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无助过。

    皇后寝殿里时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而她却被翟媪拦在了门外,不让她进去。刚才五公主已经来闹着骂过她一通,说若不是为了出去找她,皇后也不会落到水里去,后来翟媪出来传了皇后的话,让五公主不可责怪她,还让宫人将五公主带回了偏殿。

    其实翟媪也想让她回自己寝殿去的,只是程少商怎么也不肯挪,硬是跪在了寝殿门口,翟媪劝不动她,里头的皇后又危在旦夕,她实在顾及不了这么多,便由着程少商去了。

    今日下了课业,程少商本是要和五公主一同回长秋宫的,可半路上却遇到了一个小厮,说凌将军找她,让她去月湖边相见,她其实有些犹疑,想着凌不疑怎么会约她在外头相见,可转念想到近来长秋宫落了锁,而她自己确实之前找凌不疑探讨过关于木工的学问,便往月湖去了。

    可她在月湖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正有些生气时见对岸竹林人影绰绰,以为是凌不疑,便想走近些喊他,谁想她刚往湖边走了几步,许是注意力都在对岸竹林里人影上,便一个不小心被湖边的石头绊倒,滚落到了湖中。

    她在湖里挣扎呼救,那竹林里的人影却已消失不见,正当绝望之际,见皇后与翟媪前来,皇后应是遣了翟媪去找人来帮忙,自己则赶到湖边,程少商心中正庆幸自己即将得救,却不想皇后也在自己刚才绊倒的地方被绊了一下,她身后的宫婢反应不暇,皇后便同她一般滚落到了湖中。

    虽说两人立时被救了起来,可是皇后当场便见了红。

    五公主来找她闹过之后,莲房才同她讲了原委,下学后她没有同五公主一同回长秋宫,皇后虽也听说了凌不疑约她的事,可还是不放心,又见天色突变,便带着翟媪出去寻她,谁想两人双双湿透了归来。

    莲房劝她先去换一身干的衣衫,这般湿衣穿在身上,定是会染上风寒的。

    程少商却怎么也不肯离开,她回想着刚才皇后见到她时的担心,回想着皇后滚落湖中的情形,以及明明疼痛到身子发颤,却还宽慰她的模样……

    皇后是她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人,将病中的她带进宫中亲自照料,给她公主身份、教她读书识字,在她郁郁时皇后总能温声软语的化解、在她认回父母回去程府时始终陪她左右做她的后盾,皇后还会亲自做她喜欢的鲜花饼、还会陪着她一起画她那些奇怪的图纸……

    就是此时此刻、皇后在里头如此痛苦,也还让翟媪来劝说指责她的五公主,若不是因为她,皇后也不会出长秋宫,更不会滚落到了水里,那岸边石子那么多,她刚才滚下去时还蹭伤了胳膊,更何况皇后腹中还有小六……

    若是因为她,伤害了皇后腹中的小六,她该怎么办?她如何对得起对她这般好的皇后啊……

    皇后意外早产,女医和助产婆是接了消息赶来的,女医和产婆冲进去时,程少商朝里头望了一眼,透过那熟悉的山水屏风,她隐约看见皇后靠在颈枕上朝上仰起的头,那屏风上绵延而起的山脉,恰巧映衬着皇后侧过头忍痛时脖颈上的经络,平时温暖香软的脖颈,此时绷得紧直,仿似连那山脉都发着力,跪在一旁的翟媪紧紧攥着皇后的手,想要给皇后借几分力。

    殿门关上后,里头女医、产婆和孙医官的声音窸窸窣窣地时有传出——

    “皇后怕是要遭些罪,如今胎息已动,只是皇胎还没有下坠之势,只能先推腹试试,皇后可能坚持的住?……”

    “胎水已破,若皇胎迟迟不肯出来……怕是得药物催产……”

    “已经去请陛下了,药物催产对皇后和皇胎都会有所损伤,还是等陛下来再做决断吧……”

    “皇后加把劲啊,若是能将皇胎尽早推入产道,也可免了让您和腹中皇胎受催产的罪……”

