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于第二日早朝宣布了御驾亲征寿春的决定,圣驾亲自挂帅,太子文子昆、少将军凌不疑为副帅,因太子随军出征,故由三皇子文子端代理朝政,又三皇子年岁尚轻,请皇后、越妃辅助监国,军情要报、民情奏折,一应由三皇子先阅卷宗、定策定论,再交由皇后盖印定夺,方可传旨下达。

    大军定在了当日下午出发,午间文帝在长秋宫设了一场家宴,怕神谙辛劳,只让曹成知会翟媪,并言明无需长秋宫备膳,直接让少府做了膳食送到宴上,他自己下了朝去永乐宫接了越姮,带着一众皇子公主一同来了长秋宫。

    宣神谙瞧着子端脸上的沉着稳定,越姮眉眼间的喜色,便知身边人昨夜离了长秋宫后又去安排了不少事。

    只是看着眼前他替她夹的一块胡瓜,她实在是有些为难,早膳后好不容易把那碗黑黢黢的安胎药捂着鼻子灌了下去,之后喉间便一直隐隐泛着恶心……转念想到他即将远征,怕他忧心自己,还是捂住胸口,忍着恶心将胡瓜咽了下去。

    文帝昨夜已知她这次孕反的厉害,如今见她几次按着胸口忍着不适,微蹙着的眉眼低垂,更是心疼,朝身后的曹成使了个眼色,才开口道:

    “神谙,十年前你替朕守过朝堂,各式各样的困难也都遇过,这次虽改成了子端代理朝政,神谙也一定要好好指点指点他,莫要让他冲动行事。”

    宣神谙本还忍着胃中时起时落的反酸,听他提到自己,才勉力抬起头来,会心地挽起嘴角、浅笑着冲他颔了颔首。

    他不再强求她多吃,只朝殿下逡巡了一遍,宣神谙循着他的目光瞧见殿下的子端已然站起了身,朝殿上拜倒:“儿臣一定恪尽职守,替父皇守好江山。”说着转身向她:“母后,儿臣年岁尚轻、经验不足,届时还请母后多多指点。”

    子端也是自小在长秋宫里养过的,宣神谙觉着自己还算了解这个孩子的脾性,又想起上一世他成年后处事冷静决断、公私分明的模样,心生好感,不禁冲他和善地点了点头:

    “子端虽年岁不大,但行为处事已是稳重,妾和阿姮妹妹也一定竭尽所能,陛下放心。”

    文帝举着杯盏饮了一口,挑着眉打量着上一世继承自己皇位的儿子,子端在杀伐果断方面能力明显,却也太过于果断,少了些迂回和人情味,这回由神谙带着他好好练练,不知能否有些长进,只是神谙身体虚弱……“这次本就是让你好好历练的,你既代理朝政,该有自己的判断力,做好决策部署,让神谙替你把把关可以,可不能事事都麻烦皇后。”他说着又去握另一侧丽人的手,“阿姮,朕不在的这段时日,也要辛苦你,神谙和子端一起守着前朝,后宫的宫务便要落到你的肩上了……”

    宣神谙透过那人玄色的朝服,瞥见越姮冲他会心一笑,“陛下这般客气作甚,本就是两宫并位,是陛下与皇后这些年来怕妾觉着宫务琐碎,宠着妾,这些年一直劳烦皇后一人管着这些事,是妾的不该。”越姮身子往前倾了倾,朝宣神谙这里望过来,“皇后摄政监国已有经验,朝堂之事还要麻烦皇后提点子端,后宫事务便交给妾来替您分担吧。”

    宣神谙颔首低了低下颌,“谢谢阿姮妹妹。”

