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渐渐滑过宫墙,仅余下淡淡的绯霞映衬着洛城之上的座座宫宇。

    宣神谙舀了一勺清粥抿入口中,又举着筷子犹豫了半晌,终是皱了皱眉头,让宫人将晚膳撤了下去。

    尽管宫人备下的菜色已是清淡,可大概是心中烦扰、身上疲乏,连带着胃口也消减了下去。

    宫人退下后不久,殿门又传来开关之声,她抬头恰对上自己傅母有些嗔怪与心疼的眼神。

    “晚膳动都没动,身子还要不要了?”翟媪端着黑黢黢的汤药走进来,却迟迟不将碗递给她。

    宣神谙抬手抚了抚胸口,朝她努嘴道:“许是下午陪小五吃了几块桂花糕,胃中还撑的很。”

    前一日夜里被文帝折腾了半夜,今天又一大早被女儿闹着起来做桂花糕,身上倦的不行,她朝翟媪手中的药碗凝了一眼,讨好道:“予实在困得紧,傅母就让予早些喝了安歇吧。”

    翟媪见她皱着眉头却依旧勉力挺直着后腰的模样有些松动,可仍旧犹豫着不肯把药碗给她,“皇后可想清楚了?”

    这些年她看着她的女公子一点点的娴静、端庄,看着她的女公子深爱着帝王却不能爱,想要不在乎却放不下的痛苦,她何尝不想她看得淡一下,不要如此执拗、便不会被伤的那样深……

    可如今看着她将文帝一次次推出门去,刚开始她还觉得是自家女公子终于找回了些小脾性,昨夜里圣上留在长秋宫,今早她进殿伺候时,便知昨夜圣上的放肆,她还以为他二人和好了,谁曾想那圣上刚走不久,眼前人就同她耳语,让她去寻了这幅避子汤来……

    见宣神谙依旧努着嘴点了头,又继续提醒她:“若是陛下知道了……怕是……”

    宣神谙垂了垂眼帘,“傅母,让予喝了吧,陛下若怪罪下来,予会解释的。”

    虽说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并没有有孕,可那时她和文帝在情事上格外小心,重生而来,既然有许多事能变,便保不准在子息上会有什么变化,既已决定放手,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牵扯出一份心力再去与他孕育一个孩儿,今生若是能将子昆、小五安排妥当,她便能足以,既然这个时候小六还未来,那便当她今生与那孩子缘浅吧……

    “老身又哪是怕陛下怪罪……”翟媪跪坐到她身边,叹了一口气:“只是、近日圣上对皇后情深,老身都看在眼里,皇后心中可是有何顾虑?”

    “傅母,陛下对予只是愧疚罢了……”

    她说不准重生回来后文帝对自己的感情与前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似乎比从前更能懂她的心思了……但她想这应当还是要归结于愧疚的。他心中自有城府,若想知道她心中所想,又有何难,左不过是平时不在意罢了……上一世他也曾有过在惹恼她后刻意讨好一段时间的事迹……

    又朝身边的傅母望了一眼,见她依旧眉头紧皱,一脸询问的模样,便知自己的傅母已忍了一日,然她白日里都陪着小五,身边又有别的宫婢在,不好开口问,如今终于等得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定是要坚持问到底了。

    宣神谙抬起手腕,覆上小腹,“傅母,若是此时有了孩子,永乐宫该怎么想?”他前脚刚失了与越姮的小儿子,后脚她又怀了身孕的话,慈爱父亲、端正皇后的名号那便都不要了……

    这个理由确实不假,但她更多的还是不愿今生与他有再多一分的牵扯。

    见她将汤药一饮而尽,而后自己抚着胸口忍下那股苦涩,翟媪不忍叹道:“你既是这样想的,就是大大方方地告诉圣上又如何,圣上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又怎会让你喝这样的劳什子来伤身……”

    许是刚才的药太苦了些,宣神谙觉得努力挽起的嘴角,最后还是化成了一抹苦笑,将置于腹前的手指转而揉向后腰,“傅母,予腰疼得起不来。”

    翟媪赶紧替她揉了揉腰,再将她搀着起了身,嗔怪道:“陪五公主玩闹的时候倒不喊疼。”

    宣神谙撅了噘嘴:“孩子面前,予怎好喊疼啊……”

    “那陛下面前呢?”

    宣神谙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翟媪见她不再回话,只径直往床榻而去,虽也知她此时已疲倦得很,可今日圣上还没来过呢……

    “皇后要不要再看会书?”

    宣神谙由她解了衣衫,换了寝衣,抿了抿唇道:“傅母不必等了,让宫人都早些歇了吧……”见翟媪仍旧不动,她只能道:“今日陛下不会来了。”

    今日下午曹常侍来过,虽说是带着补品和陛下的关心来的,可却将小皇子中毒夭折的案子同她说道了几分,又讲了陛下追封了小皇子为西宁瑞王之事。

    殿中熄了烛火,只是此刻天色还未大暗,她虽觉浑身疲倦,却也一时未能入眠。

    她自然明白,昨夜他趁她酒醉放纵了半夜,本是该现身安抚的,只是小皇子中毒之事想来今日结了案,故而他才下旨追封,那么自然也是要去永乐宫安抚越妃的。

    他自己来不了,又怕她还对那幼子在中秋宴中毒之事心怀愧疚,故而让曹常侍将案件原委向她浅浅道来,好让她心中好过几分。

    他的种种好意,她又岂会不懂,只是……

    许是刚才的避子汤过于苦涩,她总觉得心头像是压了什么东西、重的喘不过气。

    *

    文帝确实是留在了永乐宫,只是相较于长秋宫的平静祥和,永乐宫却多了许多鸡飞狗跳。

    屏风外、宫人快速地收拾着一地混乱,屏风内,原本青梅竹马的两人互不相看。

    “阿姮,别再闹了好不好?”文秀叹了一声,抬手扶上额角,拇指顺势按上了酸涩的太阳穴。

    越姮冷冷地嗤笑一声:“是妾在闹吗?”

