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夏日多阴雨,南京应天府黑云压城。

    客栈里的贵族公子哥,眉宇间还难掩稚气,只有十五六岁的年景,正是郕王朱祁钰:“哥哥让我来应天府招抚逃民,可是哪有流民会到应天府来?”

    男子解释:“今年浙、闽两省的布政使屡屡具本,地方富绅利用流民私开银矿。矿上这些流民衣食不继,朝不虑夕,又无户籍,有的扎几个破木头做船窜至日本、高句丽、东番一带,有的北上徙至河南、甚至山西,欲寻于侍郎,讨个公道。所以,奴婢猜,今上派王爷来浙江,可能是为了这些私矿的矿工。”

    屋外是滚滚的浓云,正午时分的日头被遮蔽得一丝光也透不下来,室内却闪出一道火折子,答话的男子将烛火燃上,昏昏的烛火打在他身上。

    此人约莫四五十岁,长得却是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只是下巴光溜溜的,没有胡子。身上穿着杂禽补子的圆领纱料蟒衣,头戴平巾,腰束角带,并悬着牙牌、茄袋和刀儿,脚上踩着一双软底薄衬、金线络缝的皂皮靴。

    若是黑灯听音,人们一定觉得他是个文臣,可惜最后的“奴婢”二字透露了——这是一个阉人。

    此人正是郕王府的典簿成敬。

    室内黑影一坐一立,朱祁钰手持一卷邸抄,懒懒靠在摇椅上,腿也翘着,但身姿却似是用翠竹垒造。

    气质是难见的贵气,可开口却漏了少年的轻狂样。

    “这等民生大事,哥哥不派个钦差来,派我来能作甚么?我记得离京前看邸报,有个姓刘的翰林侍讲借着奉天殿雷击一案疏言十事,之前又论过麓川之役,我看他对江南一带风土人情也很是了解,哥哥为何不用他?”

    不等成敬回话,朱祁钰便瞥到了邸报上“翰林侍讲刘廷振”的字样,忙说:“对,就是叫刘廷振。”

    话音还未落,便看到了邸报全文。

    ——翰林侍讲刘廷振逮入诏狱。

    “这是为什么?”,朱祁钰不解,“哥哥不满他,为何不责之以廷杖,反而直接问罪下狱?”

    成敬道:“王爷,刘廷振下狱的旨意,奴婢听说并不是今上的意思,是王掌印的意思。”

    成敬刚住了声,便听窗外一声惊雷,尔后下起瓢泼大雨,炎炎夏日,屋内放着一大盆冰,泛着丝丝寒气。

    朱祁钰不再言语。

    皇帝的事情,仗着是他哥哥,他都可以说一说,可是碰上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振,他却不敢开口了。

    无他,王振治人的手段太快、太毒辣,防不胜防。

    正当二人讳莫如深,便听见门外有人来报:“王爷,严州城来的密函。”

    朱祁钰终于从摇椅上站起来,成敬开门将信纸取来,递给朱祁钰。

    密函所报,傅家在浙江府温州、处州等地私开银矿,聚敛财富,落款正是南春班班主,贾南春。

    朱祁钰深深地看了一眼成敬,借着烛火将密函烧掉,火焰将他脸照得光影错落。

    待信纸燃尽,他叹了口气问道:“成典簿,你说我要不要试着救一救刘廷振?该不该管这银矿的事?”

    成敬不语。

    他怎么会以阉人的身份,干涉自己主子的决定呢?

    “罢了,傅家银矿一案,先让朱骥查上一查,等回了北京,我再禀明哥哥便是……南春班现在在哪?叫锦衣卫的人,把他们都给本王扣下,到时候本王亲自审他们。”,他说罢,又叹了口气,“可惜了,刘廷振这个人,哥哥真的可以用,我想一想,他要怎么办……”

    曾经那个惊兽般的孩子,因为不受宠,才被丢给他教养,现在早已长成一个大明的藩王了。

    成敬有时候觉得自己错了:朱祁钰一辈子只能做不能参政的王爷,自己却教他礼贤待下、慎用刑罚;现在才十五六岁的光景,就为一个个受冤的朝臣白白伤心。

    他看着朱祁钰,一袭绫罗缎袍,雍华加身;满目凛然隽爽,寒凉清贵。

    成敬心中又有些释然了,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教出了一个合格的大明藩王。

    /**/

    梦里,汪隐枝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在现代的那些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

    她躺在一家医院里,仪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床单被褥雪白得有些刺目,几乎能闻见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

    病房外是她的父母,还有几个亲戚朋友,妈妈只是抹着眼泪,爸爸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她以为自己回了家,径直躺到了病床上,想和原来的自己融回一体。

    忽地,天旋地转,日月无光。雷电伴着风雨从耳边呼啸而过,沧海桑田也只在一瞬间。

    汪隐枝睁开眼,入目又是青色的纱帐,昏黄的烛火,商辕正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她。

    “你醒了。刚刚咱们家里来信,说郕王府给咱们父亲下了旨意,叫咱们这两日就动身回去。”

    “这两日?家里有什么事吗?”

