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这么想的?”

    听见这话,沈时昱蹙眉看向她。

    他的声音和目光淬着寒意,陈泱感觉疼痛仿佛有复苏的迹象。攥紧衣摆,她咬住下唇,偏过脸没有回答。

    下一秒,下巴被捏住,力道轻柔却不容反抗地转了回去。

    视线相对,他面无表情地沉声道:“说话。”

    陈泱以前就怕他冷脸,但那时候的怕是出于喜爱,担心惹他厌烦。

    所以眼下她不该怕他,她凭什么要怕他。

    人在身体抱恙时,情绪像泡在水里,扭曲,浮晃,不稳定。哪怕清风拂过,也会泛起一圈圈波纹。

    陈泱的眼泪说来就来,瞬间就溢满眼眶,豆大一颗掉下来,两人都怔住。

    钳制下巴的手松开,上移,拇指揭掉她腮边的泪珠,沈时昱觉得自己今天叹的气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都多。

    但不自觉地,语气放缓许多:“哭什么?”

    陈泱嘴一瘪,视线落在腹部的银针上,软软地说了声“疼”。

    其实也没有多疼,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解释那句不合时宜的自嘲,也不想回应这波汹涌的不讲道理的情绪。

    沈时昱也知道多半不是因为这个,但还是去检查了一下,确认银针没有因为挪动移位,又撩起她的裤脚,找准三阴交穴下针。

    “现在呢?还疼吗?”

    陈泱摇了摇头,眼角润润的,还泛着水光。

    看她这副模样,沈时昱便不打算再问下去,轻声道:“休息吧,时间到了我来给你取。”

    他走之前,调高了房间的温度,又调暗了灯光。

    陈泱默默看着他,直到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她才缓缓闭上了眼。

    -

    一夜好眠。

    再睁眼时,室内黑沉沉的,不知现在几点。

    她翻身去拿手机,才发现被子盖到胸口,往下摸了摸,衣服的纽扣也已经扣好。

    他扣的?

    莫名地,又忆起指腹落在皮肤上的触感,温暖,干燥,酥痒。

    纤细的手指拂过胸下的三颗纽扣,陈泱甩了甩头,强行拉回理智。她看了眼屏幕,惊讶地发现已接近中午。

    她竟然安安稳稳地睡了近十个小时。

    起床拉开卧室窗帘,阳光铺天盖地地涌进来,昨晚的痛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大概是听到房间的动静,文心推门进来。

    “泱泱你醒啦?好些了吗,还疼吗?”

    陈泱正在伸懒腰。她逆光站在窗前,周身笼着一层雾绒绒的光,安谧平和,远离所有痛苦。

    听见问话,她回眸展颜:“好多了,一点也不疼。”

    一时间,文心想起了神话故事里涅槃的凤凰,喃喃道:“沈先生真神了哎!”

    陈泱嘴角微抬,心情愉悦,好像是自己被表扬了一样,“他确实医术高超。”

    说完,她拿过睡袍往浴室走去,行至门前,她脚步一顿,扭身回看文心,试探着问道:“你昨晚又进来过吗?”

    文心正弯腰理床,被她冷不防一问,抬头时眼里带着些羞惭:“我昨晚睡着了。”

    “睡着了?”陈泱也没想到是这个情况,愣了一下。

    文心双手绞着立在床边,脑袋垂得低低的,“嗯,对不起啊。你让我去给沈先生泡茶,我泡好了以后看你门关着,怕打扰他诊疗就没敢进去。想说在外面等他出来好了,结果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陈泱知道文心不是怕她责备,是真心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心里的愧疚多过不安。

    从她回淮海以来,公司没有任何动静,除了文心,只有文心,一直陪在她身边。前两天奔波也全是她一个人照顾,如此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人,她怎么还舍得责怪?

    而且她会问,本来也意不在此。

    “没关系,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吗?”

    文心捣头如蒜,“知道知道,大概四点的样子。沈先生临走前将我喊醒了,说你已经睡了让我也去休息,他今天再跟你联系。”

    “啊,好。”

    捏紧手中的睡袍,她关上浴室门,有些出神。

    所以是他看顾她一整晚,也是他取针后,把纽扣一颗一颗给她扣好。

    抬眼时,正对门的镜子映出一张微红的脸。

    陈泱吐出一口气,走过去打开水龙头,捧了一捧水浇湿镜面,水痕斑驳的人影,如同她不愿直面的心绪。

    快速冲了个澡,她走出浴室,正擦着头发,手机就响起来。

    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陈泱的心漏跳一拍。

    她清了清嗓,点开免提:“喂?”

    “醒了?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了,挺好的。”

    “嗯,那上来吧。电梯卡在你床头。”

    擦头发的手一顿,陈泱往床边看了眼,确实有张卡。但她现在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带着点儿不情愿,她小声问:“来干嘛?”

    那头静了一瞬,语气强势了些:“或者我下去。”

    “……”认命地叹了口气,陈泱无奈道:“我上来吧。”

    -

    陈泱上去前给沈时昱发了个微信,电梯打开时,他已经等在门口。

    大概是居家的缘故,他没有像往日那样穿着高级定制的西装三件套。

    只一件简单的中领黑色针织,细腻服帖的衣料清晰地勾勒出起伏的胸肌轮廓,袖管挽至手肘,露出结实漂亮的小臂线条。

    他戴着银丝眼镜,单手插兜,低头看着手机。听见声音抬眼看过来,陈泱目光一闪,移开了视线。

    她走出电梯,不太自在地没话找话:“怎么等在这儿?”

