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西边天际暗下去了。故安估算着时辰，该回去给她要命的长姐和小外甥做晚饭，毕竟这一家子里，也就只有她自己的厨艺还看得过眼。
玉蘅跟昭应正一块儿研究一条尾巴上开了花的小鱼，故安站起身，拍拍衣裙后摆的雪，有点后悔穿了件浅色衣服出来。
且还是子桑君送的料子。
然而没等她开口叫那两人回家，一股黑气便从金乌河面渲腾开来——是从远处迅速伸展蔓延，覆盖整个宽广的河道，将泛着金色的水波也染成灰黑，直到了她眼前，又顺着河流飘得更远。故安对那黑气再熟悉不过——纯正的魔气，用白慕尘的话说，魔界的中心城都稀缺的东西。
玉蘅只落后她一刹，显然也将这异象尽收眼底。姐妹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强忍着压下去。故安快一步开口，“姐姐，你带着昭应回去准备，领北营第一队过来，我先去下面查探。不怕虚惊，只怕万一。”
昭应在三梵几个月，早已诸事皆明。此时紧紧握着他娘亲的手，眉头皱成一团，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大约都是添乱，便一言不发。
玉蘅却发觉他小小的掌心里已出了一层热汗。
“不必。”她咬着牙说，“我三梵准备万全，管他们是偷袭还是阴招都不怕，小安你只在这儿守着，一有变动就进结界，左右子桑君刚来看过……有什么异动都总比这儿安全。”
玉蘅是情急之语，话毕也没发觉自己又说漏了嘴，却教故安心中一惊。
他来了？
她与白慕尘通信许久，从不曾听他说已经来动过封印的消息，以为他是被旁的事绊住，此处则不急还能拖延。若真照玉蘅说的那样，却仍然是压不住，恐怕情势便也不容放松了。
火光电石之间，还没等她做出决断，那股已经滋长至几里之外的魔气忽又迅速逸散开来、一片片分化消失了。
几人悬着的心仍未放下，却也松下一口气。姐妹两个面面相觑，故安悄悄散了手里将要化形出来的长枪。
“不是开战。”她立刻下了判断，魔气中没藏着别的脏东西，也是的的确确消失，只不知这究竟是什么名堂：结界破了？抑或是河流下有什么……她不能任由这把刀一直抵在胸口。
“姐姐，我要去看看。”
不会是什么大事，毕竟还有笔墨未干的合约，还有结界，大约是她们有些风声鹤唳。再者，故安是她们三梵的小帝姬，有族里极深厚的、仅次于她这个姐姐的修为——她该相信她。
黄昏降临，故安背对着地平线，在玉蘅眼里投下深色的影子，只有银白色的面具闪烁光亮。她明白小妹心中已是坚定了，眨了眨眼，却恍惚间看见了她抓不住的未来、故安的未来——不是虚惊一场的今日，而是……
仿佛就从刚才起，故安离她只一步那么近，又比金乌河的对岸还要远。
“好。玩完别忘了回来。”
玉蘅露出点笑，拉着昭应，冲故安摆了摆手，“等你回来做晚饭。”而后看着她化作一道火红的光，刺入了奔涌的金乌河。
故安逆流而上，顺着还没散尽的魔气源头追去，果然是越往河流深处魔气越重，她皱紧了眉，稍稍放慢速度，开始结印净化河水。
层层金焰护着她向前推去，在水中也燃烧得肆意，所过之处，河水恢复清澈泛金的色彩，故安的心也笃定下来，看来这魔气不难解决，只怕是什么诱饵，且这源头也十分蹊跷……
