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家人一脉相承的温润和睦,平日里吃颗梨子都要互相谦让再三,除了二房,脾气火爆,会时常吵几句嘴。

    穗穗很快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晨起和邹氏、姐姐一道给祖母请安,请安后陪祖母礼佛吃茶,被问上几句功课,就和姊妹们一起听祖母和几位夫人聊天。

    二夫人秦氏很喜欢新奇的东西,对时下的流行了如指掌,未出阁时常随父亲走商,把外面的事说给妯娌们听。

    平日不怎么出门的邹氏和三夫人宋氏听得一愣一愣。

    每到这时,南洵美就会露出骄傲的神情,挺胸抬头,像只小孔雀骄矜坐在母亲的身旁。

    穗穗和姐姐也听得入了迷,祖母给的杏仁酥,俩人吃了一半,就听得忘了吃。

    嘴角沾着碎屑,瞪大乌黑的眼睛听秦氏描绘走商时遇上山匪的险境,穗穗吓得哇哇大叫,差点把杏仁酥丢在南洵美的脸上。

    祖母被她们逗得哈哈大笑,搂过穗穗帮她擦嘴,慈爱的说她像只偷吃的小花猫。

    穗穗一开始还不好意思,慢慢就“厚颜无耻”起来。

    被祖母说了,还咧嘴一笑,粉扑扑的脸蛋神采飞扬。

    祖母笑过她以后,总会搂着她,叫林妈妈端来冰凉凉的酥酪给她吃。

    午后穗穗和姊妹们或是逛园子乘凉,或是和母亲学画,等父亲放衙回府,陪会儿母亲,她和阿姐就一起上母亲房里用晚食。

    南父平日除了养养花,还在书房后开了块小菜圃,种上时令果蔬。

    产量不多,只为野趣。

    晚食桌上时常有一碟鲜嫩的炒北瓜或拌莴菜,都是南父自己种的,吃起来很爽口。

    至于桌上的鹿腿鱼腹,菜心笋尖这些最好吃的,通常都落到穗穗的碗里。

    父亲母亲还有阿姐看向她的眼神,永远温柔的像浸泡着蜜浆。

    “傻丫头,看什么,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穗穗低头扒饭,都舍不得咽嘴里青嫩的莴菜,生怕这是一场梦。

    梦醒后,她又回到十四岁。

    太皇太后、先皇和太后娘娘高高在上,隐在珠帘后的脸庞模糊而漠然,看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替母妃求情。

    或者是十五岁,她小心翼翼等来及笄婚嫁之年,秀美的云鬓初初挽起,就被先皇削去长发。

    精美的花冠骨碌碌滚落到她的眼前,花瓣零落一地,她以额触地,眼眶里的泪珠惊恐到不敢落下。

    先皇怒斥她“混淆皇室血脉,有欺君之罪!”

    她咬破嘴唇,也不敢再叫一声“父皇。”

    抑或者是,十六岁。

    她成为姜献的金丝雀的第一年。

    那是姜献留宿后的第二日清晨,她被从床榻上拽起时还困得眼睫湿润,娥眉低垂。

    昨夜衣衫尽毁,拾起来没有一件能穿的,她正心痛那上好的蝉丝蜀锦,姜献径自用他昨日穿的那件龙袍裹住她,抱她放在膝上。

    他要吻她,被穗穗捂住嘴巴,姜献抬眸,看见穗穗又惊又恐,抖得像一株雨中的小梨花树,小声提醒他:“这是龙袍。”

    姜献握住她的双手,“我知道啊。”

    他似乎很钟爱效仿民间夫妻之间的桥段,穗穗都要困死了,还被他捉着手掌,为他系衣扣。

    扣着扣着,他又俯身过来,热气渡到她的唇边,穗穗连眼睛都不敢睁。

    临上朝时,姜献攥着她的手腕说她太瘦了,让她多吃一点。

    她身上的龙袍宽松的随时都要掉下来,双腿软的快要折断,不过靠姜献半搀半抱,才勉强没有失态。

    穗穗有气无力的谢恩。

    姜献走后,就有锦衣玉食如流水般送到她面前。

    和锦衣玉食一起奉上的,是一对金镯般的足环。

    她脚腕纤细,足环戴上,大小正合适。

    穗穗愣愣看着,嘴角轻轻一撇,眼泪夺眶而出。

    ……

    吃过饭,南父去看书,邹氏坐在西窗下绣花。

    盈禾带穗穗去院子里荡秋千。

    秋千上缠绕着南父种的紫藤花,簇簇拥拥开在静谧的夏夜里,凉风徐徐,父亲和母亲低柔的细语模糊遥远。

    穗穗耳边的碎发被吹上眉梢,她觉得痒痒,忍不住用手指摸了一下,又一下。

    南盈禾也舒服地眯起眼,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听说太后已经下旨,来年开春,便要选秀了。”

    啪嗒。

    南盈禾循着动静看去,穗穗居然从秋千上掉了下来。

    怔怔的,玉白小脸透着迷茫。

    她弯腰哭笑不得地扶起妹妹,用扇柄敲她脑门:“怕什么,家里不打算送你入宫。”

    她简直是穗穗肚子里的蛔虫!