    商辕摇头:“家里没事,是郕王爷传了旨意——上面的心思,谁猜得到呢?”

    汪隐枝回忆起自己的那个梦,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时空,不禁悲从中来,心道:回去,一定要想尽办法回去。

    商辕掏出手帕,给隐枝擦了擦脸。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早已是满脸的泪水。

    “你放心,在这里也好,回了顺天府也好,一切都有我。我在一日,就护你一日……对了,明早弘载大兄就来了,你要见他一面吗?”

    汪隐枝摇头。

    她不想见商辂了,她只想回去。

    一想到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再不回去,怕是来不及了。

    商辕舒了口气:“也好,你在病中,这样见面不免尴尬。”

    汪隐枝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占着人家的身体,自然要替原主问一问,便开口道:“嫂子,商辂……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良哥儿那样对你,我还当你不乐意了。只是这些话,就咱们姐俩私底下说道说道,可不能传出去。”,商辕思考半晌,

    “我与弘载大兄并不相熟,只在小时候见过两面罢了。虽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商字,可我跟他早就是出了五服的亲戚了。我小时候,他便是淳安有名的神童,出口成对,落笔成诗,性子也温和有礼,待我们主宗家人,也不卑不亢。后来我大了,他又中了解元,弘载大兄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好,名声愈发大起来。我大兄就是一直听着他的名头长大的,如今我大兄也有二十四了,刚刚中了个秀才。可他十五中童生;十九中秀才;二十二岁考乡试又是魁首,中了举人……”

    商辕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在屋里踱步。

    “弘载大兄中举的那年,是宣德十年,想来,若是一切都好的话,他该是正统元年进京考进士,可谁料,天不遂人愿。”

    “他亡妻便是在正统元年……殁了。可叹的是,那时他已然中了榜,因着这事,不等殿试面圣,就又把他皇榜上的名字给拿掉了,算作春闱不第。”

    “没了媳妇,功名又落了空,伯父一下子就病倒了。宗大兄有苦难言,一面侍奉父亲,一面读书备考,一面为妻守丧,还要在书院授书,可终于盼来了四年时的己未科考,没想到伯父突然……哎!”,商辕抹泪唏嘘道,“先后丧妻丧父,就这样,一拖便到了今日。”

    汪隐枝并不是很会算这些年月,也不记得哪个皇帝做了几年,只知道每逢子、卯、午、酉年的八月,乡试开考,因为考在秋天,故称秋闱。中榜称为“桂榜”,中举的次年春天上京城参加会试,考中的就是进士,进士榜又叫“金榜”、“皇榜”,新科进士再入太和殿面圣,由皇帝钦定名次,前三名的称为“一甲登科”,便是人们常说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了。

    “弘载大兄家私虽然单薄了些,可论才学、相貌,他都是整个淳安商氏里,最出挑的。”商辕最后来了一句定论。

    “可是……”,汪隐枝有些犹豫,也是替这具身子原来的主人操心,“那孩子,我实在是不敢管教。”

    “我既嫁给了你哥哥,自然也把你当亲妹子照顾,良哥儿顽劣,脾气又糟,可秉性应是不坏的。怪就该怪这孩子刚出生个把月就没了母亲,三岁就被抱来这里教养,离了父亲和祖母。这孩子从小住在商家,弘载大兄偶尔把他接走的时候便能好些……你不知道,商家大也有大的难处,丫头婆子们,哪个是好相与的?”

    商辕言下之意,商家只想要商辂来光耀门庭,并没有好好管教商良臣,只是养着而已。商良臣自小寄人篱下,本就养成了多疑叛逆的性子,商家上下的丫头嫲嫲小厮书童,都在把商良臣往邪路里带。

    “等你嫁过来就好了,把良哥儿接出去自己管教,慢慢熟了就行了。用不了三年五载,宗大兄一定能中进士,到时候,入翰林院当差,说是封官拜相也不为过。”

    商辕想想就替汪隐枝高兴,轻轻拍着她的手:“你呀,以后的日子好着呢!”

    两个姑嫂笑语之间,婉容便敲门进了来,商辕见了便想回屋去——她眼下一片乌青,一看就知是守了隐枝大半宿。

    “诶,嫂嫂。”,隐枝将她叫住,问道,“郕王爷的旨意,是让咱们后天动身回去吗?”

    “只说速回,我想着,等后天,你腿上的伤拆了线,再养一夜,大后天一早咱们便走。”

    “那我能见见他吗?”,隐枝怕商辕不解,又道,“商弘载。”

    替原来的隐枝看一看她以后的丈夫,大明王朝赫赫有名的第一贤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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