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午时,烈日正盛。

    中药房里,草药香掺杂着轻微尘土味儿,还有药材存储在木头里,经年累月生出的陈旧味儿。

    年轻女子手一提,戥子称上的草药滑进一个白布包,一颗半夏掉落在药柜上,她两指一捻,丢进布包里。

    “这方子治什么的?”

    任云初扎起布包,她的动作称不上娴熟,轻手轻脚的,声音也不大,“小朋友积食,大人烧心反胃都可以用。”

    柜子外头的青年笑了,手肘支在柜台上,身子倾过去了些,“上火可以用吗,你看我,脸上都长痘了。”

    任云初抬眼,“当然不行,不对症怎么能用。”

    “那你帮我开一副对症的呗。”

    “我不是医生,开不了药方。”

    “你不是医生,你也是药房的,总要给病人一些建议吧。”

    任云初唇角一牵,“我只是过来帮忙抓药,一颗痘不至于开药,你不是外地的么,煎药多麻烦,要是想降火,不如去倒一杯降火茶喝。”

    她抬起下巴,“那里,免费的。”

    那人扭头,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很快又收回视线,对她嘿嘿笑,“就是外地来的才要开方子,你们老板那可是名医,我跟我朋友慕名而来,就为了一杯降火茶?”

    “……”

    “别看脸上是一颗痘,我喉咙都肿了,你看看!”

    他张开嘴,脸上的肉往下拉扯,本来就不大的两只眼瞬间眯成两条缝。

    任云初也不恼,“我看不了,等医生来了再给你看。”

    她并不担心,现在的治安很好,两百米外就是派出所,再则,这人也没有说什么流氓话,顶多算一个街溜子,无聊了,找个年轻姑娘过过嘴瘾。

    就是不喜欢这人身上的香水味儿,离得近了,把药香都掩盖住了。

    这时,咯吱一声响,伴随着一个低吼。

    “你做什么!给我!”

    任云初心口一跳,放下药包疾步走过去。

    诊所大厅摆放着胡桃木沙发,一张三人位,两张单人位,中间是四方小边几,上头摆放着一盆君子兰。

    遮光帘拉着,奈何炎炎夏日,光线依然强烈。

    这会儿,一大一小正隔着君子兰对峙。

    任云初抓上小女孩的肩膀,“安安,怎么了?”

    话音方落,视线里多了一只手,干净修长。

    任云初抬眼,微微一顿。

    他另一只手往后恼一抓,扯下帽子,语气不善,“给我,这是我的手机。”

    “安安,你怎么拿了别人的手机?”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从何处来,那一个油腔滑调,装扮尚且正常,再看眼前这一个,大热天的,别人都恨不得光膀子,这人倒好,白T外头还罩着黑色连帽冲锋衣,帽子一拿下,那银粉色的头发着实刺人眼,后脑的头发压制不住,张牙舞爪的,又带几分滑稽。

    李念安缩着单薄的肩背,有些委屈,“姐姐,我以为是你的手机。”

    任云初忙拿过手机,递到那只手,“不好意思,你的手机和我的手机太像了,她以为是我的手机。”

    她用了点力道,把李念安揽入怀里,“安安,跟哥哥说对不起。”

    李念安是一个嘴巴轻的小孩,认错认得很快,“哥哥,对不起。”

    周至恒人过来了,打哈哈道:“林湛,小孩就喜欢玩手机,别吓唬哭了。”

    林湛摊开手,露出一对黑色蓝牙耳塞,“我刚睡着,她把我手机声音调到最大,我都没哭她哭什么。”

    周至恒忍不住笑,“耳屎是不是炸出来了?”

    林湛冷声冷调的,“脑浆都炸碎了。”

    任云初对上他,“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银粉色的作用,衬得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大概睡意无端被搅,微锁的眉头带一丝疲意。

    林湛不搭理她,把手机揣兜里,“走吧。”

    周至恒:“这就走了?”

    “嗯。”

    “你等会儿,我喝一杯降火茶。”

    林湛隐有不耐,瞥一眼周至恒,到底还是坐下了。

    因为这一个小插曲,任云初带着歉意,主动给周至恒拿一次性杯子。

    两人正经聊了几句话。

    “你不在这里上班?”

    “对,我只是帮忙守一会儿。”

    “那你是做什么的?”

    任云初停顿一秒,“我不是本地人,今天过来探望亲戚。”

    周至恒微微眯眼,似乎洞察了一切,“我就说嘛,清临这小地方怎么会有这种气质的美女,你是哪里人?”

