,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榜下捉婿,那他呢?

    耳边恍惚又听到上头传来的声音,“朕看裴先生与太傅家的孙女颇为相配,在此为你们指婚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圣上这是与长公主决裂了?

    殿内氛围霎时凝重了起来,众人皆屏息静气,心中猜测纷纷。

    裴望廷,圣上宠臣,才华横溢。太傅的孙女则是名门之后,高贵贤淑。这一桩婚事原本是极好的良缘,但其中暗藏的政治意味却让人不敢轻易揣测。

    那太傅孙女杨寻真乍听圣上大庭广众上赐婚,一张鹅蛋脸红了个底朝天,尽管此前已听祖父用膳时说过,有意将自己许配给裴望廷,但那毕竟是餐桌闲谈,做不得真,如今圣上亲口赐婚了,她倒是有些措手不及,心中如小鹿乱撞。

    她红脸小心偷瞄旁边的裴望廷,见他也呆在原地,似乎被这旨意震得不轻。

    杨炳春闻言站起身抚须大笑,“圣上英明,老臣家中孙女素来钦慕裴先生之才德,此番赐婚实乃天作之合,臣代孙女谢主隆恩。”

    杨太傅都出声了,周围朝臣也不好装没听到,纷纷拱手道喜,不少好事的还频频看向谢檀这边。

    谢檀听了则是无所谓,左右她这辈子对裴望廷已经无感,他要娶谁自是与她无关,不过若那裴望廷当真如他所说,对自己忠心耿耿,那这桩婚事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下。

    季殊合陡然一闻,内心涌起巨大的狂喜,那些之前还浮在心间冒着酸气的泡泡,转眼就破了,渗出绵绵麻麻的蜜,沁入五脏六腑,让他整个人骨头缝里都甜软了。

    他迫不及待的要跟谢檀招摇,眉间眼梢都是快意,“殿下,看来人出挑了也不好,容易被人惦记呀。我看那裴先生确实与那太傅孙女是郎才女貌,绝配!”

    “的确是绝配。”谢檀点点头,“就是可惜......”说完暗叹一声,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依依不舍念及旧情了。

    季殊合笑容一滞,嘴角的弧度僵硬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可惜什么?”

    当然是可惜那裴望廷为何还跟个木头似的,不赶紧站起来领旨谢恩。

    此时众人也察觉到裴望廷的迟钝反应,纷纷投来疑虑的目光。他旁边的杨寻真甚至不顾礼节轻推了他一下,他惊得一回弹,才反应过来圣上正在询问他的意见,连忙整了整衣衫站起身。

    谢伯玉脸上已有些不豫,又重新问了他一句。

    裴望廷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终于,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跪下行礼,缓缓开口,“谢主隆恩,但请恕微臣恕难从命。”

    赶在谢伯玉说话前,他又道了一句,“杨小姐兰心蕙质,德情出众。是许多才俊梦寐以求的良配,然臣虽有幸得陛下恩宠,但自知才疏学浅,难以与之比肩。若强行结合,恐辜负圣恩,亦令杨小姐明珠蒙尘。”

    “况。”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臣亦有心悦之人,他与臣而言是天上月,枝头雪,寇中豆,心头血。是臣一生渴望渴求,臣曾发过誓,此生只爱慕她一人。”

    裴望廷嗓音虽沙哑,但掷地有声。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众人不免都替他捏了一身冷汗。

    杨炳春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摇头叹了口气就坐下了。

    一旁的杨寻真就没这么淡定了,闺阁女子,好不容易求了祖父携她赴宴,就为了见心上人一面,熟料竟当场听到他对其他女子的表白,杨寻真的脸顿时由羞红转向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几乎嵌入了柔软的锦缎中。

    少女慕艾的心思才刚起,就被浇灭。

    她咬住嘴唇,强忍住眼泪,殿中裴望廷跪着的身影逐渐模糊,只留下一抹笔直的青影,

    如竹,耿直坚定。

    却不是为她。

    大殿左侧的季殊合听他说一句,脸色就沉下去一分,双眸透出冷意,有一种在意之物被人觊觎的不悦。而谢檀的那句可惜更是让他心头无端生出了几分慌乱。

    可惜什么?圣上赐婚自己不能与他长相厮守吗?

