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黍离一走,有人觑空过来。

    “多谢。”

    云歇听闻这一声,回过头。

    卫商华收起初面以来的偏见,神色郑重道:“我说话不好听,原先得罪之处,跟你道歉。你救了我,一句多谢抵不了,后面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我半句不会推脱。”

    说完,后知后觉自己这番话未免自大,以眼前人神通,哪有旁人帮忙的余地。

    卫商华越说越心虚:“反正,来日方长,总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不要太小瞧我……”

    云歇没有小瞧她,相反,那句“妖就是妖,妖性本恶”的大实话,云歇记着。

    正道看她皆说恶,云歇看正道当看蠢蛋。

    刚走了颗找完茬道完谢的蠢蛋,又来了颗一脸歉意感激的蠢蛋。两颗蛋连打下来,打得云歇有些措手不及。

    话说,真的不能用恩情换清静吗。要是来丹洗城叫嚣的那些个,能有今天这两个的一二分懂事,扶桑也不用踹人踹到脚酸了。

    可惜,还是不能。

    云歇说:“嗯……没事,小意思。”

    卫商华当即板脸严肃:“不可。恩就是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认为没什么,对我却是救命之恩。所以你说的不算,这恩,我报定了。”

    这一板脸,倒终于与她那位固执古板的师兄有些相似,不愧是师出同门。仙门条条框框,把好好的人磨成一个个没有棱角的蛋,再被名曰匡扶正义的鞭子一抽,满世间团团转。

    能把报恩说得跟报仇一样,这颗蛋,莫名还有些扎手呢。

    云歇还能说什么,只好说:“你喜欢。”

    卫商华于是拿出心里的小本记好,得偿所愿,得意忘形:“你哪里都好,就是眼神不好,不会看人。”

    倒是稀奇,把妖当救命恩人的人,反过来说她。云歇还真就一下被钓起:“哦?”

    卫商华眼睛往云歇旁边一瞥,忍住白眼,隐晦道:“泗水之源偏僻,你不常出门,看到的少。其实世上的天纵奇才海了去了,你该多收几个当徒弟,优胜劣汰,正好把鱼目扔掉。”

    游莲轻呵一声:“你不如直接点我的名字。”

    卫商华也呵:“谁心虚谁对号入座就是。”

    云歇问:“收多有什么好处?”

    “好处?”卫商华没当过,一时语塞,冥思苦想,“自来是一峰之主才有收徒资格,门徒外徒成百上千,日日练功修行。好处嘛,峰主们倒没有说过……不过独掌会仙峰的三师姑就老说我爹——老说掌门太守旧,进琅霄派跟遁空门似的,平白浪费弟子们的大好年华。”

    “会仙峰上设有炼金坊书画坊器乐坊等,弟子们只要不误修为,学什么都行。会仙峰不仅论剑,论琴论萧,还论画。搬搬抬抬,造出个戏台也是经常。”她不掩艳羡,滔滔不绝,“是以三师姑门下弟子个个道术才艺双绝,虽常挨外头一堆骂旁门左道的,可是年年叩山门的人就属会仙峰最多。要不是前些年,琴阿师兄掳了一位人间帝王的贵妃回山,怎么会……”

    卫商华猛然意识到抖搂太多,悻悻闭嘴。

    云歇听出点兴趣:“你这位师姑倒还算别致。”

    “嗐,骂的比夸的多。不过她也不在意就是。”卫商华道,“我说了这么多,你总有听出一点好处吧?”

    说着又翻了旁边一眼,本以为对方定要自惭形愧面有不安,一看之下,却出乎意料。

    对方面色平静眉目疏朗,看也不看她一眼,正抬袖子替云歇挡落下的叶子水珠。噫,那片袖子乌漆麻黑不说,还断掉大半截。穿的人不甚在意,招摇过市。

    游莲说:“忙活这么阵子,听听这种山外趣事,为师尊解解乏倒很不错。可惜地上有点脏,煞坏风景。”

    头先的一场大雨淋得院里院外污水成洼,脏得不是一两点。云歇低头一看,踩不到,一注意,眉头拧起。

    游莲虚虚推着她往北正屋走,边走边道:“屋里坐,徒儿扫榻煮茶,师尊边品边听,岂不乐哉。”

    走出一段距离,他又回头,见说的比唱的好听那位原地不动,微微挑眉,“这位道友,劳烦,进屋再为我师尊讲些趣事可好?”

    卫商华脸都木了:“我师兄喊我做事,告辞。”

    临走到北正屋,这才想起屋里有人。扶桑的远房表弟坐在窗边,苍白凶戾,警惕盯着二人。

    “让一下让一下。”崔朝归捧着碗绕过挡路的二人,小步跑上台阶。

    云歇望着碗上面冒起的热气,问:“她是怎么烧的水?”