    任云初淡淡笑,“外地人。”

    “咱俩一样,我也是外地人。”

    任云初转身往药柜里走,没再搭腔。

    她是本地人,一个游离在外的本地人。

    几十年前,这里还是青砖白瓦,任家的医馆远近闻名,她爷爷娶亲后,临县的妻弟投奔他,跟着一起行医。

    她出生后,她爸一直在江城发展,姑姑也嫁到外地,爷爷过世后,清临再也没有任家人,倒是舅公在这里开枝散叶,三个儿子继承衣钵,医馆越开越大。

    今天是舅公的第一个曾孙满月,四世同堂,可谓丁财两旺。

    而任家,就剩她一个女娃。

    她脑子里关于清临的记忆并不多,将之称为故土,总是有些尴尬。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走不了,任云初不善于聊家长里短,也很难将众多的表哥表嫂,表姐表妹对上号,但这一次,她不得不回来。

    舅公是个勤勉的老头,喝过曾孙儿满月酒之后,照旧要到诊所里坐着。

    正值傍晚,看病的人不多,他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

    “林振乾说,论看病,这世上没有一个赶得上你爷爷,我也不行,他说我就会给他下猛药,把人当牛来治。”

    任云初笑,“你给他开了多少药?”

    “人老了,再多药也治不好,谁也没有灵丹妙药。”

    “他比你还老吗?”

    “他七十二,我七十八,我抱曾孙子了,他连孙子都没抱上。”

    说到这,老头难免得意,让任云初给他端茶壶。

    “他也着急,着急也没法子,他家大崽几年前离过一回,今年没上到四十,他家家大业大,肯定要再找一个,今天喝酒的时候,叫我把你的生辰八字给他。”

    端着笨重铁茶壶的任云初脚下一缓,抬起眼睫,“你又没有我的八字。”

    “谁说我没有,你姑给过我,我藏着咧。”

    “……”

    铁茶壶上缠的麻绳有些拉手,任云初指头轻轻磨搓掌心,她没有心思探究八字的来源,就是有些发愁。

    姑父的公司违法招标,姑姑作为法人,连带着被判了两年,任云初想带着安安到江城上学,可是她的户口不在江城,为此,趁着林振乾来找舅公看病,她开口让他帮忙给安安找个学校。

    林振乾一惯乐善好施,修路建桥,常年资助贫困学子,每一年都给老人们发钱。

    他是穷苦出身,他爹病的时候,家里一个子儿也掏不出,任云初爷爷没收钱,救了他爹一命,两家因此结缘。

    安安上学的事情,他一口应允下来。

    虽然安安上小学不算小事,任云初也不打算把自己搭进去。

    隔天,任云初踩着石板路,找到一家小超市。

    刚回来的时候她来过一趟,那天没碰上想找的人。

    今天是工作日,超市人不多,一对小情侣在货架前选购洗浴用品。

    任云初才要往里走,身后有人叫她。

    “云初?”

    任云初回过头,是舅公家二儿媳。

    “舅妈,你在买东西?”

    二舅妈拉着满满的购物车,三两步朝她走过来。

    到了跟前,她立马抓上任云初的后衣尾,脸上挂着几分笑,压嗓道:“我告诉你一件好事情,林大老板找人看了你的八字,都说——你命好——”

    拉长的“命好”,加上诡异的笑,还有那扯她衣尾的亲热,都让任云初感到不适。

    她讪讪笑,“我命怎么好了?”

    命好,她被这个词儿刺了一下。

    “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命,不干活都有吃有喝有别墅住,他家可相中你了!”二舅妈松了衣尾,转而抓上她的小手臂,“他家里有多少钱,数都数不清,他儿子离了有几年,没有小孩,我见过两回,长得可不差!”

    “是吗……”

    二舅妈也有女儿,不知道她会不会让女儿嫁给一个大一轮还多的离异男。

    当然不会,因为她女儿家境良好,父母双全,爷爷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可以站在相亲链金字塔的顶端,好好挑选优质男。

    而她,无父无母,形单影只,只有一张还算好看的脸,和一个还算拿得出手的学历,找一个顶顶有钱的离异男就是好命了。

    二舅妈自顾自说了一两分钟,见她不怎么搭腔,便问了一嘴,“你来超市买什么?”

    任云初扭头,指尖滑过护肤品货架,这种开架护肤品大都是低端价位,她最终拿下一套标价199的水乳套装。

    “我没带护肤的东西回来,想买一套,先放你这里。”

    水乳套装混入那一堆货品里,二舅妈的脸色起了细微的变化。

    “舅妈,我去那边看有什么水果,你不着急回去吧?”

    二舅妈两手抓上了购物车,“怎么不急,我还得回去给你舅舅做饭,你去看吧,我等不了你。”

    任云初抿一下嘴,“行,那你先回去。”

    她往果蔬摆放台的方向走,果然如料想中,隔着几个货架,二舅妈又叫了她的名字。

    “你的东西还拿不拿,我先给你放回去了!”

    任云初头也不回,“放回去吧。”

    这种拐了弯儿的亲戚,都不值199,她不奢望他们会爱护她,也不想被这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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