    沈时昱收起手机,向她伸出手,“正好给你录个指纹。”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陈泱抿起嘴角,没有动,“不用了吧,你不在家的话我应该也不会来。”

    “以后每天你都得来。”

    陈泱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沈时昱没说话,而是反手将她拉到身边,划开智能门锁,拎着她的手指,按照提示把指纹一一录进去。

    录好后,他松开手退到一旁,淡声道:“试试。”

    尽管一头雾水,她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把手指放上去,“嘀嗒”一声,拉开了门。

    沈时昱勾起嘴角,下巴散漫地朝里点了点,说:“进去吧。”

    进门后,陈泱反应过来,又问道:“你还没说呢,为什么我每天都得来?”

    “来吃饭。”说完,沈时昱从鞋柜里给她拿出一双软拖鞋,大小正好。

    陈泱换鞋的时候,他靠在一旁,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沈园有位擅做药膳的胡师傅,我把人叫了过来,这段时间你的三餐会由他负责。”

    “不用这么麻烦,文心会做饭的,而且……”陈泱摇头想拒绝,一边说着,一边和他往里走,看见餐桌上的菜肴,她的话卡在喉咙里。

    陈泱咽了咽口水。这精致的摆盘,鲜亮的色泽,诱人的香味,和文心质朴的家常菜确实不在一个维度。

    见她明显被勾起食欲,沈时昱拉开椅子,让她坐过去,笑问道:“而且什么?”

    本着来都来了的宗旨,陈泱从善如流地坐下,但还是如实相告:“我也不会一直待在家。”

    “最近一个月不是没有通告么?”沈时昱神情坦然,给她盛了碗汤放在面前。

    陈泱一勺一勺地喝着,汤味鲜美,一小碗很快就见底,“是没有,但这样吃一个月,我还要不要形象管理。”

    突然,拿汤匙的手顿住,她抬眼看向沈时昱:“你怎么知道我没通告?”

    沈时昱看着她没说话,陈泱立时反应过来。凡他想知道的,有什么打听不到。

    她的难堪窘迫甚至不必她亲口说。

    苦笑一下,陈泱拿起筷子夹菜,“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何必大费周章。”

    沈时昱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做任何事都遵循知己知彼的原则。陈泱的背调早在他决定和她签合约的第二天就让周岐完成了。

    她的教育、家庭、事业、社会关系、名下资产都查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和父亲的隔阂,知道她资源下滑,也知道她在淮水湾的房子。

    但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客观事实。

    昨晚接到文心的电话后,他又让周岐去查她之后的工作安排,好方便他计划后续的诊疗。

    知道她后面都没有通告,可以安心调养,才把人从沈园叫来。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见她眉眼耷拉着,落水小狗似的,又不禁在心中反问自己:到底哪里不对?

    沈时昱越是一脸坦然,陈泱心里就越堵得慌。她向来胃弱,食欲跟着心情走,吃了两口就又把筷子放下了。

    她这个样子,沈时昱就什么也不想计较了。一声叹息,妥协道:“以后你没主动说的事,我不会再去查。”

    陈泱抬眼,只见他眉宇间全是莫可奈何,“这样心情好些吗?”

    “没有心情不好。”她别过脸,小声否认。

    “那就再吃点儿。吃完还有事和你说。”

    -

    吃完饭,沈时昱带她逛了一下。

    和她之前猜想的一样,这套房子的面积确实是她那套的两倍,也就是说,一整层都是他的。

    但她猜的并不完全对,并非是沈时昱买下这层两套然后打通改为一套,而是开放商在修建时就是这样的设计。

    可她记忆中,购房时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房型。

    “你的意思是,这层本来就是给你修的?”

    “嗯,”沈时昱淡淡地应了一声,停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门前。

    陈泱没发现他的停留,还在感叹人与人的差距,“都是业主,为什么你这么特殊?”

    在淮海市最贵的楼盘,坐拥600平的楼王顶层,而这一层还是专门为他修建的。

    “大概因为我不止是业主吧,”沈时昱笑了笑,推开房门,“这间给你用。”

    陈泱走进去,这间房很大,和她楼下那件主卧差不多,配有独立的浴室和衣帽间。

    L型的落地窗,光照充足,碧海蓝天,一览无余。

    “给我用?”

    “嗯,来治疗的时候,你可以用这间房休息。还有我们婚后……”

    陈泱蓦地转身,乌圆的眼睛睁大:“我们要住一起吗?”

    她转得太快,两缕发丝贴在脸上。沈时昱抬手替她拨开,语气平和,不置可否:“看你意愿。”

    陈泱低头看着脚尖,声音小小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没有一定要,都随你,泱泱,”他垂眸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儿,声音和目光都温柔,像无风无波的海。

    “录指纹也好,留房间也罢,不是要强迫你做什么,只是想你方便些。”

    咽下嘴边的叹息,他伸手揉乱她的发丝:“我们之间,有那么一件非你本愿的事就够了。”

    蓦地,陈泱想起自己昨晚说的话——“否则,你也不会和我做夫妻。”

    不同的字词组合,表达出近似的语义。

    可是他们不一样。这场婚姻,他是真的情非得已,而她还是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她躺在地板上,被他拥入怀里,暖意流窜四肢百骸的时候吗?

    还是那个磅礴雨夜,她鬼使神差再度吻上那颗红痣的时候呢?

    或者更早一点,

    早在他说出“请你和我结婚”的那晚,她的心海上又升起了一轮同样的月亮。

    她年少时便喜爱的,此生唯一喜爱的人,怎么会是非她本愿呢?

    对不起沈时昱,我说谎了。

    我好像,还是很喜欢你。

    春日午后,金色的柔和的光从云隙中洒落。海风晃漾着微波,此时万物复苏,心也复苏。

    陈泱抬头,一双眼澄澈明净,和五年前没有不同。

    “沈时昱,我们不签合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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