    而后文帝又说了些对众皇子的叮嘱,对此次出征的祝祷,也不知怎的话题便绕到了那些年他与越姮一同在外征战时的情景……

    听着越姮嘲笑他只恨马儿跑的慢,跳下马来寻她的事,听着他回怼着越姮守在军营做女红,却将他的袄子多补出来一个洞的糗事……

    宣神谙觉得自己的心态似乎变了,若是在上一世,如此刻这般瞧着身旁的文帝和越姮眉来眼去地在家宴上打着趣,她定是如同个局外人般羡慕自怜,可如今却好似不是了……

    他与越姮有着年少的记忆,共同征战的趣事,而她与他是一同拥有着两世的记忆,虽说他和越姮之间的事可以这样光明正大、毫无顾忌地告诉众人,她和他共同的回忆却只能他们二人知晓……但这两人间的秘密、似乎比起他们的那些往事、更能令他们的心贴近……

    因为她懂他安排,更懂他此刻与越姮调笑的意图……

    正如是想着,曹常侍却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将一小盆青梅端在了她的案几上,她因胃中阵阵反酸,是以并没过多关注周围人事,也不知他时在何时让曹成去准备的……直到此刻她才抬了眉眼去觑身边人,那人恰也在此时转过身来,与她柔情地对视一眼,用眼神示意了下案几上的餐食和青梅,而后温热的手掌裹住了她于案几下搭在自己腹前的素软手指,隔着她的手背贴向她的小腹,低声同她道:“神谙再给朕些面子,多吃两口。”

    见她拣了一颗青梅执向嘴边,他才放心地转身继续听越姮说话。

    案几下,他略带粗糙的指腹仍旧一停不停地蹭着她的手,宣神谙只觉丝丝麻麻的痒意从手背漫了漫,随着喉中被青梅覆盖住的酸,一同落到了心口,化成了淡淡的暖。

    *

    大军出征后不久,都城便收到了另一支兵马的书信快报,程将军自陇西归洛途中遇了山匪,是以延缓归程。

    虽说陇西山脉较多,山匪出没也是正常,可以程家夫妇军队之力,也不至于耽搁太久,传信人即使日夜兼程,事发至都城收到信件也起码近十天了,可眼看着上元节就在眼前,程家军却比预期归程整整晚了大半月。

    程少商虽是嘴上不说些什么,可自宣神谙同她说了程家军路遇山匪要晚些归来后,整个人便没了精气神。

    宣神谙本想让小女娘和小五一起,跟着宣侯夫妇去逛逛上元灯会,可小女娘愣是不肯,说要留在宫中陪她……好在近些日子曹成送了好些开胃的东西来,她能吃下些膳食,身子渐渐恢复了些,才得了孙医官的首肯,不必再卧床静养。

    同翟媪情理并施着讲了半柱香的时间,自己傅母才允了她上元节带着少商和小五逛一个时辰的灯会。

    见小少商无精打采的眼核里终于闪过一丝色彩,宣神谙才安心地笑笑,交代起了小女娘上元灯会的细节,自己则乖乖地饮下了翟媪递过来的安胎药……

    *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新朝建立已有十年,百姓安居乐业,是以商贸渐渐繁荣。

    洛河之上,流光婉转,人流攒动,一派锦绣山河之姿。

    宣神谙自入主长秋宫后便极少出宫,往年文帝也会邀请她共游上元灯会,但她知晓,那时的他不过是要陪越姮去,又不能冷落她,是以多问一嘴罢了,故而每每她都推说年头后宫事务繁忙,或是岁寒偶感风寒,怕扰了他的兴致,以此推脱不去。

    如今见了这洛城街头的一派繁华热闹景象,竟也只比程少商冷静了一些……

    这是程少商第一次逛上元灯会,其实自打知道自己亲生父母要回来时,她就幻想过,今年是不是可以和他们一起过年,若是能逛一逛五公主嘴里引以为豪的上元灯会便更是圆满了,可惜、她一等再等、他们都没赶上回来……

    她原想着今年虽逛不了上元节,但她今年多了皇后这个阿母,留在长秋宫中陪着皇后也是挺好的,可她没想到,皇后竟然说带她出宫、来逛上元灯会!

