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商氏
朱祁钰因还没到严州地界，不好暴露身份，故而只住在客栈。
隐枝自然也随着大部队去了客栈，一番梳洗之下，又一起吃了午饭。
朱祁钰美其名曰：饿了两天了，一起凑合一顿吧。
朱祁钰这才将他自己的马车借给汪隐枝，送她上淳安商家去。
美其名曰：万一有虱子，别脏了别的车。
汪隐枝一上车，一股凛冽清淡的香气便窜入了鼻腔，还带着淡淡茶香，这香正是敕造二苏旧局。
她不认得这种香，只觉得这香好闻，这人也好笑。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从气度，到谈吐穿戴，再到这车里的气味，都透着一股矜贵。
却和别人显摆打水漂……净学些精致的淘气。
隐枝闻着这气味，又想起他自诩顶门立户，和被虱子吓出的那一声惊呼，心中一哂：骚包。
/**/
汪隐枝的嫂嫂商辕携着丫头百吉和婉容，早早便等在了门口，见隐枝一下车，忙吩咐身后的丫头百吉，给那车夫打赏了五两银子。
汪柯只是区区九品王府伴读，按理说，商辕作为妻子打赏一个车夫，出手大多是给几十钱就够。可毕竟这次隐枝是莫名失踪了，这人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商辕见汪隐枝无甚大碍，可却莫名其妙换了件衣服，问道：“隐枝丫头，这车是谁家的？”
汪隐枝答：“是哥哥的同僚，姓祁。”
商辕一听是自己丈夫的同僚，也推测到是这位同僚救下了隐枝，又吩咐百吉给那车夫加了两贯钱。
待那车夫走后，商辕才引着汪隐枝进了院子，关切问道：“二妹妹受伤了没？这两天你在哪呀？你不知道，我可担心死了，你万一……”
商辕把那句“名节有失”咽了回去，拉着隐枝边向院内走去，边掩帕道：“没事，你平安回来就好。”
隐枝想起，他们顺运河南下的时候，旁边的船恰碰上了刺客，旁边那船的艄公一下子乱了章法，船便翻了，连带着他们的船也晃了好几下。
隐枝恰好当时有些晕船，出来透气，一下子就跌了河。
“嫂嫂，我没事的。”，汪隐枝见商辕泫然欲泣，忙安抚道，“也没有受什么伤，嫂子你呢？我记着那天船晃得很。”
商辕摇头：“那日见船太晃，我便带着婉容和百吉下了船，就地在应天府住了一宿，连带着寻你。寻你不见，又在这路上一路打听，碰上个人，说你跌了河被救下了，正往淳安送呢，我们就来了，也是刚到。”
午后太阳虽然不毒，可毕竟是在夏天，姑嫂两人才说了一会儿话，便渗出了汗。
“咱们不等那帮婆子了，我直接带你去见老太太。”
商家是商辕的娘家，她自然熟路，直接带着隐枝抄了近路。
四人穿过一处小花坞，又绕了一处山水瀑布具全的隈角，才上了一处游廊，到了堂院。
商家移步易景，比汪家大很多，也精致很多，堂院是个二进的院子，里院才是老太太平日起居的地方。
姑嫂二人一到，就有两个守在园中和厅门口的丫头上近前去，另有一个门口的丫头进了厅堂，应该是通传主人去了。
一个穿得精致些的丫头在前一边引路一边说道：“大姑娘，请上厅吧。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傅娘子都在厅里等着了。”
二人才走了几步，几个丫头从屋里鱼贯而出，围在二人身边，那领头的大丫头问道：“这便是顺天府来的汪娘子吧，请跟我来吧。”
汪隐枝一时弄不清这些人是在说谁，就被一群丫头领进了屋。
正厅北面墙上挂着一个大匾额，上题“正廉厅”，下面是一对太师椅，两侧各摆着一对略窄的雕花圈椅，屋子正中间放着一盏三尺宽高的宣德貔貅铜炉，里面燃着祛暑气的瑞脑香。
