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陈泱将送沈时昱出门,车已经等在院子外。

    离院门两三步远的地方,她停住脚,将手里的木质装裱盒递给他:“这是爸爸让我给你的,里面是他收藏的赵佶真迹。之前想送沈爷爷来着,可惜没有机会了,他说给你也好。”

    赵佶真迹,放在各大博物馆也是镇馆之宝的存在。单鹤鸣出手如此阔绰,既是礼尚往来,也是两不相欠。沈时昱笑着接过:“替我谢谢单叔。”

    “嗯。”她垂眼看着脚尖,轻声应了句。

    敏锐地发现她情绪低落,沈时昱蹙眉问道:“怎么了?”

    “我听爸爸说,你们家里还不太认可这件事。”其实她不该在意这些,沈家认不认可是沈时昱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

    她又不是真的要做沈太太。

    察觉到她不安的缘由,沈时昱眉目舒展开来,他柔声宽慰:“泱泱,他们会同意的。”

    “若是不同意呢?”说完这句话,陈泱有些懊恼地咬住舌尖。问这个有什么意思,她想他怎么答,怎么答都不会满意的问题为什么要问。

    沉默中,有风在两人方寸间涤荡,吹起她白色的裙摆,浪花似的,一朵一朵地拍在他腿上。

    “你不是想知道我有什么应付不了吗?”

    陈泱抬眼,困惑于他的前言不搭后语,却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我应付不了你,”话语像清晰的鼓点,一字一句敲在她心上。

    风更大了,吹乱她柔软的卷发。陈泱因为他的话有些怔愣,任由发丝纷乱遮住视线也没有动。

    沈时昱动作轻柔地为她拨开,凝住她的眼,将话说完:“所以在我们结婚这件事上,除非你不愿意,其余都不是问题。”

    -

    沈时昱回沈园时,周岐已经等在大门前,手上拿着份文件,脸色是难得一见地沉。远远地看见迈巴赫驶入,他跨下石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

    不等沈时昱下车,他拉开后车门直接坐进去。

    “这份是陈泱的背景调查,我筛过了,很干净。”他捏着文件夹,有些迟疑。沈时昱眼风扫来,随即手心向上,要他递过去,“你可想好了?今天是族会,各家的人都在呢。”

    “正因为是族会,才是好时机。”沈时昱翻了翻文件夹里的内容,沈清源这人最看重的是权威和体面。在族人面前提起这桩婚事,就算他再不愿意,也不会当场否认。

    因为比起让陈泱进门,沈清源更不能接受的是被人发现他这个儿子完全不将父亲放在眼里。

    周岐长叹一声:“你先斩后奏,家主不会轻饶你。”

    推开车门,沈时昱冷笑道:“我受得住。”

    古朴庄严的正堂里各家按序列坐两侧,沈清源坐在正上方,沈时昱进来时,他抬眸扫了一眼,没有搭理。

    “人到齐了就开始吧。”

    站在一旁的周邈躬身称是,便按惯例宣读议程。

    沈家支系众多,养着上下百余口人。大房沈清源这一支,掌管着禾泰集团,其余旁支分管生物、能源和地产。

    每季度一次的族会,主要是对各自版块下的业务进行更新汇报,遇上重大的调整或决策则商议表决。

    沈清源五十岁以后,集团的核心工作就逐步交手给了沈时昱。他这几年大刀阔斧地改革,加强新药研发的同时,对内部架构也进行了整顿,裁撤了不少基于人情特设的岗位,每次族会都能听到哀声一片。

    “我说时昱,集团的投资六部才成立俩月,主要负责和我们这边对接工作的。你上月整个儿裁掉,我们这些子公司很难办啊。”

    提这话的是二房的沈仲,沈时昱称他一声表叔,主要负责西南片区的地产开发。

    沈二爷走得早,大房对他留下的这个独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却纵得他胃口越来越大。

    沈时昱眉毛一挑,没想到他会蠢到自曝,便慢条斯理地说:“房地产投资一向是四部在做,这么多年资金把控也很稳健。六部成立以后,给西南片区的注资明显增加,中标的地皮却一块没有,表叔怎么解释呢?”

