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这个孩子一直长到了七岁,终于有了名字、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这个词,对于朱祁钰来说,一直都很模糊、很闪烁,就像天上一闪而过的流星,不仔细看,压根发现不了。

    朱祁钰在自己生命里的前七年,是绝不会把自己的父亲和皇帝联系在一起的。当然,直到现在,他也没能真正地将“父亲”和“皇帝”的形象重合,只能偶尔听哥哥讲讲以前皇宫里的故事,谈及他们共同的父亲,得知那是个很英武的皇帝,平时喜欢斗蛐蛐。

    当然,他最不爱听的还是哥哥讲他自己的父母时伉俪情深的故事,好像他的母亲吴氏和长安宫的静慈仙师胡善祥都是一个笑话一样。

    朱祁钰自是没真跟自己哥哥说过这话,原因也很简单:他认识哥哥朱祁镇的时候,朱祁镇已经是皇帝了,他不敢、也不能这样跟皇帝说话。

    而朱祁钰的生母吴贤妃秉性婉静谨慎,只有与亲近的人才肯多说几句话,比如现在和自己的儿子朱祁钰。

    “我儿闷在屋里作甚呢?”

    朱祁钰从徐无疾手中接过母亲的斗篷,挂在衣架,嘴上道:“天刚下完雪,路还滑着,娘怎么来了?”

    吴贤妃平时都只待在自己的小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个月才来朱祁钰的院子走一走,朱祁钰也确实没想到,这么个鬼天气,自己的母亲吴贤妃会来。

    “娘来给你送冬衣!”吴贤妃的嘴角噙着笑,说出的话也带着暖呼呼的热气。

    朱祁钰不等门边守候的杭孑一和沈琼莲接手,反倒自己从徐无疾手中接过了包袱。吴贤妃年轻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朴素惯了,给朱祁钰送衣裳也只是用一块旧麻布包着。

    “是一件外衣大氅,试着也方便,你快试试合适不合适。”吴贤妃笑道。

    朱祁钰房间炭火正暖,他只穿了一层单衣和一层窄袖夹袄。徐无疾上前拆开包袱,拎着大氅,朱祁钰就着他的动作,几下便穿好了。

    吴贤妃低头一看,那大氅的下缘只到小腿,蹙眉又笑:“我儿长高啦!这衣裳我做的时候,琢磨着正好到踝上的,怎么短到腿上了呢?”

    但见吴贤妃又将目光转向徐无疾,指着朱祁钰笑道:“你瞧,祁钰是不是高了?”

    徐无疾不敢打量朱祁钰,只看了一眼大氅垂坠的地方,附和道:“是,是。比上南边之前,起码高了两三寸!”

    朱祁钰不知道是被吴贤妃和徐无疾说得,还是被这炭火和棉衣热得,脸上竟烧得发红。

    他都多大了?还长高。

    ——十六了,好像还真是长高的年纪。

    朱祁钰忙脱了新棉衣,拎到身侧:“垂到腿上难道就不是氅了?短点儿不扫土!莹中,快帮我收起来!”

    沈琼莲上前,接过那大氅。大氅穿在朱祁钰身上有些短,可被沈琼莲接过去就显得很是宽大了。

    吴贤妃也没再纠结大氅是垂到小腿还是脚踝,眼睛看着沈琼莲的身影,嘴上却嗔着朱祁钰:“你尽会指使小琼莲,她那手是提笔杆子的,可不是给你叠衣裳的!”

    沈琼莲嘴快:“吴娘娘,您别心疼我。我就算是比别人多认了几个字,那也是给您和将来的王妃提笔杆子的,可不是给王爷提笔杆子。”

    吴贤妃又是笑又是语塞,不知该说沈琼莲什么好,反是朱祁钰道:“这小丫头,净会乱说话!等过两年你进了宫,这张嘴准给你脑袋惹祸!”

    吴贤妃心宽,摆摆手就罢了,“小琼莲毕竟还年轻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历练——对了,我儿今儿怎么换了熏香?”

    “都换了一个多月了,您闻着如何?”朱祁钰说着,掀了香炉的盖子,示意母亲近前来闻。

    吴贤妃三十多岁,风韵犹在,虽然经历了几年东躲西藏的漂泊生活,也依稀能见年轻时候的美貌。

    只见她在炉前挥了挥手,将香烟删到鼻字近处,仔细闻了闻,笑着揶揄道:“这不就是外头那些寺庙里敬神的沉香旃檀吗?”

    这就是亲妈吐槽儿子:一个别人上坟都不用的香,你拿它熏屋子干嘛?

    朱祁钰烧沉香,旁人只当他是心血来潮,没人跟他说着沉香旃檀平素的适用场合,也只有吴贤妃这个亲生母亲会如此直言不讳了。

    朱祁钰一愣。

    他以为这是汪隐枝惯用的熏香,没想到只是火神庙里的香。

    他倒抽了一口气,“徐无疾——明天就换回原来的香。”

    沈琼莲被逗得“噗嗤”笑出了声,却被朱祁钰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好在徐无疾应了声:“王爷,明儿换不了二苏旧局。原先剩的二苏香您都赏给我们这些奴婢了,皇后娘娘听说您不点二苏香,坤宁宫那边儿也没再制过,咱们王府里头现调香,也得等上半个月才行了。”

    回头一看,沈琼莲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还在憋笑。

    朱祁钰心内郁结,这一个个的都要落他面子。

    他窘叹道:“那就半个月以后再换回来好了!”

