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她这儿百人增援、严阵以待,魔君蓝秦几乎算是孤身前来——只带了自己的贴身侍从,和几十个魔族兵将,甚没见到赤之魔君影子,显然主力仍在蓝楚那儿。这却是故安没料到的。但即便如此,她与空桑山原本驻守之人汇合时候,自己人也是全受了伤,只剩条残命了。

    蓝秦为何不下死手?

    她心中疑问一闪而过,若蓝秦与他所带魔将真使出全力,这儿一定等不到她来支援,以蓝秦做事的干净程度,恐怕连消息都再传不出去,此时已……除非他另有所图。

    现下是自己前来,如不是她,定也不会是玉蘅,那么只剩……

    或是诈出九重天派遣之人真实身份,或是迫使白慕尘放下手头之事现身,这样两边亦皆有胜算,好手段。且即便这回是她,恐怕魔君也是赚了。

    等等,若他已得知子桑去向……

    然而她已没时间想那么多了。身侧高耸的雪山映出夜色,蒙着冷光,以赤之魔君和宫啸为首,蓝秦座下几位魔将立于空中,正俯视三梵众人,手中黑灰色魔刃与夜色融为一体,亦指挥魔兵,如飞雪般层层覆压而来。

    而魔君的身影便在人群之后,甚未动手,只如冥府之鬼,孑然飘着,故安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原本便为严寒的雪山之下,更多一分阴厉气息,包裹住她的手脚,直往心里渗。焦灼与恐惧便随飞刃一道,往新成的结阵撕来。

    她化川意枪在手,枪尖一挑,便划出片水红灵力结罩在空,赤色淡淡,染上空桑山与昆仑千万年的积雪,而后将将替结阵挡下第一层箭刃。

    她听见一声短促的笑,声似少年,清澈透亮。而后那黑影动了——她是头一回知道,曾手刃两荒部落魔君的蓝秦,竟爱穿绣满刺金花色的银色衣袍。魔君的脸模糊在黑夜之中,然而她来不及再进一步——他与空中的几位魔将,从四个方向蓄力往结阵劈来。

    一时间地动山摇,故安听见微弱的积雪轰鸣剥落之声,然而雪崩终究并未发生。她出枪在手,枪尖一团血色灵力几乎凝作赤日形状,融入结阵中心、与魔力击撞,随即散落成漫天飞红。

    河川上空霎时死寂。结阵在四长老指挥下迅速恢复如前,魔族兵将的异色斗篷,渐在天边启明星中露出真容。而蓝秦早已归位先前的鬼影。故安紧握着枪杆,急喘几回,晃了晃混沌的脑袋。

    不对劲。

    战了半夜,对方未使出全力,若为偷袭目的,不可能以此拖延为战术。而魔君在两刻钟前的最后一击之后,影子便再未动过。

    不对劲。若她此刻是蓝秦……

    ……她算漏一步。

    故安神思有一瞬的恍惚。再睁眼时,才发觉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手脚更是分外冰凉。眼前发昏,连面前结阵族人都成了虚影。川意枪轻轻一抖,险些滑落出手。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扭头冲四长老喊道,“此地已脱险,辛苦二位长老看顾,我新接急报,必得立时暂离!”

    声几嘶哑,随后不等回话,径沿河道飞身而去。然顺流而下刚刚不过十几里,便见迎面东方、熹微晨光之中,浊水巨浪翻涌而起,高过青云,嘶吼扑来,险些将她吞没。

    她飞至更高处,往下游望去,几乎能看到几十数百里之外巨大法相交叠、神力魔力乱飞拼杀,紧接着河水当中,黑雾与血红一同弥漫开来,扭曲水面之下,露出金乌河底缓缓蔓延开来的裂缝。

    03.