    产婆的鼓劲声和那人痛苦的呻/吟声一遍一遍地传出殿门、传到程少商的耳朵里,程少商忍不住攥紧了膝头的衣襟——皇后,您一定要好好的。

    天色又暗了一成,许是周遭的风声大了起来,里头的声音又越来越嘈杂凌乱,她唯一关心的那个人的声音、却越来越听不清。

    浸湿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仿似连她的呼吸都被湿漉漉的水禁锢在了胸口,重得喘不过气来,又一阵风刮来,程少商浑身一颤,殿内却传来一声凄厉而嘶哑的呼痛声。

    “啊——”

    呼痛声从凄厉到渐渐落到尾音时的震颤,每一下都调动着殿外人的心,程少商只觉心头一缩,不敢呼吸,就在她想不顾一切进去守在皇后身边时,产婆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皇胎开始下来了!皇后再加把劲……”

    程少商这才微微松了紧攥着衣襟的拳头,绷在心口的气也才慢慢喘了出来——皇后那么好的人,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

    “皇后用力啊……”

    “额——嗯……傅母、予……没力了……”

    听着里头人又一次费尽全力后的第一声泄馁,从喉间哽出的声音都已力竭模样,程少商的心再次紧紧纠在了一起。

    皇后……只要皇后阿母平安生下小六,让少商做什么都可以……

    “轰隆——”

    天空划过一阵惊雷,在灰暗的天空中划破一道口子,程少商抬眸望去,一道紫色的光劈过天际,恰巧此时、眼前的殿门再一次打开。

    程少商殷盼着要往里头望,却不想抬眸便见宫婢们从寝殿内连着端出几盆血水,里头俨然乱作一团,可她无暇顾及,只关心着那榻上之人——皇后正抬起半个身子发力,而后失力地向后倒下去,那纤长素软的手指紧扣着榻沿,即使透过屏风,都似能瞧见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程少商瞧着她每一次用劲都似乎拼尽了全力,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弱,一旁的翟媪明明是在安抚皇后,可那声音几乎都快哭出声来……那女医和产婆却仍按着她曲起的膝盖不断催着她用力……

    “傅母……予若有万一……告诉陛下……保住……孩子……”

    皇后虚弱的声音传出殿来,透过屏风看着榻上人倒在榻上、胸口费力起伏的模样,程少商只觉心口似被狠狠一刺,眼眶瞬间温热模糊起来。

    她一定要进去!

    她要去陪着皇后!

    刚起身要提裙往里冲,又想起自己的湿衣服,想着皇后此刻万不能受凉,便要跑去换衣服,谁想刚转身,便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她哪里顾得上与那人周旋,只一声“抱歉”又转身向自己寝殿跑。

    文秀听到曹成的汇报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不等坐撵,直接跑到长秋宫,见宫内一片忙乱,而程少商那个小女娘又是这幅情态,心中更是着急害怕,不顾阻拦,直冲寝殿里去。

    本以为宫外已是混乱,直到寝殿内那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文帝才知神谙比他一路来时所想的更糟糕,转过屏风,那床榻上的人立时映入眼帘,他瞧见她如缺氧一般喘着气,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额头、脸颊,整张脸因为疼痛皱成一团……

    “神谙……”

    宣神谙早已被腹痛折磨得没了力气,听得宫人跪下行礼,才瞥见了那个身着暗色朝服的男人,只是此刻腹中又是一阵阵痛,她顾不上再看他,只能再一次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从月湖处被救起赶回长秋宫,到刚才产婆的一阵推腹催产,再到此刻一阵痛过一阵的阵痛,几乎消耗尽了宣神谙所有的力气,刚才回宫后换上的衣衫此刻又几乎被汗水浸透,惨白的脸上贴着几绺被汗水沾湿的青丝,她整个人就像漂浮海面的一块浮木,痛感却还如那循环往复的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将她淹没……

    在又一次失力倒下后、宣神谙费力地半睁开眼帘,虚无的目光瞥向快步到了榻边的男人。

    他上前裹住她青筋凸起的手背,“朕来了,别怕……会没事的……”