商辕也没耽误，一一向她介绍了家中女眷和表妹傅道坤，又引着她给家里的老太太特意拜了一拜，算是全了礼节。
商老太太拉着外孙女傅道坤的手，笑滋滋看着汪隐枝，直说道：“好，好！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淳安，就让你嫂子跟家里的姐妹们，带着你在这好好玩玩。”
汪隐枝正要回话感谢，便听见又有丫头传道：“老太太，二姑娘、三姑娘散学回来了。”
老太太听了更高兴了：“正好！都来了，让丫头们传菜吧！”
汪隐枝心道：古今中外的交际，都少不了吃饭。
因为人多，这一顿晚餐特意选在了亭子里，摆了两桌。老太太、汪、辕、傅四人一桌，另外几个商家姑嫂一桌，台子上南春班正在唱戏。
南春班是傅道坤送给商老太太的礼物，现在正唱的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这出戏一共有四折，第一折很快唱完了，尔后第二折里便是最精彩的“霓裳羽衣曲”。
“双撮得泥金衫袖挽，把月殿里霓裳按，郑观音琵琶准备弹，早搭上鲛绡襟。贤王玉笛，花奴羯鼓，韵美声繁。宁王锦瑟，梅妃玉箫，嘹亭循环。”
那台上的杨贵妃，扮演者便是南春班的名妓李昔儿。凤眼传神，柳眉入鬓，戏袍宽大，却掩不住婀娜身段，歌喉婉转，舞姿还带着三分醉态，几人都看得入神。
正在此时，七八个丫头鱼贯而入，将亭子里的灯燃上，又为每个女眷上了一对蟹。
烛火昏昏，老太太才听了一折戏便要回去休息，只道叫年轻的姊妹们痛快地玩。
“汪娘子，咱们不如来结个诗社抽签吧！”商家二姑娘巧笑倩兮，一双眼睛很是好看。
商家的女孩子们不知是随了谁，都生得一双丹凤眼，转眄流精，传神极了。
商家三妹年纪稍小，只有十三四的岁数，还没褪去脸上的婴儿肥，却也看得出容色秀丽。
傅道坤身材高挑，眉宇隽美，鼻若悬胆，嘴唇略薄，显得有一股难言的英气，气质更加绝俗动人。
大姐商辕的美貌是她们当中最出挑的，哪怕是站在汪柯那个曾经的驸马候选人身边，也毫不逊色，其容色姝艳，更不必说。
丫头捧上来两罐签，隐枝一看便知这家姊妹常结诗社——不然谁会特意做出两罐签呢？
“汪姐姐好容易来一趟，不如第一签就叫汪姐姐来抽吧！”商二姑娘道。
“是啊，汪娘子来抽这第一签吧！”捧着签桶的丫头也笑道，看起来，私下里，商家的主子跟下人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
一说要作诗，这一桌子人也没心思吃蟹了，丫头们也默契地将螃蟹挪到另一桌上。
荧荧昏黄灯火，阵阵丝竹管弦，声声舞乐在侧，句句亲昵近人。叫汪隐枝暂时忘记了在这个陌生时空的恐惧和迷惘，她接过那签桶，摇了几下，里面的竹签哗哗作响。
“雪……”，商二姑娘看着汪隐枝手上的竹签，又伸手把竹签翻了个个儿，“剑河风急雪片阔。”
几个姑娘有些被难住了，汪隐枝虽然对古汉语知道一点皮毛，也没见过这句诗，更别提写诗了。
“这签从没抽过，战场上的雪，谁又见了？”坐在隐枝对面的商家三姑娘有些犯难，托腮蹙眉的样子更显得玉雪可爱。
汪隐枝松了口气——虽然她不会，但是别人也不会，那就放心了。
商辕哂笑：“没吃过大肉，还没见过肥肥跑吗？”
隐枝汗颜——原来真的只有她不会。
没办法，只好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学过的，和雪有关系，又和打仗有关系的诗词。
……搜索失败。
她微微侧了头，见商二姑娘只出了一联诗，虽然是繁体字，但其字迹工整娟秀，隐枝也看得懂：“战哭多新鬼，乱雪舞回风。”