    一步不落,皆如他所算。灵脉那处入口的攻击能传至金乌河这儿的力量,也只有那么多了。辛辛苦苦花了半年,他终于相信,最后一击之力,还是得亲到河上来。

    不过既然仅余一击,他便不怕撕破脸……不论百里河道上守着的那群人现下使出什么手段,他只要——劈开,一下不成,两次、三次就好。他从前在北芜原两荒夺位时候,总用这招数。山木河川,阵法万人,皆容易便为碎片与血肉。且如今,他也不是那个只劈一回就力竭,闹着要靠着姐姐肩膀歇一会儿的小孩了。

    让我赌一把吧,姐姐。

    毕竟如今,距胜仅有一步之遥,什么神族的命、哪怕再搭上他自己的半条命,都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故安来到温渝面前时候,金乌河上游百里河道已尽皆崩裂,只余河岸勉强圈住奔流河水。秘境入口则全然显现——白慕尘拓下的那朵冰花,如今亦摇摇欲坠,冰花的细碎金光之后,露出深不见底的漩涡。晴空如洗,一轮初日从下游溯水而升。

    蓝秦就站在水中、站在它旁边,温渝持剑与他对峙,她微微睁大了眼。

    这一切不过费去半个时辰。五长老已去收拾方才灵阵被毁时的伤者,便只有温渝能同蓝秦对峙。故安便终于看清了魔君的长相——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怎么瞧都是个灵动少年,然而那张白皙面孔上,半边都溅了不知是谁的血,便也如一副妖冶的赤色面具。

    故安摸了摸自己的银色面具。

    “两击破灵阵、劈河道……拼着耗去大半魔力,也要再使出第三击毁封印。我从前不知,魔君蓝秦这劈山之法还能这样用……可即便如此,这封印怎么会破……”

    温渝话声低哑,已经分辨不出情绪。她看出两方大抵还交战过,且都没占到便宜,然而蓝秦的目的已达到了。

    未等温渝话音落下,故安已经冲入水中,川意枪尖与蓝缨光芒四溢,射出一道深厚法印来,越过蓝秦,直往那朵冰花上罩去,将它稳定下来。而枪尖此时亦已抵在魔君的喉咙。

    蓝秦却微微一笑。他目光落在极远的地方,不知看见了什么。故安离他极近,几乎能看清他眼底的赤红血丝。他丝毫不在意那柄枪——身子一倾,便转了过去,指尖正对入口。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一柄足有几丈高的银紫斧刃便已显出真形,甚而将要凝做实体,直往秘境入口那层已极为脆弱的封印、往已经碎裂的河道中劈去。

    “小心!!!帝姬!”

    温渝的喊声模糊在她耳边。故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便是魔君蓝秦的劈山裂海之力。然他魔力明明已不足……

    故安急退躲避之时,蓝秦身影已消失在秘境入口了。她记起那日同白慕尘在清禾宫看到的一切,耳边嗡嗡作响。来不及再作踌躇,她立即飞身跟了进去。

    一直到启明星隐没在天光中之前,北岸都没有动静,倒使安泽与玉蘅都十分意外。照理说,于蓝楚而言,最好的时机便是甫收到玉蘅回信后的一个时辰之内,趁夜急攻奇袭,优势最重。若像现下一般待到天亮,三梵各处已预备完全,严密监视之下,更不可能分兵他处,那蓝秦的行动也……

    安泽与故安起初判断相同。蓝秦此举有冒险之嫌,若运气极好,空桑山失陷,便可一举抄后至天魔殿结界;若玉蘅遣人支援,亦定不敢掉以轻心,不论是他自己还是故安、子桑,都正合魔君心意……

    但此法,必得要蓝楚配合才行。可如今,两相联系似乎并不十分紧密……

    日出之时,北芜原发兵攻阵。安泽身份既为日曜星君,便暂不出应,而替玉蘅指挥后方,边暗中观察神官长与魔族的长公主对打。两人亦一时势均力敌,虽耗了力气、见了些血,然都没讨到便宜,直到漫长的黎明过后,天光高悬,晴日初升——

    三梵穹顶之下,几千里金乌河当中,忽有山崩地裂之声破空而来。原本被仙力与魔刃击出波浪的河水霎时翻涌滔天、湍急而下,厌晖海水飞速上涌,几乎将其上血战正酣的所有人淹没。

    安泽几步冲出营帐、跃至空中,往金乌河上游望去。他脸色微变,立时化身为一条乌黑巨龙,龙尾一摆,便使水面暂归平息,随即溯流而上,往西方飞去。

    恰在此刻,他听得身前身后同时发出两声巨响——蓝楚两手沾满了血,浑身魔气缭绕,立在云端之上。就在方才,她不顾反噬,教厌晖海大阵已破。玉蘅落在下风,独自挡在厌晖海南岸,对阵几大魔将。蓝楚则长驱直入、神挡杀神,手持画戟,挡在安泽面前。