眼见头顶的天色黑透了，不知游了多久，她身上仙力已耗费许多，看来这净化虽非难事，也是颇使人头疼的。而在往上去，便将近金乌河源头、也就是三梵境西边尽头的昆仑山脉了。
一个巨大的漩涡正正现在她眼前，将河水吞入吐出，内外围绕的却都是乌黑的魔气——故安长大至今也有十几万岁，却从未见过如此纯正的魔力与浊息，天顶的夜空都被它遮蔽吞噬，源源不断的黑气争涌向湍急河流，往下游冲去。
在这漩涡中心，却又有一股仙力与它抗衡，想必正是她与玉蘅见到的、河水急退的由来。
故安犹豫一刹，凝结仙力，点燃方圆几百丈的一片金焰神火，将漩涡烧了个干净，随后结印护住自己，不管漩涡眼中疯狂涌出的魔力，钻进了水流深处。
朱雀一族本属五行中火之一脉，本被水性相克，但故安在三梵雪原生长多年，早已在河海中自如。她飞快穿过翻滚水流，避开身周若隐若现的石壁，远远看见了前方一片暗色的光。
是层结界。水流至此也舒缓下来，若不看身旁几无缝隙的漆黑，她几乎要以为这儿是金乌河原境。魔气大抵便从那结界中渗透而来，原本的法印已经抵抗不了——故安眉头皱得愈深，运起仙力，手中慢慢化出一柄长枪。
枪是雪白颜色，锋利枪尖闪着冷光，映得杆上的冰蓝绸带也暗下来。她握枪在身前，迅速划出一道弧线，凶煞魔气便不能再近她三尺之内。如此故安便稳当下来，慢慢往前，靠近那结界。
这层界壁是不能破的，不然还不知后面有多少东西涌出来，可如今这样也不是法子，再者，魔族若有如此圣地，蓝秦竟然不知，还为灵脉整日发愁？故安眯起眼睛，以枪尖画阵，设下一道水幕样的净化结界，将新渗透来的魔气统统拦住了。
水幕之后皆是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明。与它放出来的黑雾不同，斑斓色彩涌动交织着，竟是一片光明模样。
她心知肚明，自己的这点法力在这诡异地界撑不了多久。她瞧着原本的界壁像是天然而生，并非后天为之，可怎会在今日……
故安口中念诀，化作入水时那样一道红光，一点点融入结界中。
她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未成想那地方竟像是等着她来似的，红光刚触到界壁，便将她给吸了过去。
故安不防，变作人身狠狠摔在了地上。
等等，地上……
她拍拍衣摆站起来，环视四面，即便一向自认稳重，也睁大了眼。
这儿不是别处，正是她从小长到大的长明宫散真院。
长明宫中竟有魔气？她与玉蘅，再加上一个已经赖在家许久的姐夫竟全无察觉……不知玉蘅此时回来了没有，得赶紧去找她商量，方才自己的来路竟一点也找不见……
故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僵在了原处。
那手小小的、稚嫩的一团，赫然是个孩童的手。故安脊背一凉，不过一瞬，心中已有了猜测。她对散真院再熟悉不过，几步跑到后院的池塘边上，看见了自己的脸。
没有银色面具，一团孩气的一张脸，带着与模样全然脱离的老成与凝重，紧紧盯着水面上的自己。
这是她小时候——还没带上长老做的面具、还不知自己的命格——娘亲还在时的模样。
一股眩晕感忽然袭来。故安死死睁着眼睛，往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却仍没能抵住，倒在了地上。
02.