不知怎么，她又划掉了，喃喃道：“怎好意思剽窃杜工部……”。
汪隐枝又往另一边侧头，傅道坤已然作成了。
“一夜山川水墨雕，
此间男儿皆战袍。
天公铸剑何需炭？
满天飞絮作火烧。”
比划贯连，文不加点，笔锋却锐利端正。人人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魂，汪隐枝对傅道坤满心崇拜。
忽地，一个稚童的声音打断了这其乐融融的一角。
“你是他们说的汪娘子吗？你姓汪吗？”
隐枝低头，是一个看着六七岁年纪的男孩子，个子还不如隐枝坐着高，那孩子面上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峻，手上还拎着一把斧子。
“你是汪娘子吗？”那孩子不等隐枝回答，抬头梗着脖子继续问，眼眶已然红了，却在灯火昏暗之处叫人看不清。
那孩子话音刚落，便见商辕正了神色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知轻重，乱闯家中闺妇听戏的地方？”
商辕偏头看向隐枝，见她神色没什么不对，才道“这是大兄商弘载的大公子，学名叫商良臣。”又缓了缓声音，对那孩子说：“汪娘子是大老远从顺天府坐船来的，还不赶紧把这斧头放下，给汪娘子见个礼。”
汪隐枝心下了然：这次家里特意叫她随着商辕省亲归宁，为的就是和商辂相看，再将二人庚帖合过。
商辂可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才子贤臣，更是创造了终明一朝连中三元的神话，表字正是弘载。她知道自己的相亲对象是商辂时，不仅不抗拒，甚至对于见到这个未来的内阁首辅有点兴奋。
想不到，汪隐枝来一趟，相亲对象还没见着，倒是先见了相亲对象的儿子了。
那孩子并没有行礼，也没放下斧子，反而径自坐到了汪隐枝的椅子上，用手远远指着隐枝的脸：“你，来给我剥蟹！”
她一口气没顺上来，又被哽了一口气，呛道：“我要是不呢？”
“我、叫、你、剥、蟹！”商良臣一字一顿发号施令。
老太太、太太和商家二奶奶都离席了，眼下在席上的只有汪隐枝和商辕、还有商辕两个妹妹以及傅道坤了。
除了汪隐枝，剩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商良臣的姑姑。商良臣这样表现，可真是失了大礼。
隐枝强压了怒火：“你是商辂的儿子？”
商辕跟一个丫头耳语，吩咐着去叫太太。依长幼，这个场面应该她来管，可商辂是前几年丧父之后才入了他们家这一支的族谱，成了商辕名义上的亲大哥。
实际上，商辕跟商辂并不相熟，又是已嫁之妇，更不好教训人家的孩子。
可一边是自己小姑，一边是自己宗侄——
“你这孩子，还晓不晓得长幼尊卑？你眼下丢的是你爹妈的脸！”商辕想了想，还是得帮着自家小姑子，便顺着汪隐枝的话斥道。
商良臣红了眼眶，却依旧不肯认错，眼神刺向汪隐枝，梗着脖子嚣骂：“你是什么东西？敢犯我父亲名讳？我父亲举人功名在身，更是浙江府解元，也是你随便称名道姓的？”
说着，商良臣抡起斧头便往桌上砸，那放着螃蟹的碟子应声而碎，有一片崩到了商家三姑娘的颈子上，当时便出了一道血痕。
商家三妹的贴身丫头赶忙过来，用手帕捂着商三姑娘的伤处。
“还不赶紧请个郎中开个方子，别让三妹妹落下疤。”傅道坤语气虽急，神色却不见慌乱。
商辕也管不了许多，夺过商良臣手中的斧子，“咣啷”一声丢在地上，丫头们还未来及捡斧子，也未来及收拾地上的瓷片和碎蟹，便听一声刺耳骇人的犬吠。
只见一条半人高的大黑狗不知道从哪里挣脱，一跃上了戏台子，戏班子也不再吟唱舞蹈，亭中只剩下声声尖叫，场面一片混乱。