    沈仲原本想让沈清源给他做主,寻回点面子,也没想到沈时昱这样抓住不放,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你什么意思?房地产开发的周期本来就长,又不是只有新的地皮才需要钱。”

    长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沈时昱点点头:“表叔说的在理,但集团也不是散财童子,每笔投资都该按流程走,可这两个月去向西南的资金,别说董事会决议,我连一份风险评估报告都没见着。”

    抬眼扫了圈众人,他语调平和,话里却透着狠厉:“裁掉这个部门都是轻的,真要追究起来,还得进去不少人。”

    沈仲被他吓得噤了声,沾上点干系的此时都选择明哲保身。沈清源再狠也不会真将沈家人送进监狱里,但他这个继承人就不好说了。

    一时间正堂内鸦雀无声。

    突然,坐在右侧的女人笑了:“时昱越来越像大哥了,杀伐果断。真要明年接任了,大家做事可得再仔细些。说起来,和闻家定在什么时候啊?”

    赵妍是沈清河的妻子,两人是标准的商业联姻。结婚多年,没什么感情,但也算相敬如宾。赵家的资源为沈清河提供了不少助力,纵然赵妍不能生育,也没人给她脸色看。

    沈清河没回来,他这个貌合神离的妻子倒是消息灵通。不过她此时提起来,却正合了沈时昱的心意。

    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他淡声道:“谢二叔母关心。计划在年底,但不是闻家。”

    此话一出,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在他身上。沈时昱没回头,却依然能感觉身旁射来的两束冷箭。

    注意到自己公公猛然沉下去的脸色,赵妍也不怵,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给沈时昱递话:“哦?那定的哪家?”

    没有去聊家庭出身,他直接介绍的是女方本人。“她叫陈泱。”

    他还真是豁得出去。赵妍笑容越发灿烂,继续装傻:“这名字倒是耳熟,难道是陈部长的千金?”

    三房的沈季年纪最小,此时还没发现场上的诡异氛围,大喇喇地搭腔:“二嫂不看电视吗,陈泱是个演员,长得可美了!”

    女明星?在座的众人瞬间表情复杂起来,震惊的,看戏的,鄙夷的,五花八门。

    谁能想到,沈时昱千挑万选,选了个娱乐圈里的。未来的家主夫人是个女明星,说出去沈家人自己都觉得丢脸的程度。

    死死捏住扶手,沈清源强压着胸口的怒火,沉声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吧。”

    纵然已经怒火中烧,却不能现在发作。沈家各支关系复杂,每个人都揣着八百个心眼子。沈时昱是咬定了他再恨再气,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上让人拿了把柄,误了年后的接任,这才要不管不顾地说出来,把婚事坐实。

    好,好得很!为了娶那么个女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也敢使,还真以为整个沈家除了他,找不出第二个继承人是吧?!

    -

    沈清源这边恨得咬牙切齿,坐在席位末尾的周岐已经得了周邈的眼色,溜去老太太那里搬救兵了。

    “奶奶,奶奶!大事不好了!”

    周岐又吼又叫地冲进来,易琴芳拿枝剪的手一抖,花茎没剪着,花苞剪成了两半。白了冒失鬼一眼,她叹道:“慌什么?今天不是开族会吗?”

    “您快去救救他吧,晚了我怕他被家主打死。”

    易琴芳也慌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忙问道:“你好好说,怎么回事?”

    他跑的太急,撑着桌沿一边喘气,一边捡重点讲:“时昱要娶陈泱,家主不同意,他就在族会上说了。”

    “泱泱?单鹤鸣那闺女?他俩怎么……这小子一向最稳重,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和他爸说?”

    老人拿过一旁的拐杖就往屋外走,扭头见周岐还捧着杯子灌水,没好气地催:“别喝了啊,在哪儿呢,快,带我过去。”

    正说着,门口的佣人走进来,面露担忧:“老太太,周叔传了话过来,说人去家祠了。”

    易琴芳脸色一白,拐杖用力在地上捣了捣:“坏了!清源是动真格的,走走走,赶紧!”