故安甫睁开眼，便看见了面前的一大群人。
也都是她熟识的，不过是三梵境中的长老，几个年轻却有声望的族人。她正在娘亲怀里，身边是姐姐，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脑中混混沌沌，什么都记得不太清楚，好在现下似乎也不用她开口说话。
而站在一众她熟悉的、对她格外疼爱的长老们最前面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奶奶，她手中拿着一个漂亮的银色面具，奶奶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将面具献给娘亲。她的声音苍老而坚定，在偌大宫殿中仿佛激起波纹。
她认得，长老奶奶是陵光神女的亲传弟子，神女早已陨落，如今只余这个弟子在世。
“神官长大人，给小帝姬的礼物做好了。请您亲自为帝姬戴上。”
面具吗？
是漂亮的，银白色的，闪闪发亮，上面镂刻着繁复的暗纹。她娘亲伸手接过，放在她面前。故安觉得它熟悉极了，甚至有些亲切，然而一股久远的、幽深的恐惧钻进心里，她抓紧了姐姐的手。
“我以后要一直戴着它吗？”她听见自己问。
娘亲点头又摇头。
“小安以后要和姐姐一起护着三梵，等那些过去了，就能摘掉了。”
故安还没有开口，便听玉蘅问。
“‘那些’是什么？”
娘亲怔愣一下，摇头。
“娘亲也不知道。”
故安将字句都听在心里。她望着那个面具，长老奶奶先前说过的话终于在耳边响起来。
“帝姬是有大命格的，往后仍需历练，待到三梵应劫时上九重天，朱雀族的存亡，便全在……”
“安儿这么小，我不想——”
“神官长。”
长老没再多说一个字，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故安愣愣地待在原地，她觉得自己听不懂这些话，她不想要三梵应劫，不想担起对此时的她来说，那样、那样沉重的责任——娘亲不是说过有姐姐吗？她是最小的孩子，她不用……
可她却又能听懂这些话。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熟悉，已经烙印在骨子里的，于是恐惧仿佛也从中生发。那不是空洞的预言了，是真实的、正在靠近她的黑色漩涡，可她从没有见过……
故安往后退了一步，死死靠在娘亲怀里，远离那个面具。她额头上布满冷汗，玉蘅伸手帮她擦去。
她听见姐姐一字一顿地开口，“娘亲，小安不想的话，我们就不要了。”玉蘅转过身，面对着大殿中沉默的族人，她已经是少女模样，牵着妹妹的手，将最后的任性讲出来。
“我能护好小安，也能护好三梵。我们朱雀族不用将一族的存亡压在我妹妹身上。”
故安瞳孔缩了缩，她看着玉蘅的背影，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神情陌生，话也陌生。然而娘亲也在她身后，扔下那个面具，抱紧她，对她说，“娘亲也能护好小安。”
长老与族人仍旧沉默着，故安惊恐地发现，他们像是褪去了鲜活的色彩，低下头、面目模糊，散发着死寂的气息。她大口地喘着气，对面具、对巨大未知的恐惧和对身边所有人的恐惧交杂在一块儿——她想要逃走了。
可娘亲的怀抱依然是温暖的，她紧紧依偎在里面，而玉蘅挡在她身前，将所有的压力和恐惧排除在外。故安泄了力，伸手抹掉已经流进眼睛里的汗。
不是这样的，她想。即便这想法的来处莫名。长老奶奶对她很好，她眼睛火辣辣的，脑海里涌出奶奶慈祥的笑容，还有亲手为她做过的莲子羹——
娘亲抱得好紧，她要喘不过气了。姐姐也不是那样凌厉。可玉蘅笑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故安突然疯狂挣扎起来，挣脱娘亲的怀抱和玉蘅的手，慌乱地捡起那个面具，往大殿外跑去。
“小安，你不是最讨厌它吗？”
是，她讨厌这个面具。它使她和三梵所有的姑娘都不同，使长老们对她的宠爱都蒙上一层阴翳的色彩，只有娘亲和玉蘅在他们之外。可她早已明白其中的道理，早已经度过那个劫数。
她不是稚童。
“姐姐，这是我的责任。”
故安转身，对着远处追来的玉蘅说到。她眨了眨眼，收回里面的泪，一路往散真院跑去。她脑中交缠起混乱的影像：夕阳下的金乌河、昏暗的雪原和树林、已经长大的玉蘅和一个小男孩架起火来烤鱼——还有一个陌生男子，身形清瘦、一袭红衣，执一把折扇，踏着金乌河水，步步朝她走来。
