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汪隐枝,除了在博物馆和电视上,从没见过任何古董,更别提现在吴道子的真迹就在她手里。

    她眼里的震惊藏都藏不住。

    “爷爷,这……”

    汪泉笑道:“丫头看出来啦?这幅画笔势圆转,其上太阴真君的衣袂神情,亦是飘逸流畅,时人称作‘吴带当风’。”

    怪不得有句话叫隔代亲,原来不止现代人隔代亲,明代人也会隔代亲。

    汪隐枝小心翼翼地将这幅吴道子的真迹卷起来,放回盒里,道:“爷爷,这个太贵重了,想必这箱子里头别的东西,也是价值连城,我不能要。”

    “诶——”,汪泉摆摆手,“给你你就拿着。”

    说着,汪泉又叹又笑:“爷爷今年都六十六咯,这些东西,不留给你们孙辈,还要给谁呀?”

    汪泉说着,想起了另一个已经出嫁的孙女,也是汪隐枝的嫡姐汪隐梅。

    可能他当初多给自家孙女添添嫁妆,隐梅就不至于受那么多窝囊气。

    隐枝摇了摇头,坐到罗汉塌的另一端,身形窈窕,弱柳扶风。

    只听她娇声道:“我倒是宁可不嫁人,一辈子陪着爷爷了。索性既省了这些嫁妆,也用不着动爷爷养老的体己了。”

    汪隐枝是真心不想嫁人,要是按照现代的周岁算,她到腊月才过十六岁生日,别说嫁人了,她甚至觉得这个岁数谈恋爱都早了点儿。

    可汪泉只当她是在说玩笑话,女孩子都及笄了,眼瞅着又刚退了一门婚事——不赶紧相看亲家,难不成还得把自家孙女儿拖到二十啷当岁的老姑娘再嫁人吗?

    汪泉被哄得哈哈大笑,见眉不见眼,招呼了桐花上前来,又把汪家的丁册和账簿尽数给了隐枝,道:“你这丫头净说浑话!这是咱们家的丁册和账册,先都给你了。柯哥儿现在吉凶不知,辕丫头病着,又得养胎,你母亲整天往佛前一坐,凡事不管,你爹更是指望不上。这家里头还得靠你。”

    汪隐枝自然明白家里的情势,她不管,也就没人管了。

    可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没做过这种正经管理工作,撑死了算,也就是当个大学小组作业的组长。

    汪泉似乎看出了孙女的心事,笑问:“怎么?不敢?”

    隐枝道:“自己家里有什么不敢?爷爷这是小瞧我——我只是怕办事不周全,叫爷爷、爹娘和兄嫂失望了。”

    “万事都有第一回!你尽管放手去做!你母亲念了七八年的佛不管事,你嫂子年轻、性子也软,咱们家也该肃清肃清了。再说,你不在家里练着这些执掌中馈的事儿,难不成要到了婆家现学?爷爷跟你说,那些什么针织纺绩都是次要的,在婆家,最重要是会管家。”

    汪隐枝连连点头称是,按理说,这些话应该是母亲教的,再不济也该是嫂子教。但她爷爷却对她说了这些,叫人心里怎么能不动容。

    “你祖母办得最好,你母亲是有这份能力,没这份心思;你嫂子心肠太软,有这份手段,却不忍使。”,汪泉越说越失望,最后将眼睛阖上,痛心地摆了摆手,“要说女人过日子没心气儿,都该赖爷们儿不争气——你爹是最混蛋的一个!爷爷可不想你以后,把日子过成你母亲那样儿。”

    汪泉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羸弱儿子,和那个佛爷一般的媳妇。说到底,儿子不争气,都是他这个当爹没管教好。汪泉没有闺女,四个儿子有三个还没成家就都战死了,只剩下汪瑛一个独苗,还这么不争气。

    歹竹出好笋,所幸他的三个孙辈都不错,尤其是汪柯,堪称文武全才。汪柯这次要是真出了事……恐怕他们家也没指望了。

    汪隐枝看汪泉面露恸色,知他在担心汪柯,忙劝道:“爷爷,我可不信那些神佛鬼仙的事儿。我寻思着,这回哥哥应该是没事的。您想啊,傅家的罪名都打听不着,怎么能牵连这么多人?——区区一个傅家,连做大官儿的都没有,总不能说人家谋反罢?”

    隐枝并不知道这些,只记得这一朝几个大事件。老太爷汪泉还没有告老乞骸骨,自家哥哥在锦衣卫也挂着职。

    眼下是正统八年,离着土木堡之变还有五六年的时间,汪隐枝不期盼能阻止这场兵变了。

    土木堡之变,英宗朱祁镇所携三大营的二十万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千万千万不能让汪柯随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

    至于汪泉,那时候已经七十二岁了,应该不会上战场了。

    汪泉观察自家孙女的表情,眉眼凝滞,嘴唇紧闭,一看就是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隐枝丫头——”

    汪隐枝被吓了一跳。

    “女孩子家,心思不要那么重,这些朝廷上的事儿,都是男人们该琢磨的。”,说着,汪泉将一摞账簿和丁册放到隐枝手中,“去吧!”