    主仆几人说话间,外间早已经摆上了饭菜。吴贤妃以前过的是穷苦日子,没什么挑嘴的;朱祁钰则不同,他的记忆中,不当王爷的时间也就那么一两年,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

    二人以菊花汁水净手,又饮茶漱口,方落了座。

    时值九月霜雪天,宫眷皆依制吃麻辣兔肉、糟烧瓜茄,朱祁钰和母亲吴贤妃的晚饭自也是这两道菜作主菜,另有炙羊肉以及鲍螺两道山海鲜品作附菜,再置奶皮乳酪作甜菜、醪酒烧笋酿鹅掌作凉菜,配菊花酒、牛乳酿粟润口。

    高脚的盘子底下垫着烧蓝瓷碟,饮菊花酒要用琉璃杯,食牛乳酿粟则要用白玉碗,正是“酪浆煮牛乳,玉碗拟羊脂”。

    六菜一汤一酒,无不精致,但比起那些顿顿筵席的藩王和宫廷内眷,吴贤妃和朱祁钰母子已经很朴素了。

    左右是在自己家里,没人管,吴太妃身边并没人布菜,只是自己夹菜。朱祁钰身边则是由太监徐无疾来布菜,每道菜三箸,朱祁钰面前盘中只剩一箸时,徐无疾便要再添两箸,最多添三次。

    朱祁钰习惯了这种讲究,最后添了第三次炙羊肉,撂了手中箸,接过帕子正要擦手。

    知子莫若母。吴太妃见此,又伸了筷子,给朱祁钰夹了两块炙羊肉,道:“我儿一看就没吃饱,在自己家里头,守着那些内廷的繁文缛节作甚?”

    朱祁钰也没客气,连连称是,随即把手中的湿帕子塞给徐无疾,两块炙羊肉亦被送进口中。

    一顿风卷残云,朱祁钰又将面前小碟中的菜品一扫而空。

    他这才觉得自己饱了。

    一餐已毕,天色擦了黑,愈发冷起来,吴太妃赶紧回了自己的院子。

    目送吴太妃离去,朱祁钰才正了颜色,开始教育沈琼莲:“莹中,等过年你也十二了,不能再如此口快了,知道吗?”

    沈琼莲点了点头,脑后的金铃叮咚作响。

    “多谢王爷教诲!”

    朱祁钰心里正是满意,叹小丫头长大了,却不料沈琼莲却又开了话匣子。

    “王爷?”

    “说。”

    “您是想跟汪娘子用一样的香,又蒙错了,这才回家换了沉香旃檀——您不说,我也知道!”

    沈琼莲说罢,赶紧溜回了房间,留下一脸黑线的朱祁钰和徐无疾。

    徐无疾见朱祁钰表情郁闷,忙安慰道:“莹中毕竟还小,淘气些,王爷别放在心上。”

    朱祁钰本也没多生气。

    “我为何要跟小孩子计较?本王是那般小器的人吗?”

    夜静了,灯熄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熄灭了,朱祁钰借着透进房间的月影看着帐顶,又将那腰带打成的结络放到眼前。

    平时还好,乍被沈琼莲这么一提,那个女子的身影倒真的像是焊在他脑子里一般,挥之不去了。

    朱祁钰从床上坐起来,值夜的徐无疾也从椅子上弹起来,忙点了灯,近前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徐无疾说着,取了床边架子上的斗篷,给朱祁钰披上。

    朱祁钰道:“我在南边办案子的时候,为了催汪家女眷回家,说要驾幸汪家。我若是真去了,他们家还得凑银子,将宅子里里外外修一遍。我听汪柯说他们家近日是他小妹管家,诸事艰难,又有掣肘,驾幸一事,想想便罢了。明日你从库房挑些像样物件,赏了他们家便是。”

    他说着,径自走向书案,将那根缌麻腰带打成的同心结锁进屉中。

    徐无疾嘴上称是,却也听出了自家王爷对那位汪娘子的不同之处。

    朱祁钰又补充道:“嗯——你明日跟成敬穿蟒服去,把孑一也带上。”

    徐无疾有些犹豫,思索半晌,才试探道:“王爷不怕开罪东厂?”

    徐无疾和成敬大不同,他侍奉吴太妃的那年才八岁,比成敬年轻不少。虽是年轻,可他做事一直谨慎,有时候甚至有些畏手畏脚。

    “哼——在处州早都得罪透了,也不差这一回。何况汪泉还锁在东厂那边儿呢,咱们王府有个姿态,也好给东厂那边一点压力。你大胆去吧!记得多带些东西去,要挑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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