故安眼中似有水波翻涌，而后寸寸凝结寒冰。她立在原地，不再看眼前幻象与追赶诸人，抬手凝神，化枪结印。川意枪悬在她身前，一化为十，十化千百，虚影遁入空中，向四方而去。故安闭上眼，只听得一连串的、清脆的破碎声响，身边便全归于寂静了。
她知道，自己是破开幻境了。
川意枪紧握在手里。故安坐在地上，衣衫早已湿透。抬头看看四周，与她方才在水幕之外所见无异——无天无地，只余流动混沌的颜色，将她包裹其中。幻境中种种便如黄粱一梦，她兀自愣了一会儿，记起娘亲和玉蘅的模样来。
她竟将昭应忘了，现下想来也是好笑。不过幻境所化那时，他的确还没出生呢。
还有白慕尘——
“三梵不是那样的。”
她自己也不是。故安似是自言自语。这幻境竟拙劣至此，又或许是她的心魔本就扎根不深。她闭上眼，想起与娘亲的最后一面，想起金乌河边牵着昭应的玉蘅，想起红衣飞扬的子桑君。他该一展雾蒙扇，墨发与衣角无风而动，笑得肆意绚烂，一如九重天上灼灼桃花。
这秘境出口仍未显现，故安也只得拿着枪，带上些警觉慢慢往前走。四周的色彩流动太快，她险些要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向前，还是原地打转。直到看见一层熟悉的水幕。
欣喜只维持一瞬便消失了，故安的心沉下去，这不是她布下的结界，而上面的气息却也有些熟悉。她不敢大意，举起川意枪，拿枪尖挑了个水珠打算琢磨，却没等水滴到手，身子便被吸得离了地，下一刻，整个人都进到那水幕里去了。
又是幻境？
故安立在原处，一步也挪不动了。她怔怔望着四面辽阔无尽的雪原、天边的雪山顶，还有身边紧挨在一处、罩了层叠结界的屋舍。她依稀记得三梵史书插图上画了，洪荒纪元时候，由于神魔战火不休，朱雀族人便都如此在三梵生活——
而在她百步远处，村落结界之外，正坐着一个少年。少年墨发银冠，背对着她。故安走近了，步子愈来愈慢，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直至能看到红衣底下绣着的红莲暗纹。
少年看不见她。故安缓缓走到他面前，看清了子桑君白慕尘年少时候的模样。
西边天际暗下去了。故安估算着时辰，该回去给她要命的长姐和小外甥做晚饭，毕竟这一家子里，也就只有她自己的厨艺还看得过眼。
玉蘅跟昭应正一块儿研究一条尾巴上开了花的小鱼，故安站起身，拍拍衣裙后摆的雪，有点后悔穿了件浅色衣服出来。
且还是子桑君送的料子。
然而没等她开口叫那两人回家，一股黑气便从金乌河面渲腾开来——是从远处迅速伸展蔓延，覆盖整个宽广的河道，将泛着金色的水波也染成灰黑，直到了她眼前，又顺着河流飘得更远。故安对那黑气再熟悉不过——纯正的魔气，用白慕尘的话说，魔界的中心城都稀缺的东西。
玉蘅只落后她一刹，显然也将这异象尽收眼底。姐妹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强忍着压下去。故安快一步开口，“姐姐，你带着昭应回去准备，领北营第一队过来，我先去下面查探。不怕虚惊，只怕万一。”
昭应在三梵几个月，早已诸事皆明。此时紧紧握着他娘亲的手，眉头皱成一团，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大约都是添乱，便一言不发。
玉蘅却发觉他小小的掌心里已出了一层热汗。
“不必。”她咬着牙说，“我三梵准备万全，管他们是偷袭还是阴招都不怕，小安你只在这儿守着，一有变动就进结界，左右子桑君刚来看过……有什么异动都总比这儿安全。”
玉蘅是情急之语，话毕也没发觉自己又说漏了嘴，却教故安心中一惊。
他来了？
她与白慕尘通信许久，从不曾听他说已经来动过封印的消息，以为他是被旁的事绊住，此处则不急还能拖延。若真照玉蘅说的那样，却仍然是压不住，恐怕情势便也不容放松了。
火光电石之间，还没等她做出决断，那股已经滋长至几里之外的魔气忽又迅速逸散开来、一片片分化消失了。
几人悬着的心仍未放下，却也松下一口气。姐妹两个面面相觑，故安悄悄散了手里将要化形出来的长枪。
“不是开战。”她立刻下了判断，魔气中没藏着别的脏东西，也是的的确确消失，只不知这究竟是什么名堂：结界破了？抑或是河流下有什么……她不能任由这把刀一直抵在胸口。