    走出门没两步,她拉住周岐的手臂,想了想,道:“等等,你去把安韵叫来。”

    “安小姨?叫她干嘛?”

    长叹一声,易琴芳挥了挥手,让先他别问那么多:“去叫吧。时昱就是把天捅个窟窿,安韵也能说上两句话。”

    闻言,周岐点点头,拔腿就往西边的院子跑去。老太太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眼下先保住沈时昱的小命要紧。

    易琴芳在佣人的搀扶下,紧赶慢赶地走到家祠门口,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藤鞭一声接一声地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响。

    她猛地一顿,紧接着加快脚步,颤巍巍地高喊:“住手,住手!”

    周邈双手交叠垂首立在祠堂外,见老人迈过门槛时身形一歪,险些跌倒,赶紧上前扶住:“老太太小心!”

    易琴芳推开他,继续往里走,恨声道:“你们也不拦着点儿,就让他打了?”

    周邈满脸无奈,他也是看着沈时昱长大的,要是有办法怎么可能袖手旁观,更不会让周岐去惊动这位祖宗。

    “家主这回是气狠了,拦不住啊。”

    他亦步亦趋地跟上去,手虚扶在易琴芳身后,只怕里面形状惨烈,老人看了受不住。

    果不其然,只听她倒抽一口冷气,人就要往后栽。周邈赶紧扶稳,顺势往里瞧了一眼。

    触目惊心。

    沈时昱面向偌大的神台跪着,双手撑在膝上,背上的白色衬衫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几处伤口深的地方皮肉翻了起来,艳色的血迹一团一团地洇开,像雪地里盛放的红梅。

    站在他身后的沈清源却视若无睹似的,高高举起的藤鞭眼看就又要甩下来。

    易琴芳一发狠把拐砸过去,声音都在发颤:“沈清源,你要把他打死吗?!”

    沈清源将藤鞭扔在地上,捡起拐杖走过去:“妈,你怎么来了?”

    刚近身便被易琴芳一把推开。

    老人脚步虚浮地挪到沈时昱身边,浓烈的血腥味冲得她鼻头发酸。撇开眼不忍去看伤处,她弯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拨开他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时昱啊,你看看奶奶,你别吓我。”

    沈时昱脸色苍白,费力地扯出一抹笑:“我没事奶奶,别担心。”

    他从出生就站在塔尖儿,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一身矜贵,哪里受过这种苦。就是沈家最不中用的那几个,也没挨过藤鞭啊。

    易琴芳只觉得摧心剖肝,眼泪终于忍不住,“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沈清源不为所动,他把拐杖递给周邈,语气生硬:“把老太太扶回去,叫医馆的人送两贴安神药过来。”

    听到这话,易琴芳猛然抬头,眼里是压不住的怒火。

    她回身在一旁坐下,拍着两侧扶手,厉声道:“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看你打,让我亲眼看着你怎么把他打死!”

    扫了眼那满目疮痍的后背,沈清源手指倏地握紧,面上依然冷着脸:“他违反家训,就该家法处置。”

    老人痛声斥问:“哪条家训,哪条家训要你把自己亲儿子往死里打?”

    “忤逆尊长,色令智昏!”

    他这八个字一出来,易琴芳怒极反笑:“忤逆?你要他学中医,他五岁就背《伤寒论》,别人小孩看卡通片,他看人体穴位图,好不容易取得行医资格了,你又想他管理集团。他学了十几年的中医啊,说舍就舍,跑出去留学,一走又是四年。”

    往事斑斑,历历在目。她是亲眼看着沈时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渴望的永远得不到,却依然顺应众人的期许,成为了他不想成为的人。

    她心痛啊!

    “如今他不过是想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这就叫忤逆?那我问你,你当年不顾家族反对,执意要娶安雅的时候,我们可曾家法伺候,说你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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