隐枝自然也随着大部队去了客栈，一番梳洗之下，又一起吃了午饭。
朱祁钰美其名曰：饿了两天了，一起凑合一顿吧。
朱祁钰这才将他自己的马车借给汪隐枝，送她上淳安商家去。
美其名曰：万一有虱子，别脏了别的车。
汪隐枝一上车，一股凛冽清淡的香气便窜入了鼻腔，还带着淡淡茶香，这香正是敕造二苏旧局。
她不认得这种香，只觉得这香好闻，这人也好笑。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从气度，到谈吐穿戴，再到这车里的气味，都透着一股矜贵。
却和别人显摆打水漂……净学些精致的淘气。
隐枝闻着这气味，又想起他自诩顶门立户，和被虱子吓出的那一声惊呼，心中一哂：骚包。
/**/
汪隐枝的嫂嫂商辕携着丫头百吉和婉容，早早便等在了门口，见隐枝一下车，忙吩咐身后的丫头百吉，给那车夫打赏了五两银子。
汪柯只是区区九品王府伴读，按理说，商辕作为妻子打赏一个车夫，出手大多是给几十钱就够。可毕竟这次隐枝是莫名失踪了，这人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商辕见汪隐枝无甚大碍，可却莫名其妙换了件衣服，问道：“隐枝丫头，这车是谁家的？”
汪隐枝答：“是哥哥的同僚，姓祁。”
商辕一听是自己丈夫的同僚，也推测到是这位同僚救下了隐枝，又吩咐百吉给那车夫加了两贯钱。
待那车夫走后，商辕才引着汪隐枝进了院子，关切问道：“二妹妹受伤了没？这两天你在哪呀？你不知道，我可担心死了，你万一……”
商辕把那句“名节有失”咽了回去，拉着隐枝边向院内走去，边掩帕道：“没事，你平安回来就好。”
隐枝想起，他们顺运河南下的时候，旁边的船恰碰上了刺客，旁边那船的艄公一下子乱了章法，船便翻了，连带着他们的船也晃了好几下。
隐枝恰好当时有些晕船，出来透气，一下子就跌了河。
“嫂嫂，我没事的。”，汪隐枝见商辕泫然欲泣，忙安抚道，“也没有受什么伤，嫂子你呢？我记着那天船晃得很。”
商辕摇头：“那日见船太晃，我便带着婉容和百吉下了船，就地在应天府住了一宿，连带着寻你。寻你不见，又在这路上一路打听，碰上个人，说你跌了河被救下了，正往淳安送呢，我们就来了，也是刚到。”
午后太阳虽然不毒，可毕竟是在夏天，姑嫂两人才说了一会儿话，便渗出了汗。
“咱们不等那帮婆子了，我直接带你去见老太太。”
商家是商辕的娘家，她自然熟路，直接带着隐枝抄了近路。
四人穿过一处小花坞，又绕了一处山水瀑布具全的隈角，才上了一处游廊，到了堂院。
商家移步易景，比汪家大很多，也精致很多，堂院是个二进的院子，里院才是老太太平日起居的地方。
姑嫂二人一到，就有两个守在园中和厅门口的丫头上近前去，另有一个门口的丫头进了厅堂，应该是通传主人去了。
一个穿得精致些的丫头在前一边引路一边说道：“大姑娘，请上厅吧。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傅娘子都在厅里等着了。”
二人才走了几步，几个丫头从屋里鱼贯而出，围在二人身边，那领头的大丫头问道：“这便是顺天府来的汪娘子吧，请跟我来吧。”
汪隐枝一时弄不清这些人是在说谁，就被一群丫头领进了屋。
正厅北面墙上挂着一个大匾额，上题“正廉厅”，下面是一对太师椅，两侧各摆着一对略窄的雕花圈椅，屋子正中间放着一盏三尺宽高的宣德貔貅铜炉，里面燃着祛暑气的瑞脑香。
商辕也没耽误，一一向她介绍了家中女眷和表妹傅道坤，又引着她给家里的老太太特意拜了一拜，算是全了礼节。