    自长秋宫落锁以来,他翻过两次墙、趁着少商和小五下学归来强行跟进长秋宫三次,只是多数时候两人都是相顾无言,一个月前那场因着邹靖而起的争吵,似是一道坚硬的墙、桓恒在了他们二人之间。他试图解释过,孙医官也向她提过他的悔过之心,可或许一开始她是真的生他的气的,怪他对她的不信任,也怪他对邹靖的亵渎,可后来看着他因翻墙而擦伤手臂、扭伤脚踝,她已然心软了,尤其是孙医官向她提了他病后不知为何多了头痛的毛病,曾在深夜里多次招了医官前去甘泉宫止痛一事。

    他解毒至今两个多月,却从未同她提及自己的病情,面对她时总是一副早已康复的模样,一个人默默承受,而人在久病之中最易胡思乱想,他又不知邹靖于她的几次救命之恩,再加上极乐草的关系,才一时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伤了她……

    她想过自己该不该放下今时往日的恩怨,劝他找邹靖来看看他的病,又怕他和邹靖之间误会更深,不仅没能帮他,还害了邹靖……

    更何况她已知自己的心疾加重,分娩腹中小六时祸福未补,若能顺利也便罢,若是不能、两人的和好到时又何尝不是对他的打击……倒不如让他慢慢习惯、习惯放下她、重新与阿姮修好……

    一直以来未下的决心,如今眼下看来倒也证明了她未与他修好是对的——无论他是真心也好、愧疚也罢,她这一世、确实还是不能陪他到老了……

    宣神谙心中自嘲了嘲,许久不见眼前人,刚才看见他时,她的心绪不免被牵动几分,只是此刻她并没什么力气回应他,眼下她心中更忧心的是腹中的孩子,随着阵痛来临,再一次全力配合产婆的动作发力。

    可她的努力、他的期盼,却在产婆一声惊呼中被打了当头一棒。

    “皇后这胎先见了脚,怕是……怕是……”

    “住口!”做了两世的帝王,孕育了那么多个孩子,文帝自然知道产婆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他的神谙不会有事,也不能有事!他说着剑眉微怒,“朕看谁敢胡言乱语!”

    女医和产婆均不敢再说话,文帝只觉掌心被柔软触了触,转眸对上榻上憔悴不堪的人,她翕合了一下双唇,眉头微皱,他知她是在让他不要迁怒他人,眸中瞬间染了红,他捧着她的手指吻了吻,“神谙,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看着女医和产婆满脸的为难与恐慌,孙医官只能颤颤巍巍的禀报:“陛下,皇后此胎胎位不正,若要顺利产下胎儿,还得由女医强行扭转皇胎体位……”他顿了顿,觑了眼榻边人的脸色,继续道:“娘娘身子亏虚还未补全,此时再受强行扭转之苦,怕是会引发旧疾,到时……”

    皇后自一月前心疾发作,之后又未再让邹先生诊治,孕育孩子的亏损加上本就体弱,根本补不上,即使足月正常生产都未必一切顺遂,何况此番落水受伤,又七月早产,若是强行扭转胎位,皇后所受之苦之痛比正常分娩生产还要难上十倍,更何况他刚才把脉时,皇后脉象已然紊乱,心力不足、气血两亏,若是再僵持下去,怕是皇后和皇胎均不能保全……

    他在宫中十余年,对文帝的脾性本该是知晓的,只是文帝自用极乐草解毒之后性情难辨,未必不会把照顾皇后生产不力之事怪到他们的头上,到时罢免丢官是小,自己的老命才是最重要的……如此情况下,必然还是要保上位者心里最紧要的……

    孙医官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在面前的上位者发怒前,又道:“皇后在跌落湖中前,腹部受到了撞击压迫,如今皇后腹中胎息已弱……”

    皇胎已然不够强劲,即使强行生下也未必能活,自然还是舍弃皇胎保住皇后要紧。

    文秀一怔,其实刚才产婆的话他已知神谙此胎艰险,可孙医官这番话却摆明了自己眼下不得不抉择……

    在孩子和神谙之间,他的选择毋庸置疑,只是、

    这个孩子,是他和神谙一同求来的,是今生他和神谙交互真心后孕育的第一个孩子……他如何能轻易做一个放弃她的决断……

    可他不做、或是晚做决断一分,神谙就多一分危险……

    文帝双唇微颤,忍着心痛决定开口:“保皇……”手腕蓦地被紧扣住,文秀垂眸才见腕间根根发白的手指。

    “保孩子……”榻上的人费力地出了声。

    “神谙……”文帝愈加心痛,他自然知道神谙对腹中孩子的感情,这不仅是他们重生而来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他们的小六啊……