    隐枝抱着一摞账簿,微微屈膝告辞,便出了屋,桐花紧随其后,要接过那一摞厚厚的账簿。

    她不习惯有人这样伺候,只分了桐花一半的账簿,自己抱着一半,二人向隐枝的小院走去。

    账簿分进账和出账两本。进账有汪泉、汪瑛和汪柯的俸禄,汪隐梅出嫁时的吉彩聘三礼,还有自汪柯成为郕王府伴读后的赏赐。

    出账就多了:府上从女眷到下人的月钱、男丁娶妻、迎来送往,还有闲七杂八的打赏、给两姐妹出嫁攒的嫁妆钱、偶有看病的药钱、纳妾的聘钱、府上下人婚丧嫁娶的赏钱,全都按照时间乱记,杂乱无章。

    丁册记的便是汪家的人丁,比账簿容易看,不过是记了某某何时生人、哪年哪月进了汪家、在谁的院子里伺候着、或是做着什么活计。

    虽说丁册比账簿容易看些,可也有其麻烦之处:汪家院内做活的多为长工和包身工,长工便是立了字据,约定在汪家做活做到某年某日的;包身工便是要在汪家做活做到死了。

    此外,还有依附于汪家的堕民,堕民不在汪家住,如果没有吩咐也不来汪家。

    譬如汪隐枝的母亲,原本就是依附于汪家的堕民,如果不是因为给汪瑛生下了隐枝,就只能做大明社会制度下最低贱的一批人了。

    丁册虽容易看,可汪家各个院子里的丫头、嫲嫲、小厮、奚童,再加上家里的厨子、马夫、挑夫、门童,也足有四十多人,其中单是汪瑛院子里的,就有四仆四婢八个人。

    隐枝还没看多会儿,太阳便渐渐西沉。

    婉容身上有伤,汪隐枝特意准了她歇几天再起来上值,故而眼下屋里只剩桐花在伺候。

    桐花不愧是老太爷屋子里的丫头,单论眼力劲儿就比婉容强了不少,见天要黑了,赶紧掌灯点蜡。

    “桐花姐姐,先不用点蜡了,劳烦你上嫂子那,看看嫂子歇了没,要是还没睡,我去看看嫂子去。”

    “姑娘不用叫我姐姐,叫我桐花就行了。我这就去奶奶那儿看看。”

    隐枝点了点头,又上东厢房去看了一眼婉容,见她再睡,径直去了隔壁库房,给桐花取了茶杯和被褥,送到了西厢房。

    “哎呀,姑娘!您怎么能给我干这些事儿呢!”桐花在门口,又惊又诧地上前。

    隐枝笑道:“我寻思着,以后你肯定是要住这儿了,现在天儿都黑了,怕你回来晚,来不及收拾……怎么,嫂子睡了吗?”

    桐花道:“没睡,正吃饭呢。”

    隐枝点点头:“那我这就去看看嫂子,你自己上我那屋拿蜡烛就成,把西厢收拾出来住……对了,别忘了上厨房去拿你自己一份吃食。”

    桐花点头应是,汪隐枝转头去了商辕的小院儿。

    /**/

    隐枝到时,商辕还没吃完饭。

    商辕虽面色有些蜡黄,嘴唇也泛白,但精神还好,看来是请了个好大夫。

    她尚在病中,吃饭也是在床上,见汪隐枝到来,放下碗筷笑问:“二妹妹来了,吃过了没?”

    隐枝坐在商辕对面一看,自家嫂嫂吃的果然清淡:盐水茭白、白灼蒿菜、一小碟腊肉火腿,并一小碗绿豆粥。

    汪隐枝闻见饭菜香味,才觉得自己饿得前胸贴了后背,捂腹笑道:“嫂子一说,我才想起来,我这中午就没吃,这会儿特意来蹭饭来了。”

    商辕以帕掩笑。

    身后的丫头红缨端上一副碗筷,促狭起来:“二姑娘今儿这是看过了账本,知道柴米贵,给自个儿院子省银子呢!”

    红缨只比隐枝大几天,她的母亲也是隐枝的奶娘,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胜似姐妹,私底下这种不过分的玩笑也开得。

    商辕笑意更深,挥了挥帕,吩咐百吉给汪隐枝加了一道小炒肉。

    菟容端了铜盆和手巾伺候隐枝擦手。

    隐枝看商辕并没介意她管家的事,笑着戳了红缨额头两下:“还不快去催我的小炒肉!”

    说罢,端起碗来喝粥。

    汪隐枝饿得狠了,几口就喝完了一碗粥,又将小碗递给菟容。

    商辕本就在病中,吃的不多,擦了擦嘴角,温柔道:“咱们家账册和丁册,你可都能看懂?要是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丁册已经看完了,账册只是粗看了两眼,还没来及细看,现在道没什么不懂的,就怕碰上事了拿不准主意。”

    商辕道:“无妨的,遇上事了,也是一人有一人的办法。你当家,自然听你的。”

    菟容将隐枝的粥碗端上来,这碗粥比之前那碗稠了许多,一看便是一锅粥吃到了底。

    商辕见那粥,又道:“你吃慢点儿,别呛着,待会儿还有一道菜呢。”

    隐枝这回换了勺子喝粥,挑眉笑道:“一顿大席饱三天,我明儿早上也不吃,晌午还来蹭饭。”

    商辕侧头掩帕,笑道:“行,只要你得空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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