商老太太拉着外孙女傅道坤的手，笑滋滋看着汪隐枝，直说道：“好，好！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淳安，就让你嫂子跟家里的姐妹们，带着你在这好好玩玩。”
汪隐枝正要回话感谢，便听见又有丫头传道：“老太太，二姑娘、三姑娘散学回来了。”
老太太听了更高兴了：“正好！都来了，让丫头们传菜吧！”
汪隐枝心道：古今中外的交际，都少不了吃饭。
因为人多，这一顿晚餐特意选在了亭子里，摆了两桌。老太太、汪、辕、傅四人一桌，另外几个商家姑嫂一桌，台子上南春班正在唱戏。
南春班是傅道坤送给商老太太的礼物，现在正唱的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这出戏一共有四折，第一折很快唱完了，尔后第二折里便是最精彩的“霓裳羽衣曲”。
“双撮得泥金衫袖挽，把月殿里霓裳按，郑观音琵琶准备弹，早搭上鲛绡襟。贤王玉笛，花奴羯鼓，韵美声繁。宁王锦瑟，梅妃玉箫，嘹亭循环。”
那台上的杨贵妃，扮演者便是南春班的名妓李昔儿。凤眼传神，柳眉入鬓，戏袍宽大，却掩不住婀娜身段，歌喉婉转，舞姿还带着三分醉态，几人都看得入神。
正在此时，七八个丫头鱼贯而入，将亭子里的灯燃上，又为每个女眷上了一对蟹。
烛火昏昏，老太太才听了一折戏便要回去休息，只道叫年轻的姊妹们痛快地玩。
“汪娘子，咱们不如来结个诗社抽签吧！”商家二姑娘巧笑倩兮，一双眼睛很是好看。
商家的女孩子们不知是随了谁，都生得一双丹凤眼，转眄流精，传神极了。
商家三妹年纪稍小，只有十三四的岁数，还没褪去脸上的婴儿肥，却也看得出容色秀丽。
傅道坤身材高挑，眉宇隽美，鼻若悬胆，嘴唇略薄，显得有一股难言的英气，气质更加绝俗动人。
大姐商辕的美貌是她们当中最出挑的，哪怕是站在汪柯那个曾经的驸马候选人身边，也毫不逊色，其容色姝艳，更不必说。
丫头捧上来两罐签，隐枝一看便知这家姊妹常结诗社——不然谁会特意做出两罐签呢？
“汪姐姐好容易来一趟，不如第一签就叫汪姐姐来抽吧！”商二姑娘道。
“是啊，汪娘子来抽这第一签吧！”捧着签桶的丫头也笑道，看起来，私下里，商家的主子跟下人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
一说要作诗，这一桌子人也没心思吃蟹了，丫头们也默契地将螃蟹挪到另一桌上。
荧荧昏黄灯火，阵阵丝竹管弦，声声舞乐在侧，句句亲昵近人。叫汪隐枝暂时忘记了在这个陌生时空的恐惧和迷惘，她接过那签桶，摇了几下，里面的竹签哗哗作响。
“雪……”，商二姑娘看着汪隐枝手上的竹签，又伸手把竹签翻了个个儿，“剑河风急雪片阔。”
几个姑娘有些被难住了，汪隐枝虽然对古汉语知道一点皮毛，也没见过这句诗，更别提写诗了。
“这签从没抽过，战场上的雪，谁又见了？”坐在隐枝对面的商家三姑娘有些犯难，托腮蹙眉的样子更显得玉雪可爱。
汪隐枝松了口气——虽然她不会，但是别人也不会，那就放心了。
商辕哂笑：“没吃过大肉，还没见过肥肥跑吗？”
隐枝汗颜——原来真的只有她不会。
没办法，只好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学过的，和雪有关系，又和打仗有关系的诗词。
……搜索失败。
她微微侧了头，见商二姑娘只出了一联诗，虽然是繁体字，但其字迹工整娟秀，隐枝也看得懂：“战哭多新鬼，乱雪舞回风。”
不知怎么，她又划掉了，喃喃道：“怎好意思剽窃杜工部……”。
汪隐枝又往另一边侧头，傅道坤已然作成了。
“一夜山川水墨雕，
此间男儿皆战袍。
天公铸剑何需炭？