“姐姐，我要去看看。”
不会是什么大事，毕竟还有笔墨未干的合约，还有结界，大约是她们有些风声鹤唳。再者，故安是她们三梵的小帝姬，有族里极深厚的、仅次于她这个姐姐的修为——她该相信她。
黄昏降临，故安背对着地平线，在玉蘅眼里投下深色的影子，只有银白色的面具闪烁光亮。她明白小妹心中已是坚定了，眨了眨眼，却恍惚间看见了她抓不住的未来、故安的未来——不是虚惊一场的今日，而是……
仿佛就从刚才起，故安离她只一步那么近，又比金乌河的对岸还要远。
“好。玩完别忘了回来。”
玉蘅露出点笑，拉着昭应，冲故安摆了摆手，“等你回来做晚饭。”而后看着她化作一道火红的光，刺入了奔涌的金乌河。
故安逆流而上，顺着还没散尽的魔气源头追去，果然是越往河流深处魔气越重，她皱紧了眉，稍稍放慢速度，开始结印净化河水。
层层金焰护着她向前推去，在水中也燃烧得肆意，所过之处，河水恢复清澈泛金的色彩，故安的心也笃定下来，看来这魔气不难解决，只怕是什么诱饵，且这源头也十分蹊跷……
眼见头顶的天色黑透了，不知游了多久，她身上仙力已耗费许多，看来这净化虽非难事，也是颇使人头疼的。而在往上去，便将近金乌河源头、也就是三梵境西边尽头的昆仑山脉了。
一个巨大的漩涡正正现在她眼前，将河水吞入吐出，内外围绕的却都是乌黑的魔气——故安长大至今也有十几万岁，却从未见过如此纯正的魔力与浊息，天顶的夜空都被它遮蔽吞噬，源源不断的黑气争涌向湍急河流，往下游冲去。
在这漩涡中心，却又有一股仙力与它抗衡，想必正是她与玉蘅见到的、河水急退的由来。
故安犹豫一刹，凝结仙力，点燃方圆几百丈的一片金焰神火，将漩涡烧了个干净，随后结印护住自己，不管漩涡眼中疯狂涌出的魔力，钻进了水流深处。
朱雀一族本属五行中火之一脉，本被水性相克，但故安在三梵雪原生长多年，早已在河海中自如。她飞快穿过翻滚水流，避开身周若隐若现的石壁，远远看见了前方一片暗色的光。
是层结界。水流至此也舒缓下来，若不看身旁几无缝隙的漆黑，她几乎要以为这儿是金乌河原境。魔气大抵便从那结界中渗透而来，原本的法印已经抵抗不了——故安眉头皱得愈深，运起仙力，手中慢慢化出一柄长枪。
枪是雪白颜色，锋利枪尖闪着冷光，映得杆上的冰蓝绸带也暗下来。她握枪在身前，迅速划出一道弧线，凶煞魔气便不能再近她三尺之内。如此故安便稳当下来，慢慢往前，靠近那结界。
这层界壁是不能破的，不然还不知后面有多少东西涌出来，可如今这样也不是法子，再者，魔族若有如此圣地，蓝秦竟然不知，还为灵脉整日发愁？故安眯起眼睛，以枪尖画阵，设下一道水幕样的净化结界，将新渗透来的魔气统统拦住了。
水幕之后皆是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明。与它放出来的黑雾不同，斑斓色彩涌动交织着，竟是一片光明模样。
她心知肚明，自己的这点法力在这诡异地界撑不了多久。她瞧着原本的界壁像是天然而生，并非后天为之，可怎会在今日……
故安口中念诀，化作入水时那样一道红光，一点点融入结界中。
她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未成想那地方竟像是等着她来似的，红光刚触到界壁，便将她给吸了过去。
故安不防，变作人身狠狠摔在了地上。
等等，地上……
她拍拍衣摆站起来，环视四面，即便一向自认稳重，也睁大了眼。
这儿不是别处，正是她从小长到大的长明宫散真院。
长明宫中竟有魔气？她与玉蘅，再加上一个已经赖在家许久的姐夫竟全无察觉……不知玉蘅此时回来了没有，得赶紧去找她商量，方才自己的来路竟一点也找不见……
故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僵在了原处。
那手小小的、稚嫩的一团，赫然是个孩童的手。故安脊背一凉，不过一瞬，心中已有了猜测。她对散真院再熟悉不过，几步跑到后院的池塘边上，看见了自己的脸。
没有银色面具，一团孩气的一张脸，带着与模样全然脱离的老成与凝重，紧紧盯着水面上的自己。
这是她小时候——还没带上长老做的面具、还不知自己的命格——娘亲还在时的模样。
一股眩晕感忽然袭来。故安死死睁着眼睛，往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却仍没能抵住，倒在了地上。
02.