    游莲答:“旺财给叼的柴。”

    二人对视一眼,齐刷刷转头看去厨房方向。江寄欢倚在树枝上,底下扶桑扛柱子撵着两条狗跑。好在,没有滚出浓烟。幸好幸好。

    北正屋被鸠占鹊巢,二人于是拐道往游莲住的东厢房。

    自荐扫榻煮茶的人走到屋前台阶就停了,檐角滴滴答答地断着水线,他仰头说:“我先不进去,我身上也脏。”

    *

    东厢房比云歇住的北正屋窄些,格局大差不差,陈设简单。窗边横着长榻架着小几,屏风前有桌椅,屏风后隐约见床帐轻摇。

    或许因为只住过一夜,屋子主人留下的味道不多,一推窗就散了。

    窗外灰蒙蒙,雨停,云却没散,直铺到天尽头,整座不渡域都在其笼罩之下。空气冷下来,带起薄雾,无端令人疲乏。

    云歇歪在长榻上,手肘撑几支额,就地闭目养神。

    不记得从多少年前开始,她再没有睡过觉做过梦,灵力循环一小周天即可精神充沛,开天辟地。除非重伤濒死,才能使她力有不逮。然而,也是不知有多久,云歇再未遇到可与她相抗衡的对手。

    小周天既慢又快,仿佛是日升到月落,抑或是屋檐一滴水打上梧桐叶的时间。房门再次打开。

    开门声很轻,似乎进来的人天生就是温柔又体帖的脾性。风丝顺着敞开的缝隙溜进来一点,狗崽探头探脑嗅,人轻声说不,将风声哼唧声拒之门外。

    门一合,屋子成了慢火蒸笼,随着呼吸吐纳缓慢爬升温度。刚散出窗外的味道,追着转进内室的脚步,重新一点点聚起来,靠过来。

    并不难闻。不仅不难闻。相反,像高山风过松岗,很冷很清。暖意一蒸,蓬化成柔软的棉花。

    脚步来到长榻前,停了许久,久到云歇回神,欲睁眼问的前一刻。人坐下来。只感觉身旁有团雨前凉雾,靠近时,袖子抖落一片潮气。

    云歇睁开眼,游莲对上目光,微微讶异:“吵醒你了?”

    他退开站起。

    他身上衣裳洁白干净,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沥过一回。轻薄水汽从微敞的襟口、露出的手指散开来。发簪潦草,未干透的长发微微蜷曲,顺下鬓角肩头。

    游莲往她脸上仔细看两眼,“瞧着不像是睡觉。”

    云歇缓缓定神凝气,微微颔首。

    “旺财在外头闹了好久,有吵到你吗?”

    云歇摇头。她入神向来沉心静气,心无旁骛,从不为外物所扰。除非遇到威胁。

    “琅霄派两位在,他变不回人,只能嘴叼柴火给我烧洗澡水,气得一直骂我呢。骂的可脏。”

    抬眸望他一眼,云歇终于发现什么不同:“你洗澡了?”

    怪不得这么潮。

    “倒不必这么认真告诉我,你半点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游莲似真似假自嘲,转去小几对面,“按我方才那副德行,现在坐下,你不皱眉头吗?”

    云歇回想,皱起眉头。

    “瞧。”游莲摇头失笑。

    云歇还想起琅霄派那几位片叶不沾身的潇洒,问:“你那边没有净身除尘的技俩可学吗?”

    “有是有,从前忘了学,后来学不会,便懒得学了。”他将窗户推开一点,“带多几条帕子就是。”

    窗外临院,偏巧有梧桐枝干低低斜过,几蓬茂密把窗口堵了,叶网一筛,清静得很。

    游莲看着院里隐约的各色人影,“那两位什么时候离开呢?”

    云歇知道他问的是谁,说:“随他们。”

    “那你呢?”游莲又问,“你什么时候回你的,泗水之源?”

    云歇:“等这里的事情结束。”

    游莲惊讶道:“我以为你并不想插手。”

    云歇抬起手,五指纤长空无一物,翻来翻去看了好一会儿,说:“沾上一点,要洗干净再走,不然会烦很久。”

    “你走的时候会带上我吗?带上我吧。”游莲细瞧她表情,“总不会是,也要把我赶下山去,学他们一样斩妖除魔,过九九八十一难,悟道成人?”

    云歇目光转向他,没什么情绪道:“你做戏做得太认真。”

    “确实有些误陷其中。”游莲坦诚承认,“真真假假,真说久变假,假做久也成真,谁分得清呢?当家的,你现在置身事外,十日如此,十月如此,十年之后呢,你还能说我做戏吗?”

    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云歇当即否决:“我不可能在这里呆十年。”

    “就是一个比喻,我也不可能在这里耗十年,就算是你想也——”游莲无可奈何,想要解释,忽而一顿,不知想到哪里去,“也未尝不可。”

    这比喻实属天方夜谭,天塌下来也绝无可能发生,云歇不与他多说。

    一方长榻寂静下来,凉风热意纠缠不清。一片叶子断杆掉下,云歇伸手接了一接,又任它掉下水洼。独舟难支,风一掀,沉了底。

    “我可不要做那些茅坑里的道士,耗尽一生,去物我,寻真我,见众生,再看天地。虽然,临死偿愿是大喜事,可喜可贺,此生无憾。多的是求不得。”游莲手指轻敲,目光晃一圈,定去光滑如镜的几面上,“论起来我何其有幸,我的天地,就在身边。”

    云歇不懂他为何突发感悟,想了想,“你是指,你招摇撞骗的行当?”

    游莲一愣,完全没意料到,待反应过来,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

    云歇看着他笑。

    笑够了,他说:“就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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