满天飞絮作火烧。”
比划贯连，文不加点，笔锋却锐利端正。人人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魂，汪隐枝对傅道坤满心崇拜。
忽地，一个稚童的声音打断了这其乐融融的一角。
“你是他们说的汪娘子吗？你姓汪吗？”
隐枝低头，是一个看着六七岁年纪的男孩子，个子还不如隐枝坐着高，那孩子面上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峻，手上还拎着一把斧子。
“你是汪娘子吗？”那孩子不等隐枝回答，抬头梗着脖子继续问，眼眶已然红了，却在灯火昏暗之处叫人看不清。
那孩子话音刚落，便见商辕正了神色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知轻重，乱闯家中闺妇听戏的地方？”
商辕偏头看向隐枝，见她神色没什么不对，才道“这是大兄商弘载的大公子，学名叫商良臣。”又缓了缓声音，对那孩子说：“汪娘子是大老远从顺天府坐船来的，还不赶紧把这斧头放下，给汪娘子见个礼。”
汪隐枝心下了然：这次家里特意叫她随着商辕省亲归宁，为的就是和商辂相看，再将二人庚帖合过。
商辂可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才子贤臣，更是创造了终明一朝连中三元的神话，表字正是弘载。她知道自己的相亲对象是商辂时，不仅不抗拒，甚至对于见到这个未来的内阁首辅有点兴奋。
想不到，汪隐枝来一趟，相亲对象还没见着，倒是先见了相亲对象的儿子了。
那孩子并没有行礼，也没放下斧子，反而径自坐到了汪隐枝的椅子上，用手远远指着隐枝的脸：“你，来给我剥蟹！”
她一口气没顺上来，又被哽了一口气，呛道：“我要是不呢？”
“我、叫、你、剥、蟹！”商良臣一字一顿发号施令。
老太太、太太和商家二奶奶都离席了，眼下在席上的只有汪隐枝和商辕、还有商辕两个妹妹以及傅道坤了。
除了汪隐枝，剩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商良臣的姑姑。商良臣这样表现，可真是失了大礼。
隐枝强压了怒火：“你是商辂的儿子？”
商辕跟一个丫头耳语，吩咐着去叫太太。依长幼，这个场面应该她来管，可商辂是前几年丧父之后才入了他们家这一支的族谱，成了商辕名义上的亲大哥。
实际上，商辕跟商辂并不相熟，又是已嫁之妇，更不好教训人家的孩子。
可一边是自己小姑，一边是自己宗侄——
“你这孩子，还晓不晓得长幼尊卑？你眼下丢的是你爹妈的脸！”商辕想了想，还是得帮着自家小姑子，便顺着汪隐枝的话斥道。
商良臣红了眼眶，却依旧不肯认错，眼神刺向汪隐枝，梗着脖子嚣骂：“你是什么东西？敢犯我父亲名讳？我父亲举人功名在身，更是浙江府解元，也是你随便称名道姓的？”
说着，商良臣抡起斧头便往桌上砸，那放着螃蟹的碟子应声而碎，有一片崩到了商家三姑娘的颈子上，当时便出了一道血痕。
商家三妹的贴身丫头赶忙过来，用手帕捂着商三姑娘的伤处。
“还不赶紧请个郎中开个方子，别让三妹妹落下疤。”傅道坤语气虽急，神色却不见慌乱。
商辕也管不了许多，夺过商良臣手中的斧子，“咣啷”一声丢在地上，丫头们还未来及捡斧子，也未来及收拾地上的瓷片和碎蟹，便听一声刺耳骇人的犬吠。
只见一条半人高的大黑狗不知道从哪里挣脱，一跃上了戏台子，戏班子也不再吟唱舞蹈，亭中只剩下声声尖叫，场面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