    可即使他们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多深、期盼多重,都不能和神谙比……“孩子还会来的……”他想说,兴许这不是他们的小六,只要她能好起来,他信小六一定还会回来的……

    话音未落,腕上一痛。

    腹中阵痛再次传来,宣神谙又一次皱紧了眉头,“额——嗯——”她试图再一次发力,却是又一次徒劳,向后倒向寝枕后等不及喘息,急急地再一次睁开无力的双眸:“保小六……”

    她的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上一世临终前小六在她榻边的模样,她上一世已然那样亏欠于她,这一世她既然来了,怎能连让她睁开眼看看这个人间的权利都剥夺了,何况小六在她腹中已经七个月了,已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怎能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她的小六受那样的疼……

    哪怕胎息已弱,哪怕九死一生,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都必须要给她,她是她的阿母啊……

    “救小六……”她转而抓住了他的衣袖,晶莹自眼角滑落,一双凤眸尽是哀色,“求你……”

    她迷茫的眸色渐渐清明,盈盈地凝着他,直凝得他心颤,放在往日,他定是无论何等要求都会答应了她,可今日、此时此刻……

    “神谙,朕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个不可以……朕不能没有你!”

    文帝对着孙医官又重复了一遍:“保皇后。”

    随后伸着另一手将她攥着他衣襟的手指抚进掌心,只他的安抚并没有多大作用,那榻上的人松了力,向后靠向寝枕,却在阵痛来临时咬紧了牙关发力……

    孙医官暗自叹气,一边擦汗一边把着榻上人的脉,“陛下,皇后心脉已乱,先让皇后服下护心的药丸,才可用药。”

    文帝无力地点点头,可榻上人却别过了脸,不肯服用,他正想再劝她一句,却听她侧脸对着床榻里侧、问到:“为何不能没有妾……”

    文秀刚想解释,却听她继续道:“是因为阿姮妹妹……嫉恶如仇、而妾却……宽厚仁善……哪怕是陛下醉酒宠幸之人……陛下可以置之不理……而妾……却不得不将她纳为美人……是因为越氏不可得罪……有孕的女子又、不得不安置……所以要让妾、去做那个挡在陛下、和越氏、和阿姮妹妹之间……之间的傻子吧……”

    “神谙!”文秀一憾,十年前的往事陡然映在眼前,那时自己和阿姮闹了别扭,醉酒后意外宠幸了徐氏,当时阿姮闹得十分凶,他不敢再做什么事惹了她,所以对着徐氏册封之事一拖再拖,他当时确实存了让神谙出面解决此事的心思,所以往神谙面前诉了许多苦,最后神谙如他所愿提议将徐氏纳为美人……

    当时他委实松了一口气,可原来、她一直都明白,只是从不和他提、便替他做了……

    “神谙你……”

    “可陛下……妾累了……”宣神谙转头疲惫地看向他,“不想再做这个挡在你们中间的傻子了……”

    陈年旧事最怕被人翻起,更何况十年前之事于他二人都是上一世的事了……

    对于他这样的帝王之术、权衡之法,她也多次在心中与自己何解……若不是今日关系腹中小六的生死,她想、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和他说这些的……

    “呀!皇后不可再这般乱用力了啊!”产婆看着皇后刚才又一次发力后身下突然涌出大量的鲜血,吓得赶紧开口说劝,再这般下去,怕是要血崩……

    文秀听着产婆的声音,垂眸一眼便见了那在她身下洇染开来的血迹,“神谙!”

    榻上的人却置若罔闻,仍旧对着他继续断断续续地道:“十年前、子昆落水的委屈……是陛下这个阿父瞒着我们母子……做的决断,如今……妾腹中小六的生死……总能让妾这个……阿母……做次决定了吧……”她忍着下身撕裂般的疼,竭力抿着唇,“这次与越氏无关……陛下……不必为难……”话毕又是比之前更重的一次阵痛,她从喉间哽咽出声,手指紧紧扣着榻沿发力……

    文秀脑中一片空白,他还想着十年前子昆落水之事,他何时瞒着他们母子做了什么决断?他猛然间想起近日所查徐山之事……果然与当年子昆落水之事有关……只是还不待他解释,便见她又一次发力后身下又多了几分的血水……

    “若是……小六没了……”榻上人虚弱的声音又一次传进文帝的耳膜,“妾、决不……独活……”

    “神谙!”她的声音虽然虚弱无力,可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却都满是决绝。

    文帝回想着他中毒醒来后这些时日的她,他一次次问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原来事情发生在十年前……子昆落水果真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有意为之?她说这次与越氏无关,所以子昆落水与越氏有关?所以小越侯要派人结果了徐山!