    “那下毒的宫媪朕已经下旨赐了毒酒。”文帝无奈地走到榻前,“但那人确实是因为越宁奸杀了她的幼女才起了这样的心思。”

    上一世查案时,等他找到那个下毒宫媪时,那人已畏罪自尽,他只当是戾帝余孽所为,故而这一世他很早就将她关押起来,谁知审问中却得知小越侯的长子越宁,竟敢在都城、天子脚下干出强抢民女这等荒唐事。当时他未曾轻举妄动,而是派了几个亲信暗中调查,果不其然,越宁不止仗着皇亲的身份强抢民女、还动不动搜刮民脂民膏!

    他试图去握她的手,却被越姮一把甩开,“越宁犯事,就该由我的孩儿来承担吗?!他才两个月大!越宁虽是妾的亲侄,但陛下不是一样下旨流放了吗?”她说着顿了顿,犀利的眸色盯向他,“中秋宴何等重要,又岂是一个老媪想动手脚就动手脚的?!”

    文秀眸色渐重,被甩开的手握成拳落在膝头,沉寂了半晌,才复又出声:“那你的意思是?”他侧过眸子去与被自己偏爱了一世的女子对视,“皇后吗?”

    上一世的越姮在西宁瑞王被害后并没有这样大的反应,更何谈迁怒皇后,他原以为她还会如上一世般深明大义,却不知是他高估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被点中心事,越姮心虚地偏了偏头,目光落在别处,抽噎道:“那是你我的孩子,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对,我在乎凶手,可我更在乎什么,陛下不明白吗?”她咬了咬下唇倔强道:“陛下以为在孩儿死后追封一个亲王,便是对得起他了吗?”

    文帝怔了怔,若此时还不能明白越姮到底在闹什么,那他也真是枉做了两世的帝王,枉与她相伴两世了。

    她知道不该怪皇后,却无法不去怪皇后……

    更何况,自他重生以来,将原本毫无疑问偏向她的天平渐渐扭转,甚至稍稍向皇后倾斜,她怎能好受?!

    “阿姮……”文秀坐得离她近了几分,伸手用了些劲将她圈进怀里,“朕知你心里难受,朕心里也痛,只是孩儿已经走了,这件事虽然起源是越宁,但也是朕疏忽所致,那时太子遇刺,皇后分身乏术,朕应该多派些人手一起看好这中秋宴的……”

    越姮在他的怀里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前。

    文秀只觉身前的寝衣渐渐湿透,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深邃的眸光在烛火的映衬下辨不出悲喜,“神谙心里也不好受,你不知,那日她在永乐宫殿外站了一宿,只想同你赔罪,后来是体力不支才回的长秋宫,回去就发了高热,昏睡了几日。”

    越姮一怔,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皇后怎么会在殿外?陛下怎么不告诉妾?”

    “朕也是第二日才知道的。”文帝牵过她的手拍了拍,“这事朕已经处理了,阿姮不用操心了。”

    越姮咬了咬下唇,想起近日宫中少的一个宫婢,心中更虚,她虽知道那是越侯的人,却也知道那人不会害自己,左不过是传些宫中的消息出去,她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竟惹出了这样的事来。

    思及此处心中一颤,他会否怀疑过她呢?

    她委屈地转头凝视他,轻柔地唤了声:“阿文哥哥……”

    “阿姮……”他再次抬手揽在她肩头,让她靠进自己的脖颈间。

    深邃的双眸渐渐松懒,他承认他对自己偏爱一世的女子用了些心计:将宣神谙候在永乐宫外、发起高热昏睡不醒的事告诉她,一是让她心生愧疚、理解神谙、缓和她心中对神谙的芥蒂,二也能解释他为何如此关心长秋宫,关心皇后并不代表就是冷淡她阿姮的意思,三是告诉她自己爱她而信任她……

    “不哭了……明日朕陪你去看看那个孩儿……”

    文秀看着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的越姮,心中泛起重重心疼,一会是心疼眼前人,一会却是心疼宣神谙。

    阿姮心中不畅快时,便将情绪都发泄出来了,闹也好、哭也罢,可是她呢?

    即使上一世他在太子遇刺后一月都不曾关心她,她也从未在他面前哭闹过……

    阿姮上一世能够深明大义,是因为知道在他心里,她是永远被偏爱的那个……

    因为心中有底气、所以才能深明大义。

    那她呢?

    宣神谙呢?

    他不知怎的便想起那时在明光殿内,她跪在那举着皇后印玺请他废后的场景。

    她是他见过的、最深明大义的人。

    可她、

    从来没有底气……

章节目录

[星汉灿烂]春归何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林薇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林薇月并收藏[星汉灿烂]春归何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