    翟媪同她说皇后除了年节时带皇子公主走动宣侯府,已经有十多年未曾出宫了,这唯二两次出宫,一次便是去景宁寺祈福,路上偶遇了她程少商,再一次便是今日了……

    程少商捏着身边人微凉的手指,侧身仰着脑袋看了眼身边温柔雅致的皇后,只见她一身宽松的月华色广袖直裾,虽没有往日曲裾般更显她的腰身,可却在这流光溢彩的月色下,映衬得飘飘欲仙。

    临行前翟媪嘱托过她和五公主,说皇后腹中有了小娃娃,让他们一定要乖,上元灯会人口杂多,切不可只顾着自己玩,让皇后受累,于是五公主便在刚才偶遇了宣侯夫妇后,果断央着自己的亲舅父舅母带自己去看杂耍了,是以现在皇后身边只有她和翟媪……

    这感觉……真的好像做梦……这可是半年前的自己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呢……

    “前头有个酒楼,想来也有茶水和点心,女君要不要去休息会儿?”出来已有一阵,翟媪怕宣神谙累着,又怕这里人多,将她碰出个闪失来可不好。

    宣神谙捏了捏少商的手指,刚要问她的意见,小女娘却狠狠地点起了头:“少商也累了,咱们去歇会儿吧。”

    翟媪满是欣慰,搀着宣神谙就往那看着装修不错的酒楼走,可未进门时并不觉得酒楼里闹腾,这一脚刚踏进去才发现并不比外头好多少。

    前厅已然客满,店小二便引着她们三人往后院去,酒楼主人在后院安排了曲水流觞的诗会、登高摘星的灯谜会,可谓别有洞天。

    宣神谙一进后院,便觉视野豁然开朗起来,左侧假山环绕,俏石相接,青白泥石垒了弯弯绕绕、形似月牙的一圈,清泉之水自最高的假山处涌出,流入月牙似的曲水中,酒盏顺着清泉水漂流而下,食客们沿着外圈坐着,酒盏停在何人面前便是何人饮酒作诗一首,十分的闲情雅致,可宣神谙如今喝不得酒,她的身子还不曾往左侧转,就被翟媪搀着往右侧的灯谜会去了。

    放眼右侧倒是安排了不少席位,围着中间一座高塔,高塔四周缀着形状不同的灯笼,共有一十二层,从下往上分别是小鼠小牛等十二生肖形状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挂着一个灯谜,连着猜中十二层的灯谜便有机会获得今日登高摘星的头筹——一支白鹿山山主亲自雕刻的白玉狼毫。

    且不说这白玉狼毫有多贵重,若是家中有个子侄想去白鹿山学些本领,有这白玉狼毫,也算多了一块敲门砖。

    虽说座位不少,但这头筹奖品对都城不少世家子弟都是眼热之物,是以也已坐得满满当当,店小二便将三人带至已有一人坐着的席位,见席位一端坐着的是位白衣斗笠的男子,宣神谙本有些犹豫,可走了许多路,腿脚确实开始累了,腰上也一阵一阵的不得劲,又见那人一人坐在那饮酒吃菜,并没有要抬头攀谈的样子,索性也自顾自坐了下来,转眸瞧了瞧身边的少商,见她灵动的眸子盯着那灯塔一动不动,便拍拍她的小手道:“你难得出来一趟,想去便去。”

    小女娘冲她弯了弯眉眼,乖巧地起了身:“那少商去了!”

    “老身可几日未见少商君如此开怀了。”翟媪瞧了眼规规矩矩起身走了几步、又蹦蹦跳跳往灯塔去的程少商,转身对宣神谙感慨。

    宣神谙点点头,望了那小小的背影一眼,“但愿程将军夫妇安然无恙地回来。”

    她原先并未在意文帝派程将军夫妇往陇西平乱一事,现在回想起来,上一世程家夫妇似乎是随万将军巴蜀凯旋回来后才被重用的,这一世许是那人已知程始的能力,提前委以重任了……且她和文帝未向程家夫妇知会便认下少商为义女,也不知这些变故,会否对上一世此时还顺风顺水的程家夫妇造成怎样的因果变化……