故安甫睁开眼，便看见了面前的一大群人。
也都是她熟识的，不过是三梵境中的长老，几个年轻却有声望的族人。她正在娘亲怀里，身边是姐姐，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脑中混混沌沌，什么都记得不太清楚，好在现下似乎也不用她开口说话。
而站在一众她熟悉的、对她格外疼爱的长老们最前面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奶奶，她手中拿着一个漂亮的银色面具，奶奶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将面具献给娘亲。她的声音苍老而坚定，在偌大宫殿中仿佛激起波纹。
她认得，长老奶奶是陵光神女的亲传弟子，神女早已陨落，如今只余这个弟子在世。
“神官长大人，给小帝姬的礼物做好了。请您亲自为帝姬戴上。”
面具吗？
是漂亮的，银白色的，闪闪发亮，上面镂刻着繁复的暗纹。她娘亲伸手接过，放在她面前。故安觉得它熟悉极了，甚至有些亲切，然而一股久远的、幽深的恐惧钻进心里，她抓紧了姐姐的手。
“我以后要一直戴着它吗？”她听见自己问。
娘亲点头又摇头。
“小安以后要和姐姐一起护着三梵，等那些过去了，就能摘掉了。”
故安还没有开口，便听玉蘅问。
“‘那些’是什么？”
娘亲怔愣一下，摇头。
“娘亲也不知道。”
故安将字句都听在心里。她望着那个面具，长老奶奶先前说过的话终于在耳边响起来。
“帝姬是有大命格的，往后仍需历练，待到三梵应劫时上九重天，朱雀族的存亡，便全在……”
“安儿这么小，我不想——”
“神官长。”
长老没再多说一个字，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故安愣愣地待在原地，她觉得自己听不懂这些话，她不想要三梵应劫，不想担起对此时的她来说，那样、那样沉重的责任——娘亲不是说过有姐姐吗？她是最小的孩子，她不用……
可她却又能听懂这些话。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熟悉，已经烙印在骨子里的，于是恐惧仿佛也从中生发。那不是空洞的预言了，是真实的、正在靠近她的黑色漩涡，可她从没有见过……
故安往后退了一步，死死靠在娘亲怀里，远离那个面具。她额头上布满冷汗，玉蘅伸手帮她擦去。
她听见姐姐一字一顿地开口，“娘亲，小安不想的话，我们就不要了。”玉蘅转过身，面对着大殿中沉默的族人，她已经是少女模样，牵着妹妹的手，将最后的任性讲出来。
“我能护好小安，也能护好三梵。我们朱雀族不用将一族的存亡压在我妹妹身上。”
故安瞳孔缩了缩，她看着玉蘅的背影，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神情陌生，话也陌生。然而娘亲也在她身后，扔下那个面具，抱紧她，对她说，“娘亲也能护好小安。”
长老与族人仍旧沉默着，故安惊恐地发现，他们像是褪去了鲜活的色彩，低下头、面目模糊，散发着死寂的气息。她大口地喘着气，对面具、对巨大未知的恐惧和对身边所有人的恐惧交杂在一块儿——她想要逃走了。
可娘亲的怀抱依然是温暖的，她紧紧依偎在里面，而玉蘅挡在她身前，将所有的压力和恐惧排除在外。故安泄了力，伸手抹掉已经流进眼睛里的汗。