    那现在裴望廷当场抗旨,她心里是不是也在欢喜?

    思及此,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近乎急切地想从谢檀脸上瞧出几分端倪,可对方依旧举杯著菜,神色如常,这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而谢伯玉听见裴望廷竟敢当众驳回自己的旨意,已是不满,且他还跪在殿中不起,更是让他下不来台。

    少年帝王尚未学会如何掩饰好自己的情绪,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愠怒。

    他看了谢檀一眼,对方面上并无任何变化,他便极力压住不悦,只是说出的话里还带了两分气性。

    “裴先生何须妄自菲薄,你于朕而言是肱股之臣,自然配得上太傅的孙女。”

    裴望廷嘴角微动,还要开口,被谢伯玉不耐烦地打断,“此事容后再议,裴先生过后改变心意也未可知,未来之事,天道尚不能勘破,现在言之凿凿还为时尚早。”

    话毕他便挥袖示意裴望廷起身。

    不料那平日里循规蹈矩,谨慎自持的裴望廷此时竟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还执拗地跪在殿中不肯起身。

    谢伯玉脸色彻底黑了,眸中酝酿起风暴。四周的空气似乎也因他的怒意而变得凝重起来,让人感到无形的压迫。

    底下人大气也不敢出,四周一片寂静,只余殿外风声呼啸。

    赶在帝王震怒前,杨炳春疾步到裴望廷身侧同他并排跪下,饱经风霜的脸上是一贯的镇定,“圣上息怒,子修只是一时迷了心惑才会做出如此糊涂行径。教不严师之惰,作为他的老师,圣上如要责罚,老朽理应同罪。”

    杨炳春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罪责抛了过去。

    他杨炳春是裴望廷的老师,门生犯错,老师同罪。而他谢伯玉论理又是裴望廷的门生。

    如此推演过去,天子也有罪了?

    谢伯玉顿时哑口无言,回击的话在嘴边戛然而止。

    一旁的裴望廷听完老师的话,想通其中关节,脸上焦急之色顿起,张嘴就要解释,被杨炳春不动声色按下。

    大殿悄无声息,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答复。

    须臾,裴望廷才哑着声音道:“是微臣一时糊涂,此事就容圣上所说,以后再议罢。”

    谢伯玉见状神色才稍霁,点头默认,示意二人起身。

    一场祸事就这样春风细雨的化解,众人在感叹杨炳春的游刃有余的同时,也对裴望廷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看来这位圣上的宠臣也并非温顺的羚羊。

    季殊合一场好戏看下来,倒是真要学谢檀那句可惜了。

    可惜圣上怎么不治他个抗旨不遵之罪,最好立马拖出去斩了,让这人在他眼前消失。

    殿内气氛还是有些冷凝,圣上的脸还黑着。众人也不好推杯换盏,皆默默用膳,怕惹祸上身。

    谢檀有心打破沉默,朗声开口,“前阵子不是说尚乐局排了一支新舞曲吗?何不现在呈上来,让大家饱饱眼福?大家用膳已久,想必也乏了,正是消食的时候。”

    朝臣闻言皆随声附和,谢伯玉也偏头向常顺吩咐一声。

    不多时,舞姬们鱼贯而入。皆穿着轻薄纱衣,头戴花冠,腰间和袖口处彩带萦绕,随她们的舞步轻盈飘动,犹如流动的水波。

    谢檀朝后低语了一句,卓吾便全神贯注观察起每位舞姬的脸。

    半晌他脸色凝重,“殿下,这里面好像并没灵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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