    “其实您刚要收养少商君那会儿,老身挺想不明白的,您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并不会突然做个这样没有理据的决定,后来得知了少商君的身世,老身又猜您是不是早已知晓,才会要认少商君为义女,可回想当时、咱们也是偶遇了她,在此之前您又怎么会识的她呢,甚至连现在有些名气的程将军咱们也是不识得的……”

    听着翟媪在她身畔低声念叨,宣神谙笑笑,她虽确实早知少商身份,却也并不是因此而要收养她的,“傅母,予只是觉得少商同幼年时的予处境有些相似,但她却有一股坚韧的灵气,豁然的乐观,是予钦羡的……”

    “所以您如亲女般疼爱她,先前见她未肯唤您……‘阿母’,还以为小丫头不领情,可看着她为您做靠背、为您研究小点心,老身才知道呀,这小丫头心里早已把您当亲阿母了。”

    宣神谙朝不远处的小女娘望了一眼,微笑叹道:“予其实并不需要她做这些,只是希望她快活自在就好。”

    翟媪瞧了眼天色,提醒她:“等少商君猜完灯谜时辰也差不多了,五……”说着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五公主那里,要不要老身让人去接回来。”

    宣神谙努嘴笑笑,“宣煜夫妇俩一向宠她,这会不知玩成怎样了,若是晚了,就让她睡宣煜府上吧,明日再接回来也无妨……”

    翟媪点头称是,转眼少商已猜至第七层,周围看客忍不住赞叹小少商,年岁轻轻,竟一连猜出来六个灯谜,等她将小马驹形状的灯谜猜了出来时,人群中掌声雷动,宣神谙循声望去,只见她的小女娘一身红衣曲裾,雪白的狐裘映衬得她的小脸愈加粉嫩可人,瞅见了她望过去的目光,兴奋地举着小马驹的灯笼冲她又甜又得意地喊道:“阿母!”

    于是人群循着小女娘视线的方向看到了站起身来的宣神谙,赞叹之词又多了一句:“这小女娘真是又聪慧又可人,瞧那位夫人便知,若是将来长开了,定也是个大美人呢!”

    程少商难得叫她“阿母”,这其中的小心思自然也懂,周遭的人将她夸了个遍,她便想要他们见见到底是谁将她培养得如此出色的,再者,她也想要她来见证这个时刻。

    宣神谙走到她身侧,接过主持灯谜会的侍者递过来的小羊形状灯笼,只听那人道:“女公子可谓聪慧过人,不过这灯谜啊是越往上越难的,从这一层开始啊,谜面上便不再通俗易懂了,女公子可要做好准备了。”

    宣神谙在将灯谜递给少商时已瞧了一眼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见少商皱着眉头久思不解,那侍者又开了口:“本次登高摘星灯谜会是以席为单位,同席者都可参与猜题。”那人说着又朝不远处坐着的白衣斗笠男子望了一眼,“女公子要是实在答不出,不若去问问你同席那位,在下没记错的话,去年的头筹就是他得的。”

    宣神谙这才又朝席位上的人瞧了一眼,可那人仍自顾自的喝酒,并未在意侍者对他的赞誉,于是浅笑着弯下身子,在少商耳边耳语了几句。

    程少商听完喜笑颜开,“我知道了,是风!”

    侍者又问:“何解?”

    程少商得意得挑眉:“解落三秋叶是秋风、能开二月花是春风,江面开阔,江风能起千尺浪,竹林密集,林风过处万竿斜。”

    侍者拍手称是,又给她取了灵猴造型的灯笼,此题又是宣神谙指点,程少商作答,如此又一连答了三题,人群又赞:“原来这小女公子如此聪慧是得其母真传呐……”

    正当侍者要去取顶层的灯笼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杀人啦!”

    世人生来怕死,听得隐隐约约一句“杀人”,便吓得四处逃窜,酒楼内瞬间人潮涌动。

    事发的突然,她和翟媪又多年都在宫中,未见过如此场面,直到里头人群疯似的向她涌来,她被人撞得连退几步,匆忙地伸手护住小腹,再回神时,身边的翟媪和少商都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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