    “既然已被看穿了,我自不会再给二位机会。”她笑道,“‘星君’大人,不妨现出真容,看你我究竟是何缘分。”

    黑龙渐化为人形,却仍戴的是假面。安泽立于空中,执长枪在手,神色阴鹜,却也微微笑起来。

    “不愧是魔族如今‘战首’……毋论神官长与魔君,恐怕若子桑君在这儿,殿下也能同他战个不分伯仲?可惜……”

    蓝楚不置可否。她死死盯着安泽的脸,道,“得罪了。”

    安泽赶到秘境入口之时,那儿已只余一个灰黑黯淡的巨大漩涡,开在河底,终于显出些为魔窟的气息。五长老独自守在岸边,碎裂的河道已被他恢复大半,水流稍缓,其中魔气却愈深。他见了玉蘅的令牌,方还强撑沉稳的一张脸终于漏出全然惊慌。

    “帝姬与温渝都跟着魔君进到里面了……以他们两人独对魔君,是必死无疑,当下紧要,望星君……”

    “我不能进去。”安泽道。

    五长老话声戛然而止,怔愣在那。

    事到如今,隐瞒也无甚意义。安泽一面在入口旁设下保护结界,一面仍往结界源源不断注入神力,以使它光亮愈强,“先不论进入之后,打破幻境需要多久——这因人而异,”他垂下眼,“且秘境当中,有极可能为魔君所操控的神蛊,现下……已经来不及了。多一个人进去,大抵都是无谓送死。”

    他代神族征战两万余年,从来只以全局平衡为法。此次秘境处比他预想的要薄弱得多,的确是失算……但也正是因此,决不能再冒一次险。他离开之前,玉蘅已迅速恢复结阵,并又在蓝楚面前占了上风,将被纠缠了半日的他解脱出来。但他不知道,那位尸山血海里打拼出来的公主殿下,究竟何时会再发疯。

    不论这回是谁在里面,他也不会再破例。否则,秘境中的神蛊,与被魔尊封印的未知魔力,就真将毫无制约了。

    至于魔君,费这样大的力气,也要从金乌河而入,想必是确然没寻到灵脉处的入口。但他究竟如何能破封印……蓝秦的劈山裂海之力虽素有凶名,但子桑君与三梵帝姬全力设下的这处封印,也不可能担不了这寥寥几击。

    安泽不再看五长老僵硬住的身体,转而望向北岸,拿出了与白慕尘相连的传讯螺。

    “金乌河封印被破,藏书阁多半失守,”他一字字道,“子桑君,最坏的打算,用你的业火,将里面人与宫殿,都烧个干净。”

    但他已有预感,恐怕等不到子桑君前来,蓝秦他们便要从这儿再现身了。

    在魔宫后方领头看守灵脉的那女子,是开战第三日夜里离开中心城的。

    白慕尘并没过于关注日夜更替。进入魔族禁地范畴之后,天色便整日阴沉,他周身神力亦被压制些许。既要与禁地旁的守卫周旋,又要循旧法寻找变幻后的秘境入口,着实有些心力疲惫。

    尤其是那女子。他仍有印象,是蓝秦身边的贴身侍卫,难缠是意料之中,但她离开中心城,无疑意味着蓝秦开始行动了。

    灵脉界中,连传讯螺也无法使用,果然魔族之源与神族诸物,皆是天生相抗。蓝楚之言倒是有几分真,这灵脉周围的魔力,比他几千年来前不知薄弱了多少。

    而灵脉中那处秘境入口的封印,竟也是一样。

    白慕尘心下一沉。这入口到底还是被蓝秦发现,且大抵是受了攻击,但最终没能彻底破除……

    他指尖穿过封印,秘境之内、他留下的那朵冰花隐隐显出轮廓,闪着微弱的金光,随即一点点顺着他传出的赤色灵力融化。然而就在花蕊即将绽开之时,他手腕一抖,吐出一口从喉咙涌上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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