不是这样的，她想。即便这想法的来处莫名。长老奶奶对她很好，她眼睛火辣辣的，脑海里涌出奶奶慈祥的笑容，还有亲手为她做过的莲子羹——
娘亲抱得好紧，她要喘不过气了。姐姐也不是那样凌厉。可玉蘅笑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故安突然疯狂挣扎起来，挣脱娘亲的怀抱和玉蘅的手，慌乱地捡起那个面具，往大殿外跑去。
“小安，你不是最讨厌它吗？”
是，她讨厌这个面具。它使她和三梵所有的姑娘都不同，使长老们对她的宠爱都蒙上一层阴翳的色彩，只有娘亲和玉蘅在他们之外。可她早已明白其中的道理，早已经度过那个劫数。
她不是稚童。
“姐姐，这是我的责任。”
故安转身，对着远处追来的玉蘅说到。她眨了眨眼，收回里面的泪，一路往散真院跑去。她脑中交缠起混乱的影像：夕阳下的金乌河、昏暗的雪原和树林、已经长大的玉蘅和一个小男孩架起火来烤鱼——还有一个陌生男子，身形清瘦、一袭红衣，执一把折扇，踏着金乌河水，步步朝她走来。
故安眼中似有水波翻涌，而后寸寸凝结寒冰。她立在原地，不再看眼前幻象与追赶诸人，抬手凝神，化枪结印。川意枪悬在她身前，一化为十，十化千百，虚影遁入空中，向四方而去。故安闭上眼，只听得一连串的、清脆的破碎声响，身边便全归于寂静了。
她知道，自己是破开幻境了。
川意枪紧握在手里。故安坐在地上，衣衫早已湿透。抬头看看四周，与她方才在水幕之外所见无异——无天无地，只余流动混沌的颜色，将她包裹其中。幻境中种种便如黄粱一梦，她兀自愣了一会儿，记起娘亲和玉蘅的模样来。
她竟将昭应忘了，现下想来也是好笑。不过幻境所化那时，他的确还没出生呢。
还有白慕尘——
“三梵不是那样的。”
她自己也不是。故安似是自言自语。这幻境竟拙劣至此，又或许是她的心魔本就扎根不深。她闭上眼，想起与娘亲的最后一面，想起金乌河边牵着昭应的玉蘅，想起红衣飞扬的子桑君。他该一展雾蒙扇，墨发与衣角无风而动，笑得肆意绚烂，一如九重天上灼灼桃花。
这秘境出口仍未显现，故安也只得拿着枪，带上些警觉慢慢往前走。四周的色彩流动太快，她险些要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向前，还是原地打转。直到看见一层熟悉的水幕。
欣喜只维持一瞬便消失了，故安的心沉下去，这不是她布下的结界，而上面的气息却也有些熟悉。她不敢大意，举起川意枪，拿枪尖挑了个水珠打算琢磨，却没等水滴到手，身子便被吸得离了地，下一刻，整个人都进到那水幕里去了。
又是幻境？
故安立在原处，一步也挪不动了。她怔怔望着四面辽阔无尽的雪原、天边的雪山顶，还有身边紧挨在一处、罩了层叠结界的屋舍。她依稀记得三梵史书插图上画了，洪荒纪元时候，由于神魔战火不休，朱雀族人便都如此在三梵生活——
而在她百步远处，村落结界之外，正坐着一个少年。少年墨发银冠，背对着她。故安走近了，步子愈来愈慢，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直至能看到红衣底下绣着的红莲暗纹。
少年看不见她。故安缓缓走到他面前，看清了子桑君白慕尘年少时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