    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而她……她是以为他知道一切、却偏帮了越氏……

    当下又悔又痛,他为何不查得快一些?!若是早些将这个误会解开,若是自己一个月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也不会发了心悸,这一月来都避着不见他,若他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又怎能让眼前的事发生……

    “神谙,子昆落水之事朕也是近日才查出疑惑,朕真的没有瞒着你做什么决断,你信朕!朕一定会把当年的案子查清楚,还你和子昆一个公道!”

    他的解释犹如荒海里的一块没出海面的礁石,沉重而坚定,阻止了翻滚的海浪将她沉没于海底。宣神谙睁着无力的眼皮望了眼前焦急的男人一眼,看他神情确实不知……

    盘桓在心口三个多月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所以骗她的人……是那个说她“宽厚仁善”的徐美人……

    是徐美人卖惨博了她的同情,再用真假参半的往事博得了她的信任……

    从安歇香下毒开始,徐美人的目标就是她……至少、不止是越姮……

    她料准了以她的性子,决不会问……

    宽厚仁善,宣神谙心头冷笑,原来、好心也未必会有好报……

    文帝见她神情变了变,怕她还执拗于子昆之事,又再次开口:“神谙,不管怎样,都是朕的错,可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只要你好起来,朕任你打、任你踢好不好……朕求你……”

    宣神谙再次睁开眼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子昆落水一事,是她错怪他了……只是、那夜他梦呓念着越姮的名字始终是真……

    若没有她,他或许眼下会难过吧,可过段时日、他该会把她放下的……他还有阿姮,他内心深处最爱的人,这世上若没有了她的存在,他和阿姮……一定会和上一世那般好吧……

    会去打他、踢他的人、也从来都是阿姮罢了……

    又一波痛感来袭,她咬了咬下唇,再一次竭尽所能地发力,她知道她再不努力将孩子生下来,她便真的再留不住她的小六了……

    看着她又一次不顾一切地用力,文秀心痛万分,上一世、他已在失去她后悔不当初,重生以来,他竭尽所能地去弥补两世缺失的深情,今生他们明明已经交互了真心,却因为一场场的误会落得如斯地步,如今还要他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在他眼前流逝……他做不到……

    “神谙,朕不该气你,不该吃邹靖的醋,只要你好起来,朕帮他找他的女儿好不好?”他说着握起她疲软无力的手指,继续道:“朕知你不舍小六,可你就舍得子昆和小五吗?……你真要和上一世般丢下朕一人吗?”

    眼前的帝王猩红着双眼,颓丧着脸,一脸哀求,宣神谙的心颤了颤,执着的往事是误会一场,她不该再生他的气,她其实也早就不生他的气了,只可惜、她今生陪不了他走下去了、还好、他还有阿姮……

    她上一世被圈在后位上,战战兢兢地过了许多年,最后求他废后后,锁着长秋宫做了五年的宣神谙……可他呢……他何尝不是被圈禁在了那个巍峨之巅,不得不政治联姻、不得不降妻为妾、不得不日日勤勉、夜夜忧思……

    他何尝不想做他自己啊……那个在山野间耕读的少年郎……

    她帮不了他什么,但她可以、让他放下——放下对她愧疚的执念、放下对她迟来的深情……有些话,她怕此刻不说、便再没机会了……

    即使做不回那个少年郎,他至少也可以和自己心中挚爱之人、那个甘愿为他自降为妾的妻子安安稳稳相伴到老……

    勉力抿了抿唇,抬起无力的胳膊,伸着已然因用力而磨破了皮的手指、虚虚地在他额前抚了抚,“头、还疼吗?”