    穗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坐回秋千上的动作灵活许多:“阿姐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突然露出担忧的神色,吞吞吐吐的问:“那阿姐你,该不会……”

    “放心,我也不去。”南盈禾哭笑不得。

    穗穗大大松了口气。

    她好不容易从皇宫逃出来的,再也不想回到那个金丝笼里去。

    她也不想姐姐去。

    她亲眼见过,先皇去世后,没有子嗣的妃嫔被下令陪葬。

    那个常常塞给她零嘴吃的许美人,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玉珠,嘴上有颗小痣。

    昨日还活生生的人,拉着她的手哀求她帮忙说情,可没等到她求来的恩旨,就被一条白绫夺走了性命。

    有子嗣的妃嫔处境好些,也不过是被挪去偏远的宫殿,几十年如一日了无指望的等死。

    她惧怕那样,她不要那样。

    穗穗到如今夜里睡觉翻身还小心翼翼,不敢熟睡,怕赤金的足环硌的脚腕疼,怕姜献夜里突如其来的造访让她难以应付,次日连起身请安的力气都没有,被太后训斥无礼。

    伴君如伴虎,风光在外的宠妃过成这样……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的。

    她实在是古往今来的宠妃中最没出息的一个。

    南家显然没有送女入宫的功利之心,且大雍朝为防外戚干政,后妃也多采自民间,南盈禾说起此事,不过是顺嘴一提。

    “二房的洵美,好像有入宫的念头。”

    哈?

    南洵美想入宫?

    穗穗腹诽,真是疯了。

    放着南家的好日子不过,要进宫受罪,那日子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心里虽这么想,穗穗嘴上还是乖乖巧巧的,“四姐姐机灵嘴甜,入宫也断不会让人欺负了去,想必定会平步青云,颇得圣心。”

    南盈禾噗嗤笑了,她哪能听不出妹妹在挖苦南洵美,点她鼻尖道:“你这小鬼头,憋着坏呢。”

    穗穗一本正经:“我可是在夸她哦。”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若是有人甘之如饴,那也是她自己的造化。

    “这还是陛下登基后第一回选秀,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南盈禾忽然想起什么,用扇子掩唇,神神秘秘的道:“穗穗,你还记得玉芙夫人吗?”

    穗穗猛的被叫起那个久违的名号,身子一僵,摸来碟子里的酥饼胡乱咬了一口,眼睫垂得低低的,“知道呀。”

    她怎么不知道,她根本就是!

    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夜色重重,盈禾没看出妹妹奇怪的神情,好奇的道:“陛下因为玉芙夫人,至今不曾立后。一眨眼夫人都过世三年了,不知道开春会不会立后。”

    不止是南盈禾,朝野内外,就没有不急的,这几年群臣请皇帝立后的奏折只多不少。

    “选秀三年一回,按理,陛下登基那年就该选秀了,只是因为独宠玉芙夫人,才一直搁置。三年前夫人过世,以皇后之礼陪葬皇陵,陛下大病一场,罢朝七日,要臣民服丧,也没人敢触霉头提选秀之时,直到不久前太后娘娘亲口提了选秀的事,这事才算定下来。”

    说起玉芙夫人,那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南盈禾也只敢在南家内宅提起。

    玉芙夫人于当今陛下是大忌,若是被外人听见传出去,被问罪事小,到时还会连累南家上下。

    穗穗咬了两口酥饼,如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她心头堵得慌。

    前世身死,她自然也不会知晓身后之事,醒来后从未关心询问过,还是从南盈禾口中,才得知她以皇后的身份陪葬了。

    陪葬啊。

    穗穗忽然想起,她死时姜献在她耳边说的是什么了。

    他说,好,再见。

    若生不能见。

    死也一定要相见。

    对,这才是姜献会说的话嘛。

    在她哭着说疼,尖叫着说她会死的时候。

    她崩溃之下咬向他的肩膀,血气幽然涌动在帷幔中,比世间最奇诡的香气还要摄人,姜献染血的眼睛漆黑映着鲜红,他俯身,好整以暇的听她弱气却倔强的骂他疯子。

    然后在她最脆弱时,低头握住她颤软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

    “不是要死吗?”

    姜献一点点收紧穗穗掐住他脖子的手,看着她濒临崩溃的隐忍面容,和失神的泪眼,嘴角上扬,“好啊穗穗,那我们一起死吧。”

    他癫狂的样子不像假的,穗穗被吓坏了,挣扎着跑下去,又被他攥住脚踝拖回去。

    那天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张床上的。

    姜献说,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死也不会放过她。

    从不是假话。

    ……

    穗穗垂在身旁的手一点点捏成拳头,“疯子……”

    南盈禾愣了愣,“穗穗,你说什么?”

    “我、我说,风好大,有点冷。”

    穗穗回过神,脸上不知何时挂满汗珠,她呼吸急促的站起,一点都不想再听下去,“阿姐,我们回屋吧,我有些困了。”

    “冷吗?”

    南盈禾疑惑的看着妹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伸手擦了擦,想着兴许穗穗年纪小,体热,挽起她往屋里走。

    “好,那快快去沐浴吧,我让青青和梅子去打水。今晚还要姐姐陪你睡吗?”

    “要。”

    “好好好,对了,祖母说看你近来无精打采,总待在府里也闷得慌,过几日带我们去平州祖宅避暑,裴家表哥也在。”

    “裴家表哥?”

    “——去了你就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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