    文秀愣了愣,旋即想起自己常犯的头痛之症,征战称帝这么多年,他似已习惯不去诉说自己内心深处的委屈,如今被自己最在意的眼前人陡然关心,眼眶一下便溢满了温热的水珠……

    宣神谙撑着身子靠进了他的怀里,“头疼不是小病……不可、不当回事……妾对、邹先生……从来只是感念救命之恩……他医术高明,陛下……若是信妾……一定……一定要记得请他进宫……替陛下诊治……”她顿了顿,继续道:“药虽然苦、陛下……也要按时吃药……爱惜自己的身子……妾、才能安心……”

    他一直以为这一个月来她都在生他的气,哪怕此时此刻都不例外,直到她劝他莫因药苦而畏医,他的胸口才轰然一热。

    他想起他那次自己强势地跟着小五少商进了长秋宫用晚膳,他还纳闷为何那日的鸡汤有些苦,他问小五,可一向实诚的小五却说鸡汤很好喝,他如今想来,那日鸡汤的苦味、与孙医官开给他的汤药十分相似……

    原来她知道他头疼之症,还在长秋宫备下了治病的药材……

    他再次颔首望向怀中被分娩之痛折磨得面色惨白、毫无生气的人,他以为她不会原宥他的,他以为她不会再理他的,他以为……

    可她原来一直都关心着他……知他嫌药苦,便将药加在了鸡汤里……

    “朕都听你的,神谙……”文帝心口又是一痛,紧紧揽着怀里的人,“都听你的……神谙、你也要好好的,朕要你陪着朕、看着朕喝药……”

    “陛下……上一世妾……说的都是气话……如今妾不气了……也不悔了……但求……”她忍着下腹传来的剧痛,费力地喘息,“但求陛下……能看清……自己的内心……莫要再执拗于妾前世……之言……被愧疚蒙蔽了……自己的心……陛下要和阿姮妹妹……好好的……这样……妾……才能放心……”

    他知她从来都替别人考虑,总是不记得顾全自己……

    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对他开口、是为了小五找伴读,第二次、是为了子昆的婚事,第三次、是为了接少商进宫做义女;第四次、也就是刚才,她求他保住小六……

    他重生一世,用着上一世的经验解决了朝政上的难题,也想着与她再续前缘。

    可她呢?重来一世,所做所为、仍旧没有一件是为她自己……

    即使此刻、她明明自己危在旦夕,却还惦记着他的头痛之症、还有他和阿姮……

    他跟她讲过自己上一世听她说“来生别再见”时,心痛懊悔,她便说她上一世说的是气话,让他不要执拗于前世之言;他最怕她说她后悔了,她便说她不悔了;他怕她舍弃他,怕自己一个人孤独无处说,她便让他和阿姮好好的,说这样她才能安心、才能放心……

    她明明有很多可以为自己说,可她又把她自己给忘了……

    文帝只觉眼眶温热,鼻头发酸,可她还说他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是因为前世愧疚才疼惜她、不舍她……可子昆落水的误会明明已经解开,她为何还会这样想?

    到底还有怎样的误会?

    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并不是再去问她到底发生何事的时候,此时此刻最重要的还是要让她脱险……

    若她一定要保小六、那就配合她吧……

    “神谙……”他叹了口气,“若你执意要保下小六,咱们就努力,把小六生下来……”

    听到他松了口,怀里的人身子怔了怔,文秀颔首用脸颊蹭了蹭怀里人的发髻,“但神谙、朕对你的感情、不是愧疚、亦不是一时兴起,我不知你为何有这般想法,但请你一定要好好的,等你生下小六,无论我们之间还有何误会,朕信、一定能解释清楚……”

    他的声音沉着坚定,宣神谙由着他将自己扶回榻上,眸色里少来些不顾生死的决然,见他下颌上的短须因着不知何时淌下的泪而胡乱地打了结,她勉力抬了手,可手在碰到他下巴时,腹中又一阵剧痛,直痛得她身体发抖……

    文秀见她的脸霎时一皱,知她又疼了起来,赶紧将她抬至他下巴处的手捧进手心,转头对孙医官和产婆道:“替皇后扭转胎位吧。再开个方子,尽量减轻些痛……”他顿了顿又凝向孙医官:“还有